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桥上的美术馆
作者:刘畅若非走在万溶江边,一个人很难意识到湘西首府吉首西南部的乾州古城里竟藏着一个美术馆。
乾州古城号称有4000多年历史,确切记载兴建于明朝,曾是湘西的中心。如今翻建的土家族、苗族砖楼,翘角飞檐、青砖灰瓦,似各地的古城一般焕然一新。方圆约2.27平方公里的小城里,在街巷中穿行,鳞次栉比的商铺、住宅间,倏然立起一块“画桥”的招牌,两层楼高的水刷石灰墙如门。拾级而上,内部是一条宽敞、高挑的走廊,墙上的布展是2021年开馆的首次展览,湘西画家绘制的家乡画。
观众看画时,其实就站在江中央,浏览完画作,就走过了江面。美术馆是一座桥。美术馆馆长吴缘领我参观,他穿着随性,短袖衫、九分裤、皮拖鞋,一副悠闲模样。他曾全程参与乾州古城的改造,那原是他的主业。这一层的空间宏大,视野与外界隔绝,挂的画作一人多高,走廊铺着地板,只在走廊中央有一溜长凳。而走廊两侧有楼梯,向下通到由一个拱形屋顶组成的空间。吴缘把这个相对低矮的空间用画架分隔开,用作第二展厅。展厅两侧是落地玻璃窗,外面是成串的青瓦条,窗外的江景若隐若现。展览期间,为保证书画不被晒坏,玻璃墙内垂下幕布,像一个开着柔灯的暗房。
展览之外,观众还流连于这座偏远小城里的现代建筑中。馆内人流不断,除了穿着随意、操着乡音的当地居民,穿着统一、组团前来的艺术生,还有网红举着手机互相拍照。吴缘在拱形屋顶两端的低矮处放了沙发,形成两个私密的会客室。沙发下面是玻璃,再下面一层的人行道,是一座深棕色的简支钢桁架桥。
“其实脚下的地面是下面钢桥的顶,第二展厅是一座混凝土系杆拱桥,而楼上的展厅是用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展厅屋顶面,两座桥形成三个面。”吴缘觉得新奇,美术馆的设计方之一、湖南省交通勘察设计院湘西分院院长邓守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结构,它来自非常建筑事务所建筑师张永和的设计。2012年,经艺术家黄永玉推荐,湘西自治州政府找到张永和,希望他在当地设计一座美术馆。美术馆以黄永玉的名义捐赠,张永和决定把美术馆建在桥上。为取得桥梁建设资质,张永和与邓守红相遇。
美术馆于2019年落成,邓守红的设计院负责施工图,内容包括基础设施,如打地基、立桥墩等,乃至从浙江定制二层两侧玻璃外的小青瓦。小青瓦由龙骨串起的设计来自张永和的团队,当他决定把美术馆建在桥上,首先面临的是同时满足建筑与桥梁两套建设规范,涉及诸如消防通道长度等一系列琐碎设计,还面临混合结构的挑战,把钢与混凝土结合在一起。
十多年前,张永和曾在设计四川安仁博物馆时,采用过桥与博物馆结合的形式,但那次是在园区内,这次是把一座桥馆建在人们日常生活的城市中。在更复杂的吉首项目里,他很幸运地没有遇到建筑、桥梁两套标准间的龃龉。而钢与混凝土的混合结构,间接来自当地水利部门的要求。“因为近些年湘西暴雨多,凤凰城就曾发过大水,许多桥被淹,当地政府要求美术馆可以抵御50年一遇的洪水,要使用钢结构,这样即使上游的树枝被冲下来,相对坚锐的钢桥构件也能把它们斩断,不至于使桥体受损,让最大量的洪水通过。”张永和回忆,下面桥体的结构确定后,展厅部分用混凝土做成“盒子”最合适,混合结构成为必然,他们团队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将两种材质做得牢固又浑然天成。
吴缘和邓守红引我关注这座获得美国建筑师协会2020年建筑奖的美术馆的门道。拱桥的结构常人难以察觉,它的拱肋藏在第二展厅两侧墙内,拱形屋顶实际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系杆,另一道水平方向的系杆是钢绞线。这些钢绞线穿过钢桁架桥最上部的横向工字钢梁,令上下两座桥在这个标高上“相互融合”。邓守红记得修建时的阵仗很大,桥头的桥墩打了一层楼高的地基,扎进岸边。“先在江上建起展厅部分的钢筋混凝土拱桥,之后再与钢桥组合。钢桥的大型部件首先在工厂里预制完成,之后沿着万溶江运到现场,焊接成一整座钢桁架桥后,再将整座桥平推至最终位置。”
二层展厅沙发下的玻璃延伸到桥头,能够透视两座桥组合在一起的结构,也能看到钢桥的入口,那里从展厅入口侧面下一层台阶才能到达。二层展厅的玻璃是钢桥的桥顶,钢桥两面透风,人行道上有斜坡、台阶、平台,平台上还有高出一截的隔挡。在张永和的设想里,走在钢桥上的人,抬头可以通过玻璃窗看到美术馆里面,可以坐在台阶上乘凉,甚至推着小车,在平台上售卖瓜菜。他心里唯一的遗憾是钢桥中央,桥顶处两侧各有两个并置的避振器。它们能预防引起塌桥的共振,是必须安装的设备,但为了安全冗余,最后才决定安装,没有嵌入整体的设计,露在钢梁外面。但外行人看不出来,尤其正值盛夏,古城炙热难耐,人们都在展厅里乘凉,钢桥上行人寥寥,偶有一只独行的狗悠闲走过。
掀开帘幕,透过二层展厅两侧的玻璃,是万溶江50余米的江面。美术馆上游有一座吊桥,游人在吊桥上观赏江景、拍照。傍晚时分,沿江两岸则成为公共活动场,当地居民在江边浣洗衣服、乘凉,在江中游泳;有两排跳岩几乎与江面齐平,父子坐在跳岩上戏水,母亲抱着孩子从跳岩上快步走过——江面是小城内唯一宽阔的所在,唯有它可容纳美术馆3535平方米的体量。
这是张永和选择在江上建美术馆的一个理由。他回忆,8年前当地的规划局局长站在吊桥上,打电话向副市长汇报建设桥馆的想法,市领导立即答应下来,或许因为不用大量征地。即使不在小城吉首的中心,一栋房子的拆迁费也要二三百万元,原本想在东岸的美术馆门口建一个小型广场都因付不起拆迁款而作罢,企图“拆”出一个美术馆属于天方夜谭。
最重要的原因是,张永和希望把美术馆融进城市的肌理。“毕竟乾州古城是一个居民不用靠汽车,用步行就能走遍的地方。”张永和设计美术馆前,曾在吉首大学设计齐鲁大楼,那时山被削平,相当于在一张白纸上作画,令他备感遗憾,此次兴建美术馆,他可以参与选址,对于建筑师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最初的地点都在人迹罕至的新城开发区,仿佛高大上的美术馆就应遗世独立地建在开阔地里,接受四面八方来者的朝圣。他希望打破这样的误区,让逛美术馆回归最平常的城市生活,仍有旧时山势、有沿江而建的街道的乾州古城最为合适。“而且美术馆也并非越大越好,这个美术馆作为一个主要面向当地人,又只用于展览、不用于收藏的场所,两层、不到60米长的体量正合适。”
张永和说,黄永玉也对他的想法很满意,“画桥”二字为黄永玉所题,桥馆的形式也是对当地传统的一种变相传承。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向领导汇报时,张永和同时与黄永玉通电话,他的父亲与黄永玉是老朋友,“既然黄永玉此前为家乡凤凰、吉首捐了9座桥,那就在乾州古城再造一座桥”,黄永玉满口答应。造路捐桥,本是当地流传下来的士绅传统,在河流密布的城镇里造桥,既为造福百姓,也为自家后辈积德。据邓守红讲,黄永玉此前捐的桥,均是他根据黄永玉画的草图实现出来的。黄永玉曾对他说,希望家乡的水城里小桥纵横,“像威尼斯一样”。
而不论黄永玉此前捐的桥,还是当地传统的桥,多是风雨桥,即桥上有廊的廊桥。黄永玉在凤凰建的夺翠楼旁,就有当地最著名的风雨桥——“虹桥”。那座桥长80米,横在沱江上,是凤凰古城出城的必经之路,始建于明朝,清朝康熙年间、民国时期都做过整修,1949年后曾被拆除,2000年时复建。桥有两层,一层两侧为商铺,中间是人行道,二层为观景楼,坐拥沱江最美的风景。它与江边的吊脚楼一起,承载着黄永玉的回忆:“一座挂满了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桥,桥上依然一条街肆,卖粉面糕点、针线、中药材、年节用的纸钱神供、绣货、衣着、皮货、皮鞋、过路伙食、丹青丸散、老鼠药、跳蚤药……”
在张永和看来,美术馆的展厅就类似风雨桥上的廊屋,甚至美术馆所在的位置也与虹桥异曲同工,风雨桥总是修在交通要道上。吴缘告诉我,旧时的乾州古城只有当下的三分之二大小。万溶江汇入湘江,使这里成为将湘西与湖湘大地在经济和文化上联系在一起的动脉,但万溶江并不是乾州古城的内河,它在古城外,清朝时此地是苗族与清政府冲突的前线。江东岸的古城被城墙包围,城门“三门开”是一座瓮城;江西岸是一片荒地,岸边充满危险。东西两岸没有渡桥,只有低矮的跳岩,直到1949年后,江西岸渐有人烟,桥梁才起到往来交通之用。
虽然凤凰与乾州古城如今仅半小时车程,以往没有高速,靠脚力半天也能走到,但乾州古城内,乃至吉首均没有风雨桥。邓守红说,1949年后万溶江两岸修过公路桥、建过人行石桥,乃至简陋的吊桥,乾州古城在2006年开始规划改造前,古城墙却在解放初期被拆除,用于兴建8公里外、铁路旁的老村寨,即如今的吉首市区,水路由此渐渐荒废,古城只是一片老旧居民区。即便在吉首市区,曾经的村寨之间也是靠拉拉渡通行,用滑竿把船在两岸拉来拉去,人在桥上,桥与水的亲密关系在这里并不明显。
唯有美术馆百余米外的上游,一座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十余年前修整的风雨桥,能够一窥虹桥的风采,使万溶江上盖一座有顶、有房子的桥不显得突兀。在土家族、苗族的语言里,风雨桥被称作“凉亭桥”,无论“风雨桥”还是“凉亭桥”,都能遮蔽风雨,供人休憩、乘凉。美术馆上游的这座“三王阁风雨桥”是木石结构,桥长60余米,是传统的样式,上架长廊,廊中央立着亭子,长廊内有两排长椅。“开阔的江面最为凉爽。”同是湘西人的吴缘记得,乡村和镇都有风雨桥,乡村里的风雨桥形式简单,由木头搭起,但功能相同。他的父辈们年轻时,茶余饭后闲聊的场所,便在风雨桥上。而在这里,桥面与江岸有两层楼高的落差,但桥两侧有台阶,江边戏水、遛弯的人,能轻易走进桥里。
张永和也希望美术馆继承这种公共空间的属性,熙熙攘攘,像一条城市伸出的街道,人们能在上面停留,使陌生人相识。在三王阁风雨桥的桥头,立着简介:“‘三王阁风雨桥’为雅溪庙三大天王出巡而建造的休息场所,平时供路人遮风躲雨。”太阳初升的清晨与暑热渐消的夜晚,江风习习,长椅上坐满乘凉的市民,早晨有人在长椅旁卖菜,晚上摇着团扇的行人络绎不绝。
“土家族、苗族风雨桥的飞檐要低一些,不如侗族的翘。而要搁古时候,一个村子里的庙宇和风雨桥的飞檐一定比住家的飞檐高,要让人从远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一般的风雨桥建在隔着河的两村之间,村里恋爱的男女在屋檐下不可共处,只有在风雨桥上可以私会。”走到三王阁风雨桥上,设计、修建风雨桥飞檐的老木匠向心红介绍建风雨桥的规矩。他家五代做木匠,1949年前造风雨桥与庙宇的木匠是一类,给私人造房子的木匠是一类,不可混同,甚至相传前者往往无后,只有家境贫寒或不懂规矩的人才会学。拜师前,师父走在前,徒弟在后面跟着,师父明知徒弟身后没人,会故意问“你后面有人吗”,只有徒弟答“没有人”,才会把徒弟收下。建风雨桥时也有许多仪式和禁忌,“比如要用五种木头,动土要敬山神、敬土地,修一座桥就意味着把两个土地神连在一起,修建前还要杀公鸡,修建时大梁不能着地”。
古代的风雨桥作为公共空间令人敬畏,如今这一层神性已荡然无存。从向心红的经历可窥一二,因为家传,他是当地的“非遗”传承人,粗木活、细木活都会,被人尊称“向大师”。他的孩子不是研究生就是博士生,他已不再将祖传技艺传给他们,而是20多岁就开始收徒,早早地开了家公司,生意从一个小村庄遍布湘西。乾州古城内所有的古建都是他设计翻建、修复的,唯有美术馆的建设没有参与。
向大师告诉我,“三王阁风雨桥”原本没有名字,此前只是行人的石桥,改为风雨桥时,桥墩只做了修补,他花了半年时间建设长廊、长椅,以及三层的亭子。“这座桥不能走车,公路桥在上游、下游各有一座。城市里风雨桥的交通功能已不显著,这在哪里都一样,即使在湘西,2000年改建时,古城里还有留存下来的风雨桥,后来为了通车,几乎都改成了公路桥。”
他的家离三王阁风雨桥很近,便于到古城施工,古城仍在建设,仍需雕琢仿古的门面。沿江而下,美术馆的全貌一览无余。展厅侧面像一间传统的灰房子,豆石的墙面源于万溶江中的小石子,斑斑驳驳,与周边民居的色调相得益彰。展厅的玻璃幕墙上面,则有用青瓦搭起的倾斜屋顶。底部钢桥的桥腹是一条弯向水面的弧线,与之相应,展厅的屋顶是一道微弧的反宇曲线,弯向天空。整体的混凝土部分如同一道绷起的巨梁,将桥牢牢地拉紧。夜晚展厅有时会开灯,展厅的玻璃幕墙里通体橙黄,是万溶江上最亮的灯。
“不亮灯时,下面的钢桥漆黑。你看那四四方方、两边翘起的展厅,像不像个棺材?”向大师对美术馆的形制提出另一种来自民间的解读,在他的观念里,建一座桥总有风水的考量。如今江东岸的古城外是吉首市政府所在地,政府大楼门口几乎正对的江西岸建了一座塔,依照风水,塔似乎把官运镇住了,在它们之间建一座如此形制的桥,寓意“官”与“财”,是为破局。
在他半是诙谐,半有“敌意”的说法背后,却有现实的疑惑。如今建桥变得轻而易举,万溶江上,仅乾州古城附近的2公里内,便有功能齐全的四五座桥。供游人往来的吊桥,距离美术馆仅有20米,美术馆的通行功能可被替代;而作为休闲场所,不仅三王阁风雨桥上可供行人休憩,市政府前的巨大广场,每晚都能集结多个广场舞方阵同时起舞——美术馆以桥的形式建在古城里,究竟是否必要?
当我们再次走到美术馆门口,发现展厅晚上不开门,甚至闭馆期间,只剩下钢桥可供通行,类似的疑问更为突出。
“自美术馆开馆后,来乾州古城的人有明显不同。曾经有位女老师带着小孩乘车过来,计划在美术馆参观后,去吉首的自治州博物馆,再到自治州周边有画展的地区参观,用假期完成一次文化之旅。”吴缘明白一个艺术的展览空间对于这个小城的意义,它与只有休闲功能的三王阁风雨桥并不相同,他在筹划之后当地剪纸艺术的展览,以及未来画家的个展,计划把体验与参观结合在一起。
张永和脑海里则萦绕着他最初到乾州古城时,黄永玉带着他在城里转,在荷花塘旁偶然见到有画展,便拐进去看。他希望终有一天,美术馆对于当地居民不再刻意,甚至只是下班路上偶遇的风景,逛到里面看画却有机会得到启发。“也许有一天下雨,一个孩子在里面避雨,发现一张画他喜欢,可能这个孩子的人生就改变了。”
(感谢田茂军对本文的帮助) 博物馆黄永玉美术馆张永和建筑乾州古城风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