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米特福德:写小说是为了觅爱追欢

作者:李孟苏

南希·米特福德:写小说是为了觅爱追欢0南希·米特福德(Nancy Mitford,1904~ 1973)并不乐意她们姐妹六人的姓氏“米特福德”被视为“英国人”的同义词,她会觉得这太不“U”(意指上流阶层)了。毕竟她的两个妹妹是死不悔改的法西斯分子遭到国人痛骂,她和五妹又长年生活在异国,她们成为英国文化和政治生活中的“米特福德现象”,未免具有讽刺意味。

在至今仍保留着完整贵族体系的英国,最有故事性的家族,除了王室的温莎家族,就是米特福德家族了。米特福德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诺曼时代(11~12世纪),先辈里出了很多政治家、学者,与英国很多名门望族,如丘吉尔家族都有血缘和姻亲关系。六姐妹的祖父阿尔杰农·米特福德曾担任英国驻日大使,著有《古日本传说》;外祖父托马斯·吉布森·鲍尔斯创办了《名利场》和《The Lady》杂志。她们的父亲大卫除了有“礼德斯达尔男爵二世”这个贵族头衔,前半辈子当军人打仗,后半辈子做地主,醉心于乡野生活,并没有值得称道的建树,不过作为“米特福德姐妹的父亲”,他屡屡被女儿们写进小说,名垂文学史,足矣。

从1904年到1920年,米特福德家陆续诞生6个女儿,她们长大后成为英国20世纪上流阶层的中心人物:大姐南希在文学上取得突出成就,养鸡专家二姐成为艺术家洛西安·弗洛伊德画中的人物,三姐嫁给了英国法西斯党的党魁,老四以开枪自杀的惨烈方式向希特勒效忠,共产党员五妹则是著名的调查记者,最小的妹妹成为德文郡公爵夫人、查茨沃斯庄园的女主人。她们都有杰出的叙事才华,日后不管当职业作家还是以写作为消遣,均出版有作品,创造了英国贵族阶层中独一无二的现象:一代人中,人人皆成果卓越。

南希是公认最聪明的一个,写了大量小说、散文、传记,最为读者熟知的是半自传体小说三部曲:《觅爱追欢》(The Pursuit of Love)、《恋恋冬季》(Love in a Cold Climate)和《祝福》(The Blessing)。《觅爱追欢》写了她的三段恋情,主人公琳达的原型是南希自己。这本小说于1945年底出版,一年内卖出20万册。

南希没有受过写作训练,六姐妹甚至没有上过一天学,在家里接受的教育。她们的妈妈压根不相信考试这玩意儿,父亲则认定了女孩们在学校打曲棍球会长出门柱般粗壮的大腿。《觅爱追欢》中有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马修叔叔,原型就是她们的父亲大卫。大卫对读书和学校教育完全不感兴趣,他说自己一辈子只看过一本书,就是杰克·伦敦的《白牙》,靠着这本书的指引,他才能在帝国战争中逃出战俘营。他说他的6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傻,把她们照男孩子般养大。大卫最喜欢带孩子们玩的游戏之一是“猎童”。他让女儿们扮成野兔,在田野里奔跑,然后放出猎犬追赶她们,最先追到孩子的狗可以得到一块生肉的奖赏。南希在《觅爱追欢》中借女主人公之口对父母说,你们如果是穷人,会因为不让孩子上学、虐童被逮捕的。

在姐妹关系中,南希很强势。为了排遣无聊,她带着妹妹们创建了一个个秘密的社团,躲在父母找不到的地方,讨论女人的性、爱情和生活的方向。她无奈地发现,她这个阶层的女孩想在社会上拥有独立身份,除了结婚,别无他法。爱的选择和小说的写法

20世纪20年代,米特福德姐妹相继进入社交界,被誉为伦敦社交圈“妖艳的青少年”(Bright Young Things),那做派就像《觅爱追欢》中琳达说的:“我想逃出去,寻欢作乐,穿着高跟鞋去电影院,做爱,被男人追求,谈恋爱。”六姐妹的古怪风格、风流韵事,以及执着的政治立场、未遂的自杀,屡屡让她们登上小报头条和八卦专栏。很快,南希结识了年轻的作家伊夫林·沃,他们互相鼓励走上文学创作的路,是终生的知己。《觅爱追欢》便是伊夫林·沃起的书名。

父亲大卫不善经营投资,家里经济状况窘迫,给女儿们的零用钱非常有限。伊夫林·沃鼓励南希为杂志的八卦专栏写稿,赚些稿费。1931年,她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高地舞》(Highland Fling),写的是她熟悉的上流社会,她把浪漫的爱情与性、丑闻纠缠在一起,将自己对爱情的悲剧性追求投射在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身上。

《高地舞》里有个可憎可恶的艺术家,原型是南希的未婚夫哈米什,他是苏格兰罗斯林伯爵家的二儿子。哈米什是南希的弟弟汤姆在伊顿公学的同学,也是他的同性恋人。童年生活中姐姐南希对他的打压、带给他的阴影,当他成年后在心中发酵成怨恨,他有心无意地把哈米什领进南希的爱情生活,给姐姐带来极大的不幸。哈米什长相英俊、穿着考究,自恋得像黄水仙,令23岁的南希一见钟情。伊夫林·沃警告她,这不是一桩好婚姻,但她一意孤行,很快就和哈米什订了婚。她在写给沃的信中说,爱情折磨得她“没有一刻快乐”,她发现哈米什“真正想要的是我死”,于是把头伸进煤气炉试图自杀,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作为报复,南希把他写进了处女作。

1933年,哈米什冷漠地打来电话,给了她一个分手的通知。南希快30岁了,渴望结婚和独立,一个月后,她匆匆与伦内尔男爵家的小儿子彼得·罗德订婚,很快结婚。认识这公子哥儿的人都说他向每一个未婚小姐求婚,已经成了笑话。朋友们说,罗德有无可置疑的天赋,但他真正的成功是娶了南希·米特福德。他任何一项工作都做不久,酗酒、好赌,无趣无聊却又夸夸其谈,婚后很快败光了南希的财产;他愿意拯救苦难的群众,带着妻子去法国难民营帮助西班牙内战的难民,却对妻子的痛苦漠不关心。作家毛姆、评论家雷蒙德·莫蒂默对南希说,我们喜欢你的笑声,但讨厌罗德聊公路收费站的起源。他们管罗德叫“老收费员”,伊夫林·沃把他写进了多部小说里。

1942年,37岁的南希在伦敦的一次聚会上遇到加斯顿·帕莱夫斯基(Gaston Palewski)。加斯顿是流亡英国的自由法国组织领袖戴高乐的助手,传记作家描述他胖乎乎的、秃顶,脸像没剥皮的土豆,尽管其貌不扬,却以花花公子的品行闻名。南希爱上了他,不惜和丈夫分居,甘愿成为丑闻主角。

二战结束后,南希离开英国,搬到巴黎,以离心上人更近。从那一刻起,法国在她心中就象征了温暖、浪漫和美丽,英国则代表了丑陋、寒冷和她不幸福的青春。1958年南希终于离婚,加斯顿始终没有给她婚姻的承诺。加斯顿喜欢她的幽默、诙谐,享受和她在一起时的轻松、陪伴,但他们从未同居过,加斯顿甚至没有在南希的家里过过夜。南希努力要赢得加斯顿的爱,“我认为,让一个人的感情得到回报的另一个最好的办法是得到对方的赏识”。

南希对加斯顿的激情持续了一生。《觅爱追欢》中女主人公对劝说她离开情人法布里斯公爵的亲友说,“我不想被解救”,天性中带有的挥霍特质让南希把浪漫爱情交付给显然无法回报的男人,这是她悲剧的源头,却激发她的写作达到巅峰:《觅爱追欢》和《恋恋冬季》里的法布里斯公爵,《祝福》里的查尔斯,人物灵感都来自加斯顿。评论普遍认为这三部是她最好的小说。在三部曲里,她下意识地拿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开玩笑;此外她还写了四部广受好评的历史传记,在写历史小说《太阳王》时,甚至把路易十四的某些部分写成加斯顿。但是,她没有再提及忧伤、孤独,她决心永远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在南希的小说中,能看出她和妹妹们的政治分歧。

南希一直对政治持谨慎态度。在她看来,母亲对希特勒的热情是为了转移对丈夫的不满,五妹杰西卡信奉的是教条式共产主义,而三妹戴安娜和四妹尤妮?卷进法西斯运动,是出于无聊,是为了寻欢作乐,为了讨好她们追求的情人。她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她想发明“一只可以拧上去的假手臂,发出希特勒演讲的声音”,送给两个妹妹。

英国对纳粹德国宣战那一天,尤妮?在慕尼黑的英国花园,用希特勒送给她的手枪对着太阳穴开了一枪。她没死成,被送回英国,残活了9年。南希在家信中称四妹有颗“石头心”,但仍然会祝贺尤妮?的生日,“附上一张可怜的支票,你给自己买一些漂亮的纳粹小徽章”。

她和戴安娜的关系,则更复杂微妙。

1932年,还在婚姻中的戴安娜与英国法西斯联盟的主席奥斯瓦尔德·莫斯利有了婚外情,为了支持妹妹摆脱不幸福的婚姻,南希与英国法西斯党一度关系比较暧昧,但她很快看清了法西斯主义的险恶,与之保持距离。1935年,南希出版了第三部小说《冲突》(Wigs on the Green)。小说一经出版就引起轩然大波,之后她不许再版。1951年,她告诉伊夫林·沃,小说中对两个妹妹和法西斯头子妹夫的嘲讽,尽管比较温和,但也激怒了戴安娜,政治分裂了姐妹感情,她不希望小说进一步离间家人的关系,因此不同意再版。

英国向德国宣战后,南希做过救护车司机、急救站志愿者,把家里的房子腾出来庇护犹太难民。她的情人加斯顿正是犹太人。根据英国国家档案馆解密的文件,南希向军情五处提供了妹妹戴安娜策划颠覆祖国行动的证据,并警告当局,她妹妹与希特勒往来密切,是“无情而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忠诚的法西斯分子,比她丈夫聪明、危险得多”。

二战爆发前,南希在西班牙内战难民营做志愿者,她给母亲写信:“如果你能像我一样,亲眼看到法西斯主义为一个国家带来的一些不太令人愉快的后果,我想你就不会那么渴望纳粹党徽成为日不落地方的旗帜……就我个人而言,我会和魔鬼一起阻止疾病的进一步蔓延。”因此,她主动向政府举报戴安娜是危险分子,导致戴安娜和丈夫被关进监狱,也就不难理解了。对上流社会的调侃

南希对英语最著名的贡献不是她的文学创作,而是赋予“U”和“non-U”两个说法以阶层含义。这两个说法本来是伯明翰大学语言学教授阿兰·罗斯(Alan Ross)发明的,用来区分不同社会阶层的发音习惯,“U”即Upper-class的首写字母。南希在文学创作中把它们的用法做了引申,“U”是“上流阶层”之意,相应的“non-U”指的是“非上流的平民阶层”。两个含义被收入词典,沿用至今。

米特福德家族没有什么钱,这让他们在贵族圈子里的地位并不稳定,少有安全感,也培养出南希敏锐的洞察力,乐于拿自己有名无实的贵族特权开涮,讽刺调侃她所属的上流社会的习俗和缺陷。《觅爱追欢》中有个细节,马修叔叔冲着外甥女范妮大吼,你不该说“便条”,而该说“信笺”!1955年,她发表了一篇名为《英国贵族》的文章,详细说明了什么是符合“U”的语言礼仪,哪些是“non-U”的俗语村言。比如,直截了当说“假牙”就是U,咬文嚼字说“义齿”便是non-U;碰杯时大声喊“干杯”的人特别低俗,此时沉默是U。

南希或许只是揶揄、奚落、调侃英国“以阶级意识为基石的社会文化”,并没把这事儿看得多严重。但她一向语句、文风犀利尖刻,话语中充满讥讽,连弟弟妹妹们有时都很讨厌她,无意中就点燃了愤怒的社会情绪,挑起阶层之间的互相攻击,更引起中产阶级的身份焦虑。南希被挂上了“势利眼”的标牌,直到今天。还有一种批评认为,南希的作品中总是充斥着上流阶层沾沾自喜的毛病,自我陶醉是典型的米特福德特征,在《恋恋冬季》中达到了顶峰。追捧米特福德姐妹,实质上是艳羡上流阶层在任何时候,哪怕是战争期间,都可以无耻地陶醉于他们的特权生活。

对公众的非议,南希倒也坦然,1970年她对BBC说:“我不在乎。我没有滋养出(势利)。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给了他们这样想的理由。”

1968年,南希患上霍奇金病。她告诉加斯顿自己确诊消息的同一天,加斯顿对她说,他要和一位公爵夫人结婚。公爵夫人比南希年轻,在巴黎附近有一座城堡,在她与第一任丈夫离婚之前,加斯顿就和她有私情,并且有了非婚生儿子。

南希在无法言表的病痛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5年。等待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她表现出勇敢、诙谐和乐观。她于1973年去世,享年69岁,去世那天加斯顿陪伴在她身边。

英国历史学家丽莎·希尔顿(Lisa Hilton)为南希写过传记《爱的恐怖:南希·米特福德和加斯顿·帕莱夫斯基在巴黎和伦敦》。她研究南希和加斯顿30年来的往来信件,信的结尾几乎全是闲谈、八卦和笑话,让人感觉这两个人真的很喜欢对方。希尔顿对英国版《Vogue》杂志说:“他们建立了一种互相理解、相互支持的友谊,这建立在真诚的爱的基础上。我不希望把南希和加斯顿的关系理想化,同时也要尊重和理解这种关系。南希这一代人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认为放大个人的情感烦恼是一种自我放纵,要尽量避免过度较真。从信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南希遭受了痛苦,但她有意识地选择了不让有缺憾的感情关系主宰自己的生活。” 文学小说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