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图时代”到“听觉文化”

作者:陈璐

从“读图时代”到“听觉文化”0三联生活周刊:你从2010年开始关注“听觉文化”研究,这10年间媒介的更迭速度非常迅速,根据你的观察,这期间中国的听觉文化呈现出了哪些变化?

王敦:这10年正好是智能手机得到普及的时期,在大家将手机作为自己娱乐和生存主导平台的情况之下,声音也有一个伴随视觉装置同步开发的过程。手机、耳机这些设备变成了个人听觉生态自给自足的一个系统,它可以随时自我绝缘,把自带的听觉系统带入到日常的通勤、工作和休闲的空间里。戴上降噪耳机,无论是听播客还是听音乐,虽然你走在不同的风景当中,但所感受到的声音风景是能自我切换和保持的。人貌似获得一种幻觉,我听啥我自己掌握,我不听啥我可以把它阻断。这种自我掌握的技术支持,比Walkman和mp3播放器时代要强烈得多。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对声音的掌控感?

王敦:媒介技术的发展,是由于人某个方面的欲望需要被满足,而一旦某种媒介技术已经成型进入业内,它又会塑造人的习性。个人的微观生态环境也就因此改变了。我说的微观生态环境指的是一种感性、个体化的生态环境。因为你的环境不仅由空气、阳光、水分构成,还包括你的心情以及你听到的声音。

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是由声音构成的。比如中午工作休息时,四周吵吵闹闹,戴上耳机,通过声音就可以强行和眼前的世界产生距离。虽然你看到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但声音是可以改变的。再比如,现在很多人回到家里都是单身一个人,这时他通过声音,听点播客或者其他音频节目,就类似一种陪伴,人好像就不孤独了。所以这种微观生态环境指的是个人身边一些感性因素的转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声音。

三联生活周刊:听觉空间通常被分为私人听觉空间与公共听觉空间。我们刚刚提到的都是关于私人听觉空间的变化。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新媒介的出现,导致了公共听觉空间向私人听觉空间的转变?

王敦:可以这样说。刚才我们谈到私人听觉空间的兴起主要是为了获得一种自主性。那么再说公共听觉空间。二三十年以前,音响等播放设备都比较贵,到了数码时代,这些东西变得越来越廉价。因为听觉的公共装置变得越来越便宜,越来越容易获得,就会带来滥用。声音泛滥,在这几十年来变成公共空间的一个巨大问题,所以人们会用玻璃、降噪耳机来抵御它。我家附近一家星巴克,音乐声放得很大,咖啡馆里很多人都戴着降噪耳机,因为这个声音太吵了。有时候人们戴着耳机,好像在听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听,可能只是觉得受不了。所以公共空间声音环境的日益恶化,导致人们使用更多的声音装置来保卫自己的私人空间,这既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也导致了一种割裂。

对像我一样的人来说,对于公共听觉空间仍然有所期盼,更愿意听到一种自然的声音。这种自然声音并不是指风雷雨雪的声音,而是说我不戴耳机,能用肉耳直接在空气中无障碍接收到的公共声音。

现代人觉得公共听觉空间不再必要,恰好说明私人听觉空间需要借助现代听觉手段实现的观念,已经在短短几十年里根深蒂固了。这就好比观看3D电影时要佩戴3D眼镜。如果听觉技术发展到可以每个人发副耳机,估计很多人也会接受。想象一下,播放厅里每个人戴着耳机和3D眼镜,电影院里的公共听觉空间消失了。事实上,开展思考的前提,是对既有的头脑设定进行思考,然而我们的头脑本身早已被现代听觉技术所塑造、设定了。

从“读图时代”到“听觉文化”1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一些文化研究者提到了“听觉转向”这个概念,它指的是由视觉文化向听觉文化的转向吗?

王敦:这实际指的是思考和关注上的转向,而不是文化现象上的转向。文化现象本身不停变来变去,思考和关注则跟在后面。互联网时代,数码摄影和编辑技术变得寻常可见,进入文化生产和消费生活后,出现了“读图时代”“视觉转向”。这标志着人们对图像泛滥、读图逼走了阅读、视觉修辞等诸多问题的思考。但与此同时,音频一直伴随着视频存在,互联网在传递图像时,也在传递声音。人们早晚会对声音产品的现代大规模生产、流通和消费进行思考,成为“听觉转向”。

认为听觉转向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不过很难真正转向。没有人能否认听觉很重要,但为什么转来转去,总是将转未转,甚至可能10年或者20年后仍然在说这个词,难点在于我们的认识论、思想史和认知科学等领域都没法形成真正的听觉转向,因为我们思考听觉、表述听觉的资源太少,就像声音本身一样无形,很难找到思维上的框架来真正描述声音的特质。转向之后,我们如何建构所谓的听觉性思维?比如说听觉本体这个概念,其实就很难建构。所以,人们想进行思考上的听觉转向,但却很难对听觉进行有效的思考。

什么叫声音?这个词条的解释很有意思,声音是你能够听到的声波振动。那么也就是说,声音不等于声波振动,如果你没有听到,它就不是声音。所以声音变成一个主观性的东西,就有它的非客观性了。

什么叫能听到?这又是个问题。比如在我这个年龄,耳朵的听觉开始有所退化,一些高频的声音和低频的声音开始听不到,在噪声环境中辨识高频声音的能力也在下降。所以一个个体在不同的年龄阶段,能听到什么都是不一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提到过一个案例,写的是19世纪法国医生对野人男孩维克多观察记录的故事。维克多不会讲话,对开门、开枪等人类环境声音麻木,一度导致医生怀疑他是聋子,而这种听觉愚钝,实际与人们的听觉感知受到社会文化背景的驱动有关。

王敦:对。我们听不听得到,实际上也可以换一个词,就是注没注意到。维克多和其他人在耳朵的生理功能上没有区别,只是注没注意的问题。

上世纪80年代初索尼公司的Walkman上市时,在伦敦地铁里试用,同车厢的人居然说从他们的耳机里传出了很大的噪音,让人无法忍受,把索尼告上了法庭,而且还胜诉了。我不认为索尼Walkman的耳机制作粗糙到了公放的程度,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Walkman出现前,对大众来说,虽然听音乐已经进入机械时代,但仍然是用公放设备放出来给大家听的。所以当地铁里有人戴上耳机听音乐,不让其他人听时,大家通过脑补把实际的噪音放大了。那么到现在,当所有人都接受戴着耳机这种私人收听方式后,幻听就消失了。

我文章里还谈到地铁是一种火车,英国是发明火车的国家,19世纪火车刚出现的时候,声音巨大无比。一开始大家在里面根本受不了,甚至有人发疯从火车上跳下去摔死。那是19世纪,也就过了100多年,在伦敦地铁里,人们早已对火车的声音习惯了,结果出来一个分贝小得多的耳机的声音,他却受不了。在现象学里,这其实是注意力到底集中在哪里的问题,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是这样。但“注意力”本身又不是纯粹生理学、心理学的问题。注意力的塑造,文化史也有份。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为什么人们会开始关注听觉转向这个问题呢?现在对聆听的强调,好像主要是由于视觉文化的主导地位太强。而在原始社会,我们不会去讨论孰强孰弱的关系,因为我们那时是调动所有的感官去感受世界。

王敦:所以这个话题可以无限延伸。在印刷时代出现之前,我们所谓的文学生产和消费主要就是口传。即使到了印刷时代,比如奥斯汀的时代,也是吃完晚饭以后读小说,大家一起听。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后来才变成视觉主导的一种沉默的生活状态,在观看的过程中,去还原文字背后的所有叙事。所以声音的存在曾经确实很重要。现在为什么大家讨论听觉转向?可能真的是因为视觉的重要性无以复加,大家便会考虑是不是听觉也很重要。

不过,当人们说我们要注重听的时候,并不等于一直就没有注重听。举个例子,过去电脑叫多媒体电脑,如果把电脑里的声卡拔掉,你干不干?肯定不干。声音一直存在,只不过过去大家没有关注太多。关于视觉和听觉的讨论,很容易陷入二元对立,非常复杂。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视觉跟听觉这两种感官的注意力会不会存在区别呢?

王敦:关于这个问题有很多说法,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定论,但被广泛认可的是,视觉更理性。因为在视域之下,看到了什么就可以直接在大脑里产生判断,不想看的时候,闭上眼睛就行。视觉似乎特别可控,感受物体产生的速度、质量、空间等信息,都非常理性。

而听觉被认为是非理性的,它360度环绕于“我”,除非戴上降噪耳机,不然即使是睡觉时,都不可能关闭,而且它的信息是模糊、暧昧、氛围性的,好像是次要的。比如当我们去飞机场或者火车站,如何获得有效信息?首先是看电子标牌,而不会一条一条地听广播播报。听觉提供的主要是嘈杂的背景音,好像往来的人挺多,一段音乐带来了乡愁的思绪,这一别离又要多少年……这都是听觉所提供的一种比较感性的背景。然而不得不说,我们对感官的思考仍然十分初级。被规训的听觉

三联生活周刊:是不是正是由于这种信息的模糊性,导致不管是播客还是电台节目,更容易成为一种陪伴型的收听行为?就我自身经验,我很怀疑受众到底能从中吸收多少有效信息。

王敦:有一种说法叫作相互陪伴之下的孤独,就是说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环境里都是一个孤独个体,其实在广播时代就是这样,打开广播他就不孤独了,因为他听到人们在说话。播客时代也是如此,这种陪伴感是由声音所造成的。

我们现在谈论的声音,其实背后有着资本的因素。听觉文化研究里,有关于对听觉的现代化转型的历史的讨论。什么叫听觉的现代化转型?举例来说,在巴赫、贝多芬时代,听音乐是现场有人在演奏,观众在现场听。但经过听觉现代化转型之后,声音可以机械化复制,能够流通、买卖和消费。不同的声音被贴上不同的商品标签来贩卖。对资本市场来说,提供100件商品比只有5件商品要好,不同商品之间必然会有差异性,而且是可辨识的差异性,这种辨识能力也是资本教给我们的,我们的听觉是被调教出来的。

孤独陪伴也是货架上的商品。不是说有某种统一的商品叫孤独陪伴,有的人需要文学陪伴,有的人需要时尚陪伴,有的人需要艺术陪伴,他需要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时候就需要选取某种特定的商品来陪伴自己。当然视频也可以提供某种陪伴,其中的区别是,视频我得进入它的世界里去,但声音可以进入我的世界里来,这是不一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机械化复制,除了令我们聆听变得更为便捷、快速以外,对社会文化或者人类行为有什么改变?

王敦:它使得全世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趋同,所有人都在听同样的东西,同时一些非常本地化的声音也得以在国际上知名普及。一个经典的例子是爵士乐。爵士乐原来是美国南方的一种民间音乐,正是因为进入广播时代之后,才有机会进入大都市和其他国家,成为一种国际性音乐,从而流行起来。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能会遏制一些声音的兴起。

自从声音有了机械化复制之后,很多所谓新的声音趋势,实际上是对一些旧有资源的循环再利用,在音轨和效果器上做拼贴、剪辑,并不是说像爵士乐一样,从曲式、和声、节奏到乐器,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可辨识的东西,而是把已有的声音资源进行符号化的再创造。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声音的机械化复制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文化生态,变成了所有人听所有人。

三联生活周刊:但现在还有一类音频特别火,里面可能只有像水声、鸟叫声和雨滴声这类声音。

王敦:这类声音火的话有自己的道理。除了这些自然音,还有人睡前喜欢听电视的雪花音,这都叫作没有文化信息的纯声音。虽然它不是符号性的声音,但一出现就可以把我们带入到那个环境里。比如听到海浪声时,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似乎也能浮现出海浪,甚至闻到海风的气息,视觉的、嗅觉的、触觉的感官都来了。一旦有了音轨之后,人们就能把所有全息的感官都补充上。

其实不同的感官都可以做这件事情,只是我们对视觉关注太多,而忽略了其他感官,但声音这方面特别有效果。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有个著名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当“我”再次品尝到这个味道时,小时候家庭里所有人的音容笑貌,都通过味觉勾连起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没有文化信息的纯声音,和所谓有文化信息的声音,给人的感官体验会有不同吗?

王敦: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真的有非文化体验,它已经不存在了。现代人是被文化规训的产物。很多白领晚上如果不吃褪黑素,不听海浪声,可能都睡不着觉。但渔民根本不想听这种声音,他觉得难听,或者根本没反应。对有都市焦虑的白领而言,海浪的声音是一种自然状态,因为他已经对自然状态有了命名;他是一个现代社会的产物,所以听海浪声才可能会对肉体产生催眠的效果。我们的身体其实一直生活在文化当中,它的一些真实反应,除了医学上的因素外,也有文化的机制在起作用。

听觉文化研究的先驱雷蒙德·默里·谢弗,他对都市生活中喧嚣的“听觉污染”深恶痛绝,于是去录制欧洲乡村的声音,去录制各种各样前现代的自然声音。但讽刺的是,他们用当时最高级的录音设备去做这件事情,恰恰是最有听觉现代性的产物。

(实习记者赵怡宁对录音整理亦有贡献) 听力视觉文化耳机三联生活周刊播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