海边的旧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张八千

海边的旧房0过去的半年,我又回到出生的房子,在那里住了十几天。

这个房子早就不在了。确切地说,在我离家求学的日子里,被母亲卖掉了。在我看来,或者更接近于是赠与了他人。房子已经很破旧了,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然而却有很多回忆。

回忆里有一些不快的日子,比如,养的鸟儿飞了的夏天,总是停电停水的无数日子,得了水痘发烧的午后,狂风暴雨和母亲忧心忡忡祈祷的晚上,等等。这样的日子只是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回忆则停留在更多和更美好的事情上。比如,露天电影院总是会把白幕布的一边搭在我们家的屋顶,爸爸和他的朋友喘着大气从肩上卸下我们家第一台电视机的时刻,海浪拍打沙滩入睡的夜晚和醒来的清晨,还有生病不用手术也痊愈了的那天,等等。只是,母亲担心台风一来,或者哪天一个浪头过来,房子就塌了。塌了就塌了吧,主要怕砸到人,母亲有充分的理由。

新的房子在小学五年级的我看来,就像天堂一样高,一样明亮,一样宽敞。再后来,我高二结束了,弟弟初三毕业了,家里有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争吵,是那种撕心裂肺的互相嘶吼和摔打。他们三人都做了错事:父亲摔坏了一些东西,母亲怒骂父亲不作为,弟弟卖了所有的书。弟弟能有什么错呢?叛逆的青春期能有什么错呢?母亲没有读过书,也从未听她说起过对书的渴望。我一直不知道,书和卖书,到底对她而言是一种什么感觉。从那次前所未有的争吵来看,应该是一种突然的剧烈的阵痛吧,就像我听说房子被卖掉了一样。

确实,我没有真的在被卖了十几年的房子里住过很多天,但我在回忆里去过无数次。这个夏天,我醒来,睡去,都在里面。

长条形的房子中间是露天的内庭,一半任由海风吹着,阳光晒着,另一半则被阴影覆盖。我坐在阴凉的地上,做一些无聊的事情,消磨时光,惬意得像小时候一样。不过我想,母亲回忆中的老宅大概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孩子总是生病,和丈夫时常分离,而她自己永远早出晚归,忙里忙外,疲惫不堪,在台风来临前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婆婆家,自己留下来守卫房子,就这样度过了无数个夜晚。而小孩子又懂些什么呢?小孩子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总是有无聊的时光。小孩子如果有一丝缺乏陪伴的孤独,那么母亲自己的孤独则要乘以几倍、几十倍吧。我总是以这种理解和谅解母亲的方式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长大以后,在读到叙事空间的研究时,我隐约意识到愤怒的导火索是什么。空间里贮存着时间和回忆,母亲卖掉了她糟糕的回忆,连同一起卖掉的,还有我的美好的回忆。

于是,在十几年里,我疯狂地在回忆里进入这个我出生的房子,失去的领地。在回忆中,我依然可以自由地踏入房子,穿过昏暗的甬道,穿过一个个狭窄的空间。我甚至推倒了几面墙,在门口放了摇椅,加了一些暖色调的灯光,让天窗的阳光依然能投射进来。我在房子里等待日出,我在夜晚眺望海上点点的渔火,我在浪涛里安心地睡去。我待在里头的时间够长了,长到足以抚慰长久以来的愤怒,长到我觉得我不能再上瘾下去了。

我已经记不清在哪一天,我在那座房子里醒来,我让房间保持着那个样子,让灯亮着,让门开着,我看见自己走了出来,走出我的回忆。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