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

作者:钟和晏

图片提供©昊美术馆、贝浩登

图片版权©Mr./Kaikai Kiki Co.,Ltd.

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0日本艺术家Mr.在上海昊美术馆举办的个展“日常派”入口处是一件大概1米多高的萌少女雕塑,她笔直地站在白色圆形底座上,头上扎着对称的双辫,下垂的双臂紧贴在身体两侧。

这种姿态让她显得乖巧可爱,大眼睛、樱桃小嘴的圆脸庞上又有几分茫然无助的表情。丙烯颜料把她的头发、身体以及原本应该洁净的水手服、迷你裙染成五颜六色,重叠的颜色有些污浊。在她身后的白墙上,Mr.的粉红色签名以连续不断的线条从她的头顶欢快地划过。

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1类似这样的少女漫画女主角形象,在里面展厅的绘画和雕塑中还在不断出现。她们都是圆脸、大眼睛的卡哇伊风格,染成金黄色或亮粉色的头发上点缀着各种造型的条形发夹,一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模样。每个女孩闪闪发光的超大眼球里面填充着不同的图像、文字和符号,像水晶球一样讲述着各自的故事。日本城市中一些常见的街景,如挂着红灯笼标志的居酒屋、料理店招揽顾客的菜品图片、淡蓝色主色调的罗森便利店门面等充当着作品的背景板。

这些绘画和雕塑中聚集了当代日常生活中的众多流行符号,观看的过程也就变成一场需要细致与耐心的寻找游戏。比如一件被放大的粉红头发少女头像雕塑,从她的发夹中你可以找到可爱小兔、小熊、西红柿和五彩魔方等,从她后脑勺的两根辫子之间你会发现章鱼烤肠、汉堡、煎蛋、甜甜圈等,当然还有Mr.不断变化字体和色彩的签名,像商标一样出现了好几次。

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2在他去年专为此次个展创作的大幅画作《与我同在——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长篇故事》中,十几个这样的萌少女头像如同漂浮在半空的缤纷幻想,中间穿插着大量令人愉悦的动物和食物元素。流淌着奶酪的汉堡、冒着气泡的Asami啤酒、点缀着红樱桃的奶油冰淇淋,还有装在带着Mr.商标纸袋里的薯条和KIF纸杯中的炸鸡腿,与灰色水泥电线杆、红色邮箱与灭火器、涂鸦文字、商铺招贴和街头景观等交织在一起,构成信息流密集的媒介环境。

画布上的幻彩荧光漆色调与漂浮人物,叠加在上百个细小的造型元素中,产生令人眼花缭乱的效果。正如“日常派”策展人让娜·克罗姆克(Zhanna Khromykh)所评价:“日本动画的标志性视觉语言在很多方面塑造了当代日本的形象,逐渐催生出一种新型感知方式以及对图像化叙事的依赖。Mr.精准捕捉到这种超视觉的生活经验,构建了介于真实与想象、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图景。”

在图像制作过程中,Mr.采用丝网印刷这一传统工艺,不是喷墨而是丙烯颜料。他先以CG画出构图,确定不同元素的位置,再用制版技术把电脑编辑的视觉内容准确呈现在画布上。大部分情况下,他喜欢用丝网印刷绘制字母和线条,比起手写具有更突出的效果。御宅族艺术家

Mr.出生于1969年,本名岩本正胜(Masakutsu Iwamoto)。他1996年毕业于东京创形美术专门学校,大四那年与日本艺术家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相遇,从那以后,一直以弟子的身份为村上隆工作室工作,也是村上隆开创的“超扁平运动”(Superflat)的主要成员之一。2008年,他独立出来成立了个人工作室。

出现在“日常派”线上发布会上的Mr.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他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上面刺绣着Mr.白色字母,身穿带动漫形象的白色T恤衫。在回答提问的过程中,他从头至尾脸上都没有出现过一丝笑容,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多年以来,他一直自称为“御宅族艺术家”,像他的导师一样,在作品中大量借鉴漫画和动漫的视觉语言,从御宅亚文化中汲取主题和元素:“御宅族喜欢画美少女,喜欢动漫的角色,动画和漫画已经是我身份象征的一部分。”

2019年初他在巴黎贝浩登画廊举办的展览“忧郁的城里漫步”,就是从东京街头的平常街景中组合素材,尤其是东京御宅文化中心秋叶原、池袋等街区。在那里,Cosplay的漫画迷在满是涂鸦的街道上闲逛,聚集在Pokemon宠物小精灵专卖店、女仆咖啡馆和动漫商店等。

简单来说,御宅族是迷恋动画(Animation)、漫画(Comic)和电玩游戏(Game)的青年群体,三者在内容上相互借鉴,合称为ACG。漫画文化的兴起与日本战后的社会现实紧密相关,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痴迷ACG的同好之间形成圈子,礼貌地称呼对方为Otaku(御宅),这个特定名称开始出现在大众媒体上,被用来专指ACG族群。

日本学者大泽幸真在《虚构时代的结束》一书中分析,战后日本社会的发展可以划分为两个时代:从1945年到1970年属于“理想时代”,1970年之后步入“虚构时代”,消费主义开始盛行,社会风气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在我小时候,动漫是日本电视上很受欢迎的节目,我看了很多这样的节目。”Mr.曾经回忆说。1974年,也就是他5岁那年,松本零士制作了《宇宙战舰大和号》,在日本掀起第一次动画风潮。1979年,富野由悠季的小说《机动战士高达》被改编为动画播映,引发第二次动画风潮。到了1995年,庵野秀明创作监制的《新世纪福音战士》(Eva)曾被票选为“史上最伟大的动画”,掀起了第三次动画风潮。

庵野秀明属于第一代御宅族中的佼佼者,小时候家境贫寒,缺少家庭关爱,养成了内心自闭、羞于与人沟通的性格。某种意义上,《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主角碇真嗣就是他自己的化身。Mr.也有相似的成长经历,从小就必须面对原生家庭的众多问题,逃避生活中让他感到不安的基本因素——父母、兄弟姐妹、亲戚等。至今他从不透露自己的出生城市,总是在个人简介中以虚构的地点Cupa代替。

“青年时期,我连续三年未能考入美术学院,最后只能入读一家专门教授绘画的学校,开始拾荒为生的生活。我觉得我的人生如同垃圾,我自身充满了极端的自爱及自厌,这种矛盾始终困扰着我。”

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32017年8月,Mr.在香港立木画廊举办个展“在便利店附近的空气中漂浮”,灵感就来自庵野秀明的电影《正宗哥吉拉》。他当时这样解释他的主题:“物件悬浮在半空中的现象曾经是失实的、超现实的,如今,它们常见于如Facebook、Twitter等社交媒体的片段中。另一方面,我住在日本?玉县的乡村,灰色的工业场景与乡村景观混合在一起,那里没有什么好玩或刺激的,除了便利店和购物中心。便利店里货品应有尽有,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常去的地方,所以我特别沉迷于这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题材。”

所以,在明亮欢快的萌少女角色背后,隐藏着他的孤独、恐惧以及逃避现实的倾向,可爱与阴暗可怕只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幻彩荧光之下涌动着黑暗的力量。2018年9月,他为香港贝浩登画廊举办的个展取了一个超长的、近乎?嗦的名称,像是一次公开的坦白,展览的名称是“人们都误解了我的作品,以为只是怀旧、可爱,看似日本动漫,其实我不断作画,是想摆脱纠缠我灵魂的魔鬼,它隐藏在血管里,无论如何难以逃脱,唯有以绘画对抗”。

村上隆在阐述自己对支撑御宅文化的迷恋时,假设“人们需要一种或另一种形式的叙事,无论是宗教还是科幻,为了在面对巨大损失和绝望无助的情况下,继续生活下去”。他在评价Mr.的创作时,也总是强调Mr.体现了当代日本社会金字塔最底层的御宅族+艺术家,“在他的艺术作品中看似流行的、明亮的表达背后隐藏着悲伤。因为他了解悲伤,所以他对当代社会的看法是宽容的。当你观看他的作品时,会感受到他近乎怜悯的温柔与人性”。

在本次展览中,有些作品显得甜美欢快,然而另外一些不乏狂乱骚动的意象。Mr.坦言:“这两种心态都属于我,每一天,有时有趣,有时痛苦,都是我自己。”我会继续以动漫迷的方式来表达自我

明亮的萌少女与灰暗的日常生活4三联生活周刊:你经常被称为御宅艺术家,你对御宅艺术家的个人定义是什么?

Mr.:每个人从出生以来,就会开始明白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世界上99%的人都没有与生俱来的优势。我也是其中之一,逃离现实变成一种需求。大多数人逃到幻想故事或者电子游戏的世界中,暂时离开现在的生活,重新回到小时候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的感觉,让自己拥有一丝快乐,我想御宅族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人群。

三联生活周刊:为了重新回到过去?

Mr.:御宅族认为人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建立自我之前,所以我们憧憬回到过去。不论御宅族或是萝莉控,我们接受这样的生活方式,以回应对自由前所未有的盼望,以及对不再存在的时刻的缅怀。虽然御宅族以前常被视为缺乏沟通和社交能力的社会边缘人,在日本我并不认为自己被边缘化或者与社会隔绝,我可以公开地、毫无顾忌地穿着动漫T恤衫。或许这有点令人尴尬,我想我会继续以动漫迷的方式来表达自我,继续保持这种态度。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观察中,近些年这种御宅文化有什么明显变化或发展?

Mr.:我认为自2010年以来,日本独特的御宅族文化及其生活方式,包括我自己,正在逐渐淡化消失。反过来说,这个群体已经过度膨胀,变得太大众化了,不再产生社会疏离感了,我们不再是少数。也许出于我喜欢那种疏离感,我已经很难继续留在这个群体中了。大约30年前,我曾经希望人们能更好地了解御宅文化,如果它成为了主流,我的内心反而涌现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失落感。

三联生活周刊:此次上海个展以“日常派”为题,你主要想表达的是什么?

Mr.:我使用绘画和艺术装置来构建那些并不特别的、在日本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场景与物品,我的日常生活周围的人和事物,不经意间看到的街景、人物、动物、食品、印刷品、人工制品等等,标题“日常派”正是表达了这一点。通过图像和装置来代替它们,通过不同方式来组合,引导观者以迥异于我的目光,产生新的发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我呈现的都是大家熟悉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对观者的一种引导过程?

Mr.:是的,虽然那些城市街景与物品是人们熟悉的主题,但是我使用的字母、符号等图形元素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我将它们叠加到绘画上,构建出复杂的空间,丰富绘画构图的同时完成对观者目光的引导,让人们更容易看到作品背后的意图。

三联生活周刊:你也使用了许多涂鸦元素?

Mr.:20年前,我主要依赖具象物,大约10年前,我开始在创作中融入符号、涂鸦、丝网版画等元素,创作主题也不再限于日本。日本的涂鸦艺术是从海外引进的,但是日本有一种Yankee文化,不良少年及少女都被称为Yankee,他们有点坏又有点酷,在漫画中也经常出现,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现在没有太大变化。我研究了一些Yankee的喷涂文字,以及八九十年代一些原创的海报和广告,尝试把它们运用在作品中。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作品中,那些萌少女的眼球总是像镜子一样,在映射一些东西,这是你独创的表现手法吗?

Mr.:这些女孩的眼中映射着社会,它们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映射的内容包括朋友的脸、字母、物品等,有时甚至是不合理的东西。从技术性来说,这也是一种视觉引导方式,目的是为了增加单幅作品的强度。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那些萌少女持有怎样的感情?在可爱甜美的外表下,她们对世界的认知是怎样的?

Mr.:我希望她们拥有足够的个性,无论是被我或是被观众注视的时候,都能产生交流。她们天真无邪,有时会做白日梦,但是她们的存在本身不携带任何特定的信息,因为她们并不生活在我们成人所认知的世界里。所以,我尽量不为她们建立对于世界的看法。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开始运用萌少女和动漫元素的?

Mr.:我的灵感是来自上世纪90年代动漫中出现的英雄女性角色。从70年代到80年代,日本动漫中主要是男性英雄角色。但是从90年代开始,“美少女战士”成为广受欢迎的动漫女主角之一,10年后另一部动漫系列《光之美少女》开始流行。我以女性角色为特色,因为我想在社会中为她们提供力量。在日本,女性比男性更强大,这是我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日本的动漫文化近些年也在发生变化吗?

Mr:《周刊少年Jump》作为日本最畅销的漫画周刊,在1995年创下了653万册的最高纪录,那一期是《龙珠》的完结篇。现在,纸质媒体的印刷数还不到那时候的一半,但是电子漫画的市场份额在不断提高,在动漫展上的粉丝数量也在不断增长。所以,动漫文化本身不会被淘汰,只是我觉得它已经停滞不前了。大约20年前,它更具实验性和边界推动性。如今,这种实验性被削弱和稀释了,一切都必须具有大众吸引力。近年来“萌系”动漫显得过于可爱,故事设定却很浅薄,让我有点恼火(不是针对人物,而是针对创作者),我感觉“萌系”动漫已经走到了尽头。

三联生活周刊:你目前喜欢的漫画系列是什么?原因是什么?

Mr.:藤本树在今年7月19日发表短篇漫画故事《蓦然回首》,还有Siro创作的《前进吧!登山少女》,以女高中生进行登山活动为主题,它属于一种柔和的户外漫画。不少漫画往往以悲剧、奇迹、超人能力等作为制作噱头,但是《前进吧!登山少女》尽可能避免这些,故事内容相当平淡,以一种清晰有序的方式描绘亲情、友情等,故事本身并没有失去重要的元素,人物更加可爱了,它也可以被认为是“萌系”漫画,但是制作得相当好。《前进吧!登山少女》已经出版了20卷,有三季动画,即将进入第四季,我很期待。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艺名Mr.是来自日本棒球名将长岛茂雄先生?他是你的榜样吗?

Mr.:“Mr.”是仍然在世的战后日本棒球巨星长岛茂雄的别名,他是一位棒球天才,但是在与人交谈或者接受采访时,会说一些相当无厘头的、与问题完全无关的话,在现场折腾大家。我的这个名字是村上隆给取的,他认为我也像长岛茂雄一样,不懂得自身的语境。

三联生活周刊:在为村上隆工作室工作的20多年经历中,你学到的最有价值的经验是什么?

Mr.:我学到了坚持和毅力,他经常对我说,要以拼了命的精神去做。他本人也是以这种心境生活的,长期在工作室里居住及创作,把稍纵即逝的想法转化到作品上。也正是如此,我的作品才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品质。另外,我还从他那里学到,作为一名艺术家,如何计划与管理我的时间和业务。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你是如何度过日常的一天?

Mr.:我早上起来去工作室开始工作,中午小睡一个小时,晚上11点左右回到工作室附近我的公寓,浏览YouTube,看一些登山的视频,然后上床睡觉。最近,我还开始每天晚上散步半小时。每天都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用绘画痕迹来表达无法用语言解释的东西,这很治愈,也很有趣。

三联生活周刊:新冠疫情、自然灾害等过去两年发生的一切,是否对你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影响?

Mr.:外出和活动受到限制,去餐馆吃饭有点困难,展览和艺术博览会被取消或推迟,以及对感染的恐惧,不仅是我,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和疲惫吧。作品递交最后期限不断被推迟,让工作目标变得模糊,也让我有点郁闷,不像过去那么敏锐了。 动漫设计艺术三联生活周刊御宅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