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

作者:刘怡

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0几乎所有秘鲁人都知晓藤森惠子(Keiko Fujimori)的家庭背景,而在短短4年前,佩德罗·卡斯蒂略(Pedro Castillo)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学校长。如果需要在这两个人当中选出一位担任国家领导人,你更愿意投票给19岁时就代行第一夫人之职,后来又出任过国会议员的藤森惠子,还是政治履历一片空白的卡斯蒂略?

在2021年7月19日之前,这多少还是一个答案存在悬念的问题。藤森和卡斯蒂略在第一轮投票中的支持率分别是13.41%和18.92%,虽然领先于其他候选人,但并未占据明显优势。这导致6月6日第二轮投票的结果变数陡增——实际上,率先宣布胜选的卡斯蒂略阵营公布的本方得票率也不过是50.13%,只超过藤森惠子0.26%。藤森阵营立即对开票结果做出杯葛,要求全国选举程序办公室复核得票状况。7月19日,国民陪审团最终确认:卡斯蒂略在第二轮投票中比藤森多得44263张赞成票,选举结果有效。41岁的卡哈马卡佃农之子、依靠勤工俭学挣得大学学费的卡斯蒂略成为了秘鲁第63任总统,也是过去10年中第6位国家元首。

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17月28日,头戴传统宽檐草帽、身披红白两色绶带的卡斯蒂略在利马政府宫宣誓就职。在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拉丁美洲项目主任辛西娅·阿恩森(Cynthia J.Arnson)看来,这正是拉美政治重新“向左转”的标志性信号之一。她告诉本刊:“新冠肺炎‘大流行’以及积重难返的腐败问题在过去一年造成了毁灭性的经济和健康影响,拉美国家目前的公众情绪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把政府里的那些废物踢出去。’”“右翼政党在过去5年拿到了执政权,但做出的改变乏善可陈,因此选民决定让‘局外人’赢下新一届大选。”“如果说目前的变化和21世纪初的‘粉红潮’有什么区别的话,或许可以这样断言:人们最在意的不是‘左’和‘右’,而是改变现状。”

某种程度上,卡斯蒂略和藤森惠子都在尝试为困境中的秘鲁提供改革方案。自从深陷贪腐丑闻的库琴斯基总统在2018年3月宣布辞职,秘鲁政府就一直处在不间断的动荡之中。继任国家元首之职的副总统比斯卡拉在新冠疫情暴发后应对措施失当,同时还被揭出早年的贪腐问题以及利用职权抢先接种进口疫苗,于2020年11月遭到弹劾去职。国会议长梅里诺随后以临时总统身份授权极右翼政客弗洛雷斯·阿劳斯组阁,引发全国性抗议示威,结果梅里诺政府只维持了5天就宣告倒台。仓促被推上代理总统之位的经济学家萨加斯蒂干脆宣布,自己领导的是一个“过渡应急政府”,无意寻求连任,这也把藤森惠子和卡斯蒂略早早推上了前台。

所有人都知道藤森会提出什么样的施政方案:她的政治前途是和自己的姓氏绑定在一起的。1990~2000年,正是藤森惠子的父亲阿尔韦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以秘鲁第一位日裔总统的身份统治着这个国家,那也是秘鲁当代史上内涵最复杂的一段时光。藤森政府以残酷的警察手法镇压了上世纪80年代活跃一时的极左翼游击队武装“光辉道路”,同时通过大规模私有化和引进外资改善了秘鲁的经济状况。从1992年到2001年,秘鲁年均GDP增长率达到3.76%,贫困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从70%下降到54%。但经济“复兴”的另一面是肆无忌惮的腐败现象和个人专断:藤森通过军事政变解散了和自己存在分歧的旧国会,制定了一部集权于总统的新宪法,还将20亿美元的国家财富装入私囊。2007年,流亡海外多年的藤森最终被引渡回秘鲁受审,并被判处25年监禁。不过,继承了父亲政治衣钵的惠子很快就宣布她将继续守护“藤森主义”(Fujimorism)这面大旗,致力于践行经济自由化和文化保守主义。然而她本人也频频被卷入贪腐诉讼,公众形象相当不佳。

另一方面,政治素人卡斯蒂略是在2017年席卷全国的教师大罢工中崭露头角的。贫农之家的出身背景以及毫不妥协的斗争立场使他的表现大大有别于其他地方工会领导人,赢得了底层民众的拥戴。成立于2008年的左翼社会主义政党“自由秘鲁”也顺势决定推举他作为2021年大选中的领袖——在此之前,由于“光辉道路”的残存记忆,很少有秘鲁政治人物敢于公开宣称自己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当选结果公布后,卡斯蒂略公开表态称自己不会将大部分企业国有化,但会进一步规范市场秩序,并调整大企业的税负,同时增加教育和公共卫生支出。他也批评了美国在拉丁美洲的政策,表示将终止介入委内瑞拉事务的利马集团(GL)的运行。

“秘鲁或许不是拉丁美洲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但秘鲁大选的结果可能是一种风向标。”《美洲季刊》主编、资深政策分析师布莱恩·温特(Brian Winter)告诉本刊,“从现在起到2022年10月,智利、哥伦比亚和巴西都有可能迎来‘向左转’的政权更迭。加上左翼政党已经上台的阿根廷、墨西哥、委内瑞拉及玻利维亚,这将是拉美在进入21世纪以来第二次出现‘左翼复兴’。”不同之处在于,2021年的政治潮流中已经出现了有别于传统“左”“右”对抗的新特征:以智利的社会运动为代表,民众对公平、正义和资源再分配的诉求已经突破了传统左翼政党的议程。尽管它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发展都很难一帆风顺,但新的政治图景势必会在变化中产生。

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2“为了上台,他们什么海口都夸过了。”政治风险咨询公司“哥伦比亚风险分析”(CRA)执行董事塞尔吉奥·古兹曼(Sergio Guzmán)在电话中告诉本刊,“上一次大选前,好几个国家的右翼政客连篇累牍地攻击左翼政党除去低效率和腐败之外一事无成。他们告诉选民,自己会用‘市场手段’解决一切,会有更好的基础设施、更多的教育投资、足够的就业机会以及‘真正的平等’。可是真正上台之后,他们却又说:‘对不起,现在是疫情时期,我们的承诺什么都兑现不了。’既然如此,人民当然也可以说:够了,带着你们的百万富翁朋友一起滚蛋吧!”

尽管广义上的拉丁美洲系由20个民族、语言、宗教背景各不相同的国家所构成,总人口超过6.4亿,但政治分析师们无不认同:进入21世纪以来,这里是全球范围内经济平均增速最低、贫富分化最为严重、日常暴力活动最为泛滥的地区。财政破产和货币贬值甚至在其中的中等收入国家也显得稀松平常,而一度风起云涌的新左翼政治浪潮并没能扭转不利的趋势。2014年之后,随着石油、大豆、铜等大宗出口商品的价格出现下滑,左翼政府的社会福利政策丧失了财政基础,带有平民主义色彩的右翼政治家顺势开始崛起。2020年新冠肺炎“大流行”开始之前,巴西、哥伦比亚、智利等多个本地区重要国家的执政权都掌握在右翼政党手中。

号称“巴西特朗普”的雅伊尔·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是其中最活跃的代表人物。当这位退役陆军上尉在2018年巴西总统大选中获得大胜时,南美第一大经济体已经度过了12年的中左翼政党执政期,高昂的财政赤字率、飞速积累的外债、层出不穷的贪腐弊端等问题已经暴露无余。博尔索纳罗宣称,他会用“市场机制”来解决这些问题——一个由政商精英、技术专家和中右翼政治家组成的新内阁很快投入运转,国会通过了一项政府承担份额更少的养老金方案,一部分亏损严重的大国企被实施私有化,巴西最受欢迎的出口农产品牛肉和大豆也迎来了新一轮增产。巴西政府还通过加速引入古巴医疗人员,填补了本国医疗系统的人力缺额。

然而这幅图景在新冠肺炎“大流行”开始后面临严峻冲击。部分是为了确保经济增长不至于中断,部分是出于当地媒体所说的自负,博尔索纳罗在疫情开始后公然无视流行病学家和地方官员的意见,既不同意发布全国性的“封城”和社交禁令,又不批准尽早订购疫苗。在公开场合,他宣称疫情“不过是一场小流感”,甚至有意不戴口罩出现在自己的支持者集会上。一度为全巴西1/7人口提供了基本医疗服务的古巴医护团,也因为毫无根据的污蔑之词,在疫情升级前撤出了该国。一系列人为因素累积之下,巴西成为了新冠“大流行”期间拉美地区受冲击最严重的国家,全国累计确诊病例超过1860万,排名全球第三(仅次于美国和印度);病亡人数超过52万,仅次于美国。知名医学期刊《柳叶刀》直接批评巴西总统为“防疫第一大敌”。

更加讽刺的是,随着全球大宗商品、尤其是基础性原材料的价格在2020年底恢复上涨,巴西的外贸收入状况相较疫情初期有了明显改善。然而政府除去发放了总数极少的失业补助金外,既不愿采取措施刺激就业,也拒绝大批量采购疫苗(博尔索纳罗公开表示“我本人肯定不打”)。塞尔吉奥·古兹曼对此尖锐地批评道:“右翼政客花了整整10年时间批评左翼执政者把预算浪费在大而无当的福利项目和基建工程上,而当他们自己上台以后,什么都没了:没有医生,没有工作,没有疫苗,连假惺惺的安慰都没了。出口商品和产业结构没有任何改变,唯一的区别是政府变得一毛不拔。这就是他们说的‘改革’,这就是他们的‘新经济结构’!”

把责任推卸给“无妄之灾”自然是容易的,问题在于,右翼政府的执政失控早在疫情暴发前就已经出现了,“大流行”仅仅是加剧而不是凭空制造了混乱。在这方面,智利提供了一个典型例证——这个深受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影响的国家长期以来被视为南美洲最理想的外资投放地,人类发展指数(HDI)排名全拉美第一。然而从2019年10月开始,这里却经历了一场席卷全国的“社会大爆发”(Estallido Social)。为抗议政府单方面调高公共交通收费标准,370多万民众走上街头,以集会示威、占领街道、破坏地铁站等方式宣泄自己的不满。层出不穷的抗议活动甚至在疫情期间也没有中断,抗议矛头指向的已经不只是物价问题,人们还质疑了日益加剧的贫富分化、教育和医疗系统的私有化进程以及高度不透明的养老金项目。2020年10月25日,51%的智利合法选民以压倒性多数(78.28%)通过了一项修宪提案,并确定将在2021年11月举行新的全国大选。

“疫情之后出现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拉美。”布莱恩·温特告诉本刊,“超过2500万本地居民感染了新冠肺炎,将近100万人因此丧生,而右翼政府对此几乎无动于衷。民众对国家机器的不信任、赤贫阶层和富人之间的矛盾,都在‘大流行’中进一步激化了,这对相关国家下一步的内外政策都会产生最直接的影响。”

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3在辛西娅·阿恩森看来,过去10年拉美“右翼反攻”的意识形态成果之一是对公平原则的背弃。2018年委内瑞拉爆发选举危机后,美国以“利马集团”12国作为盟友,对马杜罗领导下的委内瑞拉政府实施了广泛的经济封锁和政治孤立。在各国中右翼政党铺天盖地的宣传中,委内瑞拉难民危机俨然成为了一种警示,印证着左派重新上台可能导致的“恶果”。

但这种人为制造的恐惧,正在显露出消退的迹象。在2021年智利大选中左翼联盟的内部初选中,共产党候选人、雷科莱塔市市长丹尼尔·贾杜(Daniel Jadue)一度在民调中取得领先。这位青年时代加入过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拥有丰富的社区管理和学生运动经验的草根政治家公开表示,进入智利市场的国际资本不仅需要考虑自己的收益,还要思考“自己在这个地区的动荡以及社会问题中扮演的角色”。尽管中右翼的“智利向前进”(Chile Vamos)联盟采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的确在账面上增加了国家财富,但1%的极端富裕人口控制全国26.5%的财富的状况无论如何都是与民主精神不兼容的。在今年5月的一次演讲中,贾杜慷慨陈词:“人们已经意识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正在损害我们的民主制度本身,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但是共产党候选人未能进入大选的决胜局:7月18日,贾杜在初选中不敌1986年出生的现任国会众议员加布里埃尔·鲍里克(Gabriel Boric),随后退出了角逐。不过鲍里克也是一位出身学生运动团体、善于鼓舞人心的优秀律师,并且表态将在经济和社会政策上与贾杜展开合作。现任总统、在2019年的抗议活动中名望扫地的“智利向前进”领导人皮涅拉(Sebastián Pi?era)徒劳地暗示,左翼上台可能威胁到“智利人民私有财产的保障权”,但响应者寥寥——鲍里克是一位长期独来独往的政治家,与此前的左右倾轧全无瓜葛。而新的制宪委员会所容纳的社会活动家、基层社区工作者以及年轻女性们同样是全新的一代人,不会被历史束缚住。

“左翼复兴”的趋势,甚至也影响到了长期被视为拉美最保守国家之一的哥伦比亚。在“冷战”高峰期,这里曾是美国干预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局势的重要战略支点;而极左翼游击队“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长达半个世纪的游击战和破坏活动,也使一般民众对左翼政党往往敬而远之。但在CRA政治分析师劳尔·加列戈斯(Raúl Gallegos)看来,这种情况在2022年5月的大选中就有可能被颠覆。他告诉本刊:“哥伦比亚的人口结构在拉美国家中是年轻化程度最高的;明年的大选中,有450万到500万人将第一次参与政治投票。即使其中只有一半人真正投下了选票,对最终结果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因为在2018年,彼得罗离胜选刚好就差200万票。”

拉美政坛或迎来“左翼复兴”4加列戈斯口中的“彼得罗”,指的是中左翼政党“进步运动”发起人、担任过波哥大市市长的古斯塔沃·彼得罗(Gustavo Petro)。他在青年时代参加过极左翼游击队“4月19日运动”,后来主导了该组织的和平转型。彼得罗的支持者包括城市贫民、环保主义者以及新生代城市中产阶级,在2018年的总统大选中,他提出了建立全民医保制度、加强对矿业公司的监管、引入清洁能源、改革土地制度等新目标,最终赢得了41.81%的普选票。加列戈斯形容这是一个“中左翼鸡尾酒集团”(指分层清晰),独立于目前的政党系统,支持者则与日俱增。

相比之下,现任总统伊万·杜克·马尔克斯(Iván Duque Márquez)的执政正在显露出疲态。漫长的哥伦比亚内战已经在2017年宣告终结,杜克以及他依托的右翼政党“民主中心”显然无法再将执政中的失误推卸给极左翼游击队。2018年委内瑞拉危机升级之后,杜克政府决定为170万涌入本国境内的难民提供临时居留权,并拨出年度政府预算的0.5%用于安置难民。此举虽然是出于人道主义理想,但令本身赤字严重的哥伦比亚财政更加不堪重负。新冠肺炎“大流行”开始后,哥伦比亚政府的应对措施不力仅次于巴西,造成近480万国民确诊,12万人去世。怒气冲冲的波哥大市民在2020年复制了一场智利式的街头示威,使杜克政府的威望滑落到2018年以来的谷底。加列戈斯认为,倘若现状延续下去,彼得罗的胜选上台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同样面临选举挑战的还有巴西的博尔索纳罗。最新民调结果显示,刚刚从囹圄中脱身的前总统卢拉·达席尔瓦(Lula da Silva)已经成为执政的中右翼联盟最大的挑战者。卢拉执政的2003~2010年曾是巴西“第二次经济奇迹”的最高潮——在他的8年任期内,巴西一路崛起为全球第七大经济体,2000万底层人口脱离了贫困线,外汇储备增长至近3000亿美元,这和博尔索纳罗时代百业萧条的局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更何况,无党派的现任政府批评者也选择了支持卢拉代表的中左翼大党劳工党(PT),“红潮”回归巴西的氛围正在酝酿当中。

一切当然不会那么顺理成章地完成。巴西中央银行预测2021年全国经济增长率有望回升到5%;倘若在未来14个月能获得供应充足的疫苗,博尔索纳罗仍有希望在最后时刻以微弱优势击败卢拉。在秘鲁,以卡斯蒂略为首的中左翼政党联盟在议会的130个席位中仅占42席,而藤森惠子领导的人民力量党是全国第二大党,这意味着中右翼力量完全可以联手否决总统的改革政策,甚至对其发起弹劾。但变化的方向毕竟已经显露出痕迹 ——如同纽约大学加拉廷学院副教授、拉美史研究者亚历杭德罗·贝拉斯科(Alejandro Velasco)所言:“与其说今天的拉丁美洲是在凭着惯性向左摇摆,倒不如说传统的政党模式已经宣告枯竭,政治不再是一些大而无当的口号。”在新自由主义和“华盛顿共识”的废墟上,一个更加公平、开放、包容的拉美正在升起。 拉美国家美国政党哥伦比亚巴西历史智利总统巴西总统秘鲁巴西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