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工的人”,做着白日梦的硬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马盖先
2020年,HBO联手《我们与恶的距离》制作团队,推出了《做工的人》这部6集迷你剧,如今豆瓣评分9分。主角阿祈的饰演者是马来西亚演员李铭顺,他最为人所知的影视作品是和范文芳担任主角的《神雕侠侣》。李铭顺看剧本后就很喜欢这故事,他和父亲都在工厂做过工,也有像阿祈这种爱做梦的同事。
电视剧播出后,李铭顺的演技深入人心,许多建筑工人的小动作、微表情,还有患病后说话不利索、口水流下来等模样都十分抓人。后来,李铭顺看了电视剧,惊呼:“看看我那是什么德性!”
让李铭顺欣然接下的剧本改编自2017年台湾同名畅销书《做工的人》。
事实上,此前与建筑工人相关的议题在台湾文学市场一直很小众,直到宝瓶文化总编辑朱亚君了解到这本书稿,决定好好出版。作者林立青是一名工地监工,毕业于东南科技大学土木系。这本书是他的处女作,以工地一线的监工视角,叙述工地工人真实生活与劳动状况。
这本书频频进入各大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许多评论家说他对建筑工人的刻画“扩宽了台湾文学的向度……折射出阶级文化的厚度”。该书在豆瓣的评分高达9.1分。尽管这本书也被质疑“是否在消费工人”,可被写进书里的工人们,看到书籍出版后,反应颇为有趣。他们讨论:“为什么我的照片只放一张,他有两张?”“啊为什么只写到他没写到我?我的工作也很重要呀!”在朱亚君看来,工人们真正渴望且在意的是有没有被平等尊重及看待。不可否认的是,这本书将台湾劳工劳动状况议题,重新带回到大众视野中。
事实上,工人群体在社会学研究范畴内一直与“男性气质”“阳刚”相伴。那么,他们的男性气质是如何塑造出来的呢?这就要回到工人群体的历史地位中。
在剧中,主角阿祈因常年过负劳作,患上脑溢血,从屋檐上摔了下来,送医后部分失去知觉,无法正常行动。剧终,弟弟推着他上29层。阿祈歪着头,伸出手臂指向远处,说:“你看,这是我们当年建的。”
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筑工在台湾曾经是一份有自尊的职业,他们是都市的建设者。
在记录台湾码头工人的非虚构书籍《静寂工人》里,作者魏明毅刻画了基隆港口的码头工人。在七八十年代,基隆是岛上国际贸易的中继港,虽然工人靠苦力,却能接触到“都市现代性”。这是指,他们在灯火通明的基隆港劳动,是台湾社会里最早目睹了各式外国进口商品的人,会说自己是“与世界接轨的看门人”。而且,他们薪资不菲,还赚外快,收入颇丰,是“工人头家”。然而,后来台湾发展策略发生转变,旅游业等第三产业被视作“进步、现代”,基隆港也朝着观光业发展。装卸工人的体能与技术不再被珍视,取而代之的是精通外语、营销、国际礼仪等的高学历白领。基隆被抛出国际贸易路线,成为“死港”,工人的社会地位也随之衰落。
那么,跌落的阶级地位又能如何造就工人的男性气质?在公领域,工人不再是“头家”,只在私领域,他们能明显感知到自己的重要性:以劳动力支撑家庭,并以此为荣。
这是有理论和现实依据的。工人阶级文化研究大师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在《学做工》中提道,尽管英国男性工人识别出了资本的控制和压迫,却仍满足于这份职业,因为他们习惯于“父权制”的分类系统,也就是通过区分“劳力与劳心”“阳刚与阴柔”来界定自己的“优势位置”。具体来说,这些男性工人看不起坐办公室的中产男性,认为自己在工厂挥洒汗水、刻苦耐劳才能获取男性自尊。用保罗·威利斯的话来说就是“对工作的不满将工人的关注点从政治不满上转移开,迂回进入性别领域,而使自身逻辑陷入混乱”。也因此,对工人来说,尊严是最重要的,而尊严要通过对家庭负责来体现。
在保罗·威利斯的语境下,男性工人阶级在车间工作,回家与家人团聚吃饭,工作和家庭的界限很分明,但放到东亚文化和劳动市场上,这个议题似乎更加复杂,家庭关系被“搬”到了劳动场所中。
我曾在北京对三个建筑工地进行田野研究,研究工人的“工作—家庭”关系。长期以来,由于户籍制度、不够完善的劳动保障、危险的工作环境等,建筑工人的生存环境一直堪忧。在研究中,我区分了三种工人受雇模式:第一种是通过亲缘关系,也就是跟随乡村大家长“组团”赴京打工;第二种是通过地缘关系,也就是在寻工过程中与老乡结队赴京进入工地;第三种是依靠非正式中介,主要是散工。
第一种模式最为常见,只有家族里掌握话语权的男性长辈才有资格担任包工头,他们在外有人脉,将家人带出来打工,又基于亲缘纽带,相信自己对家族负有责任,而这更是评判他们在家族中公信力的重要标准。也是在这种家族文化中,相较于第二种与第三种受雇模式中的工人,在第一种模式下的工人能得到较为稳定的劳动保障。
可以说,在东亚的文化和一些劳动市场上,要求男性工人,尤其是年长的工人扮演好丈夫、好爸爸、好长辈的角色。“做工的人”
阿祈在剧中是一名电焊工,在台南一个29层高的施工现场劳作。
他原名林明祈,人如其名,“成事全靠祈祷,失败都怪运气”。他常说:“有梦最美,希望相随。”在他心里,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可以医好任何一种病。可是,工地收入微薄,阿祈便想到了投机发财。
在台湾,普通人发运气财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统一发票”,就是每次购物时商店会给消费者一张发票,上面写着奖号,用于每月一次的开奖兑奖;另一种是去乐透专门买彩券,也就是我们理解的买彩票。阿祈下班后就常去买乐透,期待一夜暴富,第二天就不用去工地了,可常年下来没中过一次。阿祈想到了其他路子。
一天,施工地点被挖出来一只小鳄鱼,阿祈怂恿好朋友花3000元新台币买下鳄鱼。他们想做成鳄鱼皮包包,转手卖出去。可鳄鱼太小了,“先找一只雌性鳄鱼来配对。大鳄鱼生小鳄鱼,小鳄鱼养成大鳄鱼再生小鳄鱼,这样就可以做成好几个包包”。阿祈对待这只鳄鱼如同供奉财神爷,拿浴缸当它的家,省下舍不得吃的肉来喂它……一个深夜,鳄鱼从浴缸爬出来,不小心从29层坠落,“跳楼”死掉了。
或许老天爷也心疼这个“傻帽”,阿祈儿子购物时的统一发票竟然中了200万新台币。工友们知道后,开始奉承他,向他借钱,阿祈成了“头家”般的人物。
结果没几天,他告诉妻子美凤:“发票被我弄丢了。”美凤很崩溃,和他大吵一架,毕竟全家出路只能靠阿祈一人。
其实,在大众印象中,“做工的人”总和一些坏习惯联系在一起,比如迷信偏方、做发财梦、爱喝酒、买假药、爱酒驾,甚至吸毒、跑监狱。不过,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坏习惯是为了对付极其艰苦的工作环境。比如,阿祈常喝冰啤酒,这是因为夏天闷在40摄氏度的工地里实在太难熬,得喝点冰饮,但喝了又伤胃,还容易中风,常年下来落下一身病。工地不让喝酒,阿祈只好把装酒的塑料瓶用报纸包着带进工地。
事实上,建筑工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做工最大的目的就是养家。阿祈常年从事电工,患上眼疾,一条腿间歇性发麻,走路越来越困难。他意识到没了健康身体来赚钱,只能相信一夜暴富。还有阿祈的同事蛤蜊。后来,他因多症并发,就医无效去世了,生前的债主找上他妻子,在墙上写大字报,妻子和儿子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别提好好生活了。
也正是看到蛤蜊妻儿的处境,阿祈不忍心,“苦命人何苦为难苦命人”,把那张中了200万新台币的发票送给了母子俩。他怕妻子怪自己不顾家,就骗她说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发票。
几乎每个底层硬汉都有个武侠榜样。阿祈看歌仔戏,最喜欢素还真。这是一个虚拟人物,武功高深、足智多谋、博学多才,以众生和平、天下大同为己任,曾连续18年荣获霹雳人气票选第一名,可以说承载了台湾底层男性的“武侠梦”。一天,阿祈和弟弟在施工现场就唱起戏来:“我要做素还真一样的真男人!”
(参考文献:保罗·威利斯著,秘舒、凌旻华译,《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南京:译林出版社) 李铭顺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