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

作者:张星云

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0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1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2罗洋第一次见到周岩是2016年,这位20岁的安徽姑娘已经在过去5年里做过大大小小十几次修复手术。在北京的一家整容医院,她常常身体里要埋着扩张器,定期注入生理盐水,利用扩张后的皮肤修复疤痕,身体承受着极大的痛苦。2011年,刚刚过完16岁生日的周岩被追求她的初中同学陶某泼油、点火,火苗舔舐了她28%的身体面积。这是那一年很轰动的社会新闻。多次手术之后,她的行动能力仍然极度受限,脖子最多只能扭转40来度,抬不起头,手的食指和中指粘连着,肌腱无法发力拧开一只矿泉水瓶。

那时候,距离周岩向陶家提出民事诉讼已经有4年时间,但案子没有进展,终审判决依然没有下来,曾邀请她来京并承诺提供免费治疗的整形医院,也在媒体热度过去之后停止了手术。办了停薪留职的母亲陪着周岩,母女俩尴尬地住在那家医院里,生活困苦。

在见面之前,罗洋很犹豫。此前的七八年里,罗洋因作品《女孩们》系列开始在摄影圈出名。她用镜头记录了很多年轻女孩的生活状态,从大学宿舍到边疆草原,从喧闹的大都会到宁静的小镇,镜头下的每个女孩身体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完美,但似乎背后都隐藏着特别的经历和故事:她们有的文身,有的剃了光头,有的穿着酷酷的衣服,有的展露身体。媒体评价她的作品展现了新一代中国年轻人的自信、美好、狂野和挣扎,摆脱了传统文化中保守、含蓄的束缚,更加勇敢地展现自己的身体,外化内心世界。

但这些女孩都只是日常的普通人,罗洋没想过拍摄像周岩这样关注度极高的新闻事件中的人物。她也担心周岩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状态不好,如果拍得不够好,还会对周岩造成再次伤害。

第一次见面,罗洋就被周岩吸引住了。周岩性格开朗,眼睛发着光,虽然全身烧伤,依然透露着少女很美好的状态。罗洋眼里的周岩有两个面,“一面是那种少女美好的部分停滞在了经历那个事件的16岁;另一面是她后来感受到社会上的世态炎凉,因此她有时活泼可爱,有时又会突然给你讲一些很残酷的世事”。

拍摄当天,穿着简单吊带裙的周岩将身体支在桌子上,阳光洒到身上,她放松极了,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感觉快要睡着了一样,很安静、很安静。罗洋觉得,周岩像一个小天使,“那一刻她让我看到很美好的东西,我觉得连带着那些伤疤都是美的”。

周岩这组照片所产生的影响力,连罗洋都没有预料到。照片发布到网络上,意外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突然又有很多记者去采访周岩,医院也主动联系她,继续为她治疗。同年稍晚,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陶家向周岩进行赔偿。

罗洋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拍的照片,因为展示人的某种美好的东西,而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也正因为这组照片,罗洋被更多人所知晓。

其实我一直对罗洋选择拍摄对象的标准感到好奇,罗洋也并没有对我完全说清自己拍照时的选人标准,但通过她最后呈现出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确实有着明确的标准。

通常拍摄时她会去女孩的家里,那是她们熟悉的环境,或者一起出去闲逛。罗洋形容自己每次拍摄,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把一些伪装的、不自信的东西剥掉,她希望尽量捕捉她们的日常状态,自然的、放松的、难过的,甚至发蒙的,对她来说都是真实的。

尤其身体承载着女孩们的信息,包含着她们的经历和内心。罗洋会拍下她们的身体,以及她们周遭的环境,在这些环境中,身体无论是脆弱的还是性感的,其质感都更像一种情绪的直接承载物。“一个小的身体在一个大环境中,像一个女孩在以最纯粹的状态对抗这个世界时表现出来的力量。”罗洋说。

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3而周岩的身体,在罗洋的回忆里是“光芒”:“即使她在挣扎,但她还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和期待,她会闪现光芒。”

介绍罗洋认识周岩的朋友,叫王嫣芸。王嫣芸向我回忆说,当时找罗洋来拍周岩的初衷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如果罗洋的摄影作品让周岩再次被大众看到,也许能推进民事诉讼的最终判决,让周岩拿到赔偿继续做修复手术。

王嫣芸那时在一家媒体做实习记者。她想报道周岩的故事,选题没有通过,但她没有停止探望周岩,她鼓励周岩走出医院,并把周岩带到朋友的画室学画画。一年下来,王嫣芸明显感觉到周岩的好转,她敢照镜子了。“我觉得这事儿对她挺重要的,她之前有好几年都不敢照镜子。”王嫣芸和周岩商量,说可以拍一组照片,帮助她重新认识自己。“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些之后,都是无法接受自己的,那是一种需要完全重新认知自我的状态,如何与破碎的身体相处,如何与破碎的自己相处。”

对罗洋来说,拍摄的所有女孩中,周岩算是一个极端个例。通常,相比有伤痕的身体,罗洋其实更关注内心的伤痕。“一个看似外表完整的女孩和身体有伤痕的女孩,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吸引人的一面。”

2006年,罗洋从东北小镇考入鲁迅美术学院。当时她二十几岁,因为喜欢艺术,一门心思想考美院,高考复读过,补习费和学费都很高,父亲也并不支持,“青春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压力和非常不确定的心态下成长的”。

入学后,她发现美院的学生都很不一样,同学们比她酷、比她画得好的很多。“本来少女的青春期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时期,实际却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就有很多情绪需要抒发出来,这可能就成了一个我想表达自己的动力。”

她向朋友借了部相机,从宿舍室友开始拍起,再到身边的朋友。就这样,她找到了一个表达自己压抑和躁动的出口。被各种各样的故事打动着的罗洋拍下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她把照片发到网上,获得了认可,有网友联系她拍照,她会逃课去拍。不知不觉中,镜头里的一个个女孩最终汇成了拍摄跨度长达10年的《女孩们》。

王嫣芸也是这些《女孩们》中的一个。

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4其实罗洋很早就认识王嫣芸,却一直没有给她拍过照。直到2016年,25岁的王嫣芸结束了一段5年的婚姻,从朝阳公园附近300平方米的房子搬到了京郊崔各庄的简陋工作室,在那里她认识了邻居,两人很快就喜欢上了彼此。前任丈夫总是不赞同王嫣芸留短发,新男友却会帮她用推子推掉光头上冒出的青色头发茬儿。两人生活得快乐又自由,王嫣芸怀孕了,他们决定把孩子留下来。

罗洋从朋友圈中看到王嫣芸的新变化,开始时只是想简单地为她拍一些生活照。在罗洋的镜头里,爱人帮王嫣芸剃掉青色头发茬儿。另一张照片里,爱人在厨房低着头认真切瓜,王嫣芸从背后环抱着他,看着镜头,一切都是自然平和的。从这组图中很难看出,这个女人就是曾经因为用自己的身体做行为艺术而饱受争议、指责和同情的苏紫紫。

2010年,还在艺术学院念大二的王嫣芸以“苏紫紫”为名举办了一场展览,希望通过去掉身上的标签探讨自己到底是谁,没想到其中几张人体照片却引起了网络热议,从学生到老师再到各路媒体,人们争论她是炒作还是艺术,她则在这样的争议之中继续创作了一系列关于女性的行为作品。反反复复,人体模特的标签被不断地贴到她身上,她因此承受了巨大的非议和压力。她反抗过,为自己进行辩护,也试图与自己和解。

故事深藏在身体的各处细节里。王嫣芸对我说,其实周岩与她很像,只不过她的伤痕是内在的。

就在接受我采访的那几天,王嫣芸又把怀孕时罗洋给她拍的照片找出来,放到书房里,她说如果没有照片,怀孕时的那种力量感,有时候自己都会忘掉。

“怀孕之前,很多事情你会把它藏在自己身体的最里面,不会让它冒出来,因为你可能觉得大可不必……我在2016年参加《奇葩说》的时候,身体的感受就是在躲避,躲避很多东西。但怀孕之后,就没有办法去躲避,你得面对,面对你的情绪、你的困惑、你的很多事,直到找到解决方式。”

镜头下,三个身体的故事52016年到2017年那段时间,北京的雾霾很严重,王嫣芸决定和家人定居云南,罗洋也暂时离开了北京,进行了一场为期半年的旅行拍摄。旅行结束后,罗洋决定搬到上海生活,那时刚好一家画廊开始与她合作,去国外做展览,也有时尚杂志找她拍片子。她在慢慢成熟,通过时尚行业,她拍摄了很多传统意义上美好的身体,与此前拍摄的普通人反差很大,但无论这些人的妆发、衣服有多好看,也无论他们是明星还是模特,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我想通过拍摄看到你内心是什么样,你作为一个人的状态是什么样”。

罗洋结束了《女孩们》系列,因为自己的生活阶段和内心状态改变了。现在再拍女孩,她能够更加看清她们所面临的不同问题,以及所处的人生阶段和状态,因为她都经历过了。2019年她开启了《青春》系列,将镜头对准更年轻的“90后”“00后”,以一种更加理性的旁观者视角去记录新一代的年轻人,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新系列《青春》让她获得了集美·阿尔勒优秀女性摄影师奖。

罗洋对身体的关注点也在发生变化。以前她觉得女孩们经历青春的成长,进入社会,打拼生活,最难之处在于很难保留纯真,因此她特别想把那份纯真记录下来。但在自己经历了成长之后,她觉得以后的作品会记录、尊重这些改变,正是这些改变代表了对抗这个世界的痕迹。

王嫣芸再次离了婚,带着孩子从昆明回到北京。此时她才开始真正理解自己的母亲——王嫣芸小时候,母女俩很少见面,她以前并不理解母亲为何背井离乡、聚少离多。罗洋见证了好朋友从青春懵懂到离婚、再婚,最终变成一个母亲的整个过程,也用镜头持续记录了她身体和内心的变化。罗洋后来又拍了一张照片,是王嫣芸和她母亲、女儿三代人在一起的合影,背景环境很简单,母女三人坐在一张床上,看着镜头。“我以前拍她,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怀孕的,更多是我作为艺术家的自我表达,但之后我的心态发生了改变,觉得拍她不再需要很酷的姿势或者其他什么,能每年给她拍一张,记录生活,就非常有意义了。”

罗洋没有再拍过王嫣芸的身体,罗洋对我说:“她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强调身体了。” 周岩苏紫紫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