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化作绕指柔的体重数字
作者:苗千早上醒来之后,起床去上厕所,之后站上摆在床边的体重秤,在还没有彻底苏醒的状态下记住一个数字,随后我拿起手机,发出一条微博:“75.6”。大约过了一分钟,这条微博下出现了第一条回复:“昨天不该吃那顿。”我稍微回想了一下,回复评论并且转发“串串香”。
是的,我刚才发出的数字,是我的体重(公斤),而我所回复的内容,是我昨晚的晚饭——确实是不该吃。我一直尝试着通过“过午不食”来减肥,但哪有那么容易。我是一个成年男性,身高大约178厘米。考虑到我的体脂率,这个体重仍然偏高。我的目标是减到70公斤以下。而我发微博当众记录自己的体重,有网友心领神会地回复“昨天不该吃那顿”,我接着记录自己前一天的晚餐内容,可以说是几年来我和关注我的网友之间形成的一种默契。
拿起手机打开微博一直向下滑,寻找我记录体重数字的源头。我发现自己总共有过3个微博账号,最多时曾经拥有5万多名关注者。其中最早一条记录体重的微博发于2014年10月28日早晨,当时的数字是“75.3”。过去了将近7年时间,看上去我的体重基本没有改变,我的减肥计划一直没有成功。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当然,如果你有耐心查看这7年来我记录的数字,必定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我并非天生就对体重敏感,小时候就从没在乎过自己的体重数字。我几乎一直是班里最瘦的一个,体重问题是属于别人的,例如在体育课上看到有些身材较胖的同学连一个引体向上都做不了,在操场上跑不到一圈就开始气喘吁吁……作为旁观者的我只是感到不解,同龄的他们身材何以与我有如此的不同。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材感到惊讶,或者说是惊吓到,是在22岁。我大学毕业后独自出国,住在学校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在一个夜里,我忽然看到镜子中赤裸上身的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怎么如此单薄:双腮塌陷,根根肋骨呼之欲出。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用一种动物来比喻自己。其时我刚刚出国,还不会照顾自己,吃不到可口的饭菜,肯定要比大学时更瘦了一些,只不过并没有想到要记录下当时的体重。
直到29岁时结束留学生涯回国,“饥饿感”是贯穿我海外生活的主旋律。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吃,不知道一天该吃几顿,想吃的吃不到,能吃到的又不好吃……吃饭变成了一个不得不被完成的任务,于是我经常干脆一天只吃一顿饭。在那几年里,我的身材大致保持不变,四肢依然纤细,但其实腹部开始有了令人不易察觉的隆起。
我第二次对自己的身材感到惊讶,是在毕业回国之后。在中关村短短几个月的白领生活,也是我即将进入30岁的最后几个月里,我的身材发生了巨变。北京人大多认为中关村区域没有什么美食可言,而对于刚刚回国的我来说,却像是掉进了美食天堂,常常在中午午休时就能一个人吃掉一份大盘鸡,那种在国外持续几年的饥饿感似乎一下子就得到了满足。
直到我看到了一张自己和几个同事的合影,照片中那张脸我依稀认得,只是怎么忽然连同身体一起宽了这么多?肚子怎么会如此突出?只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刚刚进入30岁,我的身材就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用另一种动物来比喻自己。
告别了中关村的白领生活,生活范围扩大之后,我发现自己对食物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开始有意识地寻觅各地的“美食”。在学生时代,食物只是用来填充胃的,遇到好吃的便多吃点,不好吃的便勉强吃些。而当“美食”成为一种值得被探访的目标之后,我的体重便又跨上了一个台阶。此时虽然依然没有清晰的体重记录,但是一个明显的转变是,我开始不愿照相了。
瘦总比胖好,这就是我朴素的价值观。从32岁开始,我决定每天记录自己的体重,于是就有了那个最初的“75.3”。记录下自己的体重数字之后,难免会悔恨自己前一晚不该吃太多,如果不吃那一顿,今早的体重肯定会轻一些。于是我会例行再发一条微博:“昨晚不该吃那顿×××。”时间久了,我便和关注我的朋友们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发布体重之后,自然会有人留言“昨天不该吃那顿”,等待我的填空,甚至开始有人争抢第一个回复我的体重数字的位置。而一旦过了中午我还没有发布体重数字,也自然会有人来提醒,问我当天的体重是多少。几年下来,我忠实地记录自己的体重,居然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逐渐步入中年,“油腻”这个词有如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在饭局上正襟危坐,从不讲黄段子,从不跟年轻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有人作势来向我请教人生问题,我大多只是回以“管好你自己”,生怕变成自己从小就厌恶的那种人。不过或许是因为生活方式,或许是基因所决定,我的肚子依然令人绝望地大了起来——这几乎算是油腻男人的一个标准配置。
为了瘦,为了让肚子不再那么醒目,让体重数字降下来,这几年来我确实是下了功夫。最主要的办法就是饿。“过午不食”真的坚持过一段时间,到了深夜睡不着,被饥饿感折磨得无所适从,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被饿醒,连早点摊都还没出来。这种感受可谓刻骨铭心。我也知道光靠饿不是办法,有朋友劝我说,纯粹靠饿减肥,失去的都是宝贵的肌肉,其实对健康有害;而且一旦心理防线崩溃,开始放纵自己的胃口,复胖的速度和程度都要甚于以往,实在不是个好办法。
道理我都懂。我也尝试过其他方法,例如体育锻炼。我自认爆发力一般,但是耐力还可以。读书时加入过学院的赛艇队,确实算得上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时仿佛不知疲倦,天还没亮就要在河面上训练,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之后还要回实验室做实验。立志减肥之后我成了附近健身房的会员,一开始只是在跑步机上慢跑,后来还加上撸铁和游泳。问题在于锻炼之后的饥饿感加倍,想熬是熬不住的,练了一阵体重不降反升。我怀疑自己方法不对,走的是野路子,于是一咬牙花了不菲的价钱请了私教。私教训练其实也简单,一小时几百块,无非是重复几个动作而已。一段时间下来,我的体脂率降了下来,身体感觉确实也好了很多,但体重上升得更快。加上那段时间工作稍忙,我便找借口再也不去健身房,那里至今还有我几千元的余额。
虽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我把自己的理想体重设在了70公斤以下,在68公斤左右。查阅这几年来我的体重记录,其实我也曾接近过这个理想。整理这上千个数字,最低点出现在2018年8月22日。那一天的数字是“69.3”。这确实是事出有因,之前的一天因为种种原因,我有超过24小时没有进食。问题是在达到最低点之后,食欲确实开始报复我——仅仅两周多以后,在2018年9月6日,这个数字就升到了“73.4”。而体重的最高点出现在2020年2月20日,达到了史无前例的“81.3”——其实也容易理解,那时疫情乍起,我回到老家和父母同住,每天没有运动,三餐规律,体重自然也就上来了。
数年来我坚持记录自己的体重,除了减肥之外,其实也有一点要警醒自己的意味。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算得上是真正拥有的,不就是这几十公斤的肉身吗?一个人所有欢快或悲伤的记忆,高贵或卑微的灵魂,他的喜好、个性、灵感、才华……所有能够使他成为一个人,以及成为他自己的有形或是无形的特质,都蕴藏在这具肉身之中。
回顾我体重变化的轨迹,从极瘦到发胖之间,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几乎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理想体重,更不曾拥有过数块腹肌的理想体形。除了有基因因素的制约之外,我想更重要的是,我对运动从来都没有足够的兴趣,从事体育运动的时间远远不够。我打算用饥饿来弥补之前放纵的胃口,无非是想用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去替代另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可能由此得到健康的体魄。有时我也不免会想,会不会有热心的网友整理出我这几年的体重数字,把这上千个数字绘制成一条曲线?那将是一条不断上下波动,显得无比柔软的线条。
据佛经记载,佛祖涅槃之后,肉身消失,但佛法并未消失,佛法的存在即是佛的存在。佛以法为身,故称之为法身。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此等境界毕竟不是凡人所能领悟或达到的。我学自然科学出身,惯于寻找物质存在和转化的自然规律,相比于肉身和法身之辨,我更同意村上春树的观点,他说:“身体是每个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一个好的身体,就应该是一种信仰,可以帮助我们更加清醒地审视自己。”在我看来,关注自己的肉身,其实也体现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态度——只要不是过分关注。
体重似乎已经成为大多数现代人的心病。或许是因为人们对于文明世界有太多的信任,以至于坚信自己再也不需要储存任何一点多余的脂肪去抵御可能到来的寒冷或是饥饿。在关注和记录体重的这几年里,我吃尽了苦头,也曾质疑自己做这一切是否有价值。或许过分关注体重,只是一种随波逐流的现代病,或是出于对衰老和死亡的本能恐惧?任由自己发胖,身材走形,是否又是一种真正的洒脱?
有时我欣赏希腊雕塑,看着那些已经凝化为石头的健美人体,也会有疑问:当年的希腊人,是否也曾为自己的形体担忧?人对于肉体的审美标准究竟从何而来?如果说青春健美的肉体是一种美,那么垂老的、布满皱纹、肌肉松弛的肉体是否也蕴含着另外的一种美?我们究竟该如何在健美和食欲之间,在丰腴和瘦削之间,在肌肉和脂肪之间,获得一种足以让人感到安全的平衡感?
拖着这具肉身,我想我很难得出对自己最为真诚的答案。如今我在北京独居,没有晚餐的夜晚往往更加难熬,有时不得不喝些热量极高的啤酒帮助自己入睡。在微醺状态中,我想象自己是一个从来都不需要对体形感到担忧,从小练习芭蕾舞的优雅舞者。尽管如今年纪渐长,离开了舞台,但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身形,我的舞步依然轻盈。就算没有观众欣赏,我也可以自我陶醉。想到这儿,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年轻的时候一根筋,就迷芭蕾,啥也不顾,昏天黑地地跳了十几年,想想真后怕。” 减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