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卢英雄历险记》：小人物的大历史

法国系列漫画《高卢英雄历险记》（Astérix le Gaulois）每部都以这样一段话开头：“故事发生在公元前50年，高卢地区的全境都被罗马占领了……全境吗？不！因为还有一个村庄，那里居住着顽强的高卢人，他们一直在抵抗侵略。村子周围有4个罗马军营，驻扎在那里的士兵们日子可不好过。”

每集故事都是在轻松、幽默的气氛下展开的。高卢人的小村子得以免遭占领，是因为他们的祭司能调配出一种神奇药水，喝了这种药水的人力大无穷。大铜锅里熬制的汤药飘着烟气，每当罗马军团列好方阵准备进攻村子时，村民们就会抢着喝锅里的神奇药水，因为他们很享受轻松将罗马士兵打上天的快感。

漫画的主人公阿斯特克斯（Astérix）是个身材瘦弱矮小的高卢人，但却眼神坚毅，异常勇敢，他负责保卫村庄抵抗罗马侵略，随身永远带着佩剑和一个小包，里面放着神奇药水，一旦遇到罗马军团，就会喝了药水上场，几个巴掌打过去，罗马士兵就被扇飞昏厥。他形影不离的好友奥贝利克斯（Obélix）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奥贝利克斯小时候曾跌进药水缸里，因此后来长得又高又胖，不用喝药水就拥有无穷的力量。奥贝利克斯傻傻的，却总能制造幽默气氛，他的爱好是吃饭、睡觉、揍罗马士兵，无聊时喜欢去村子附近的树林里抓野猪和罗马人来解闷。

故事主要讲述阿斯特克斯和奥贝利克斯依靠药水、智慧和勇气完成一个个保卫村庄的历险。漫画里的反派是凯撒，他一直在策划征服这个最后的高卢村庄，但总是以失败告终。他也有自己的烦恼，罗马元老院的议员总在与他作对，他旁边还有个使者，总在用石板记录他的名言。每集的最后，高卢村庄成功解围，村民们以盛大的宴席收场，一派欢天喜地。

从1959年开始，《高卢英雄历险记》连载了60年，影响了好几代法国人，也成为法国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法国第一颗人造卫星被命名为“阿斯特克斯1型”；巴黎有阿斯特克斯主题公园，游客流量和知名度都不亚于附近的迪士尼乐园；2006年世界杯法国与意大利的决赛，很多法国球迷打扮成阿斯特克斯和奥贝利克斯到现场加油。在世界上被翻译最多的文学作品排名中，《小王子》以253种译本位列第一，《匹诺曹》第二，《天路历程》第三，《高卢英雄历险记》位列第七，总共有114种译本，排在《丁丁历险记》之前。它的销量也远超《丁丁历险记》，同为法语漫画，《高卢英雄历险记》总销量达到3.75亿册，而享誉世界的《丁丁历险记》是2.5亿册。

其实不难理解《高卢英雄历险记》只在欧洲文化圈流行的原因，漫画中很多对话都是以双关语的方法达到幽默的效果，这加大了翻译的难度。两位主人公在游历过程中遇到过邻国各民族人民，哥特人的台词以黑体写出，维京人的台词中以?和?代替O和A，古埃及人的台词用图画表示。漫画还借用了许多现代概念和刻板印象，哥特人很军事化，经常戴着典型的“一战”德军钢盔，古英国人喜欢喝加了几滴牛奶的热水和热啤酒，伊比利亚人跳的舞蹈很像弗拉明戈。非欧洲文化背景下长大的读者就不太容易理解这些细微处。

而这部漫画的作者，阿尔伯特·乌德佐（Albert Uderzo），在欧洲之外也就更加少为人知了。

1940年，巴黎被德军占领时，乌德佐年仅13岁。这位父母都是意大利移民的小男孩，几年前刚获得了法国籍，此时在哥哥的怂恿下，在巴黎出版协会找到一份学徒工作，决定成为一名漫画家。

不过德军治下的巴黎是又动荡又痛苦的，不久后，他便离开巴黎前往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省，与逃难的哥哥会合。十几年后，他把漫画里主人公阿斯特克斯所在的小村子定在了布列塔尼，因为那是当时他唯一熟悉的法国乡村风景。

1945年战争结束，乌德佐回到解放后的巴黎，在一场出版社举办的连环漫画比赛中获奖，进而正式成为一名漫画家。他逐步入行，结识了很多出名的漫画家，也因此认识了刚从美国回来的漫画家勒内·戈西尼（René Goscinny）。两人很快商量好合作创作漫画，戈西尼编剧，乌德佐绘画。此后的10年里，两人合作创作了多部漫画，其间戈西尼另有一部代表作，是与让-雅克·桑贝（Jean-Jacques Sempé）合作创作了系列漫画《小尼古拉》（Le Petit Nicolas），戈西尼编剧，桑贝绘画。

1959年，法国日后著名的漫画杂志《领航员》（Pilote）面世，戈西尼出任首席编辑，决定与乌德佐在新杂志上合作新的系列漫画。两人从法国古代史中寻找灵感，他们找来专业期刊《法国历史》，从中看到了高卢时期。“漫画的主要人物是我和乌德佐花了两个小时想出来的，伴随着大量笑声。”戈西尼后来回忆说。乌德佐最先画出来的一组草图是一个高大的高卢人形象，更接近人们对高卢人的普遍想象，也就是日后的奥贝利克斯。但戈西尼提出，其实可以画个矮小瘦弱的形象，不一定聪慧，但狡猾机灵，这一形象与当时漫画里的主流英雄相反，却是对法国人普遍形象的一种漫画式夸张表现，于是主人公阿斯特克斯诞生了。

这部漫画能够如此成功，正是因为漫画中展现的面对失败的态度，而这种态度甚至被解读为一种鲜明的法国国民特性。

从古罗马时期开始，战败与被征服就贯穿在法国历史中。法国中学的历史课本里，第三章的名字就叫“战败和被占领的法国”。公元前52年，凯撒征服高卢。19世纪的普法战争，法国惨败。到了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发动闪电战，绕过马奇诺防线，号称拥有“欧洲第一陆军”的法国仅仅抵抗了四十几天就投降了。

于是在法国文艺界，面对战争历史题材，通常会用一种诙谐幽默的腔调来讲述和反思最残酷的历史，从《虎口脱险》到《高卢英雄历险记》，都是如此，小人物也能在大历史中快乐顽强，起到作用。

经历过“二战”和法国沦陷的乌德佐和戈西尼两人，显然也都清楚高卢的历史。但在漫画中，他们从第一集第一页就对史实做了彻底的改编：尽管罗马军团强大，占领绝大部分高卢领地，但这座高卢小村子凭借一股超级力量一直顽强反抗，漫画中的高卢从来没有被完整征服过。沿着这个线索，再仔细看，高卢村长每次向村民发表重要演讲，从言谈到举止都带着“二战”时期抵抗组织领袖戴高乐将军的影子，罗马军团则明显有着德国党卫军的影子。那股超级力量是什么？真的是祭司制作的神奇药水吗？或者说，这种神奇药水，其实只是麻醉高卢村民，让他们产生自己还未被征服、还独立的幻象呢？

历史上，阿莱西亚之战之后，高卢全境被罗马征服，但屡有反抗起义，于是凯撒做了很多安抚、稳定地方的工作，罗马帝国的文化渗透进被征服的地区，并最终带来了几百年的兴盛稳定，史称“罗马治世”。但在漫画里，这一史实也被改写，凯撒始终一心想着武力平定阿斯特克斯所在的高卢村落。“罗马治世”似乎变成了“高卢治世”，被罗马军团包围的高卢村落始终保持着轻松、幽默、欢快的气氛，阿斯特克斯们并不想突出包围圈，只满足于抽罗马士兵的耳光。在《奥贝利克斯与伙伴》这集里，罗马军团的兵营显然已经被无忧无虑的高卢文化所渗透，士兵们每天忙着打扫卫生、锄地种菜、玩乐，早就忘了士兵的本职工作。

其实法国历史学者们对于高卢投降于罗马共和国的这段历史一直以来有着不同的解读，各派争论不断，尤其在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也就是从1870年普法战争法国惨败开始，这类争论最为激烈，直到1940年法国再度被德国占领。当时历史学者卡米尔·朱力安（Camille Jullian）认为罗马共和国占领高卢直接导致高卢文明的终结，而欧内斯特·拉维斯（Ernest Lavisse）代表的另一些历史学者则认为这是高卢人现代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从而催生出“高卢-罗马文明”。

有评论认为，《高卢英雄历险记》的两位作者倾向于第二种说法。漫画中的阿斯特克斯和他“不败”的高卢小村子抵抗的意义只是为了荣誉，或者说为了使高卢名义上没有完全亡国，保持部分独立，而非真正想解放高卢全境。似乎漫画中这些“不投降”的高卢人知道自己终将会被历史所遗忘，或者注定会被代表现代性的罗马共和国所征服，而他们无意阻止历史进程。为村民制作药水的祭司帕诺哈米克斯（Panoramix），名字来源于法语“全景”，作者意在暗示其广博的视野和智慧，他也许是第一位意识到罗马终将征服他们的高卢人。在《高卢英雄历险记之众神之域》这集里，祭司对阿斯特克斯说：“我们从来就不可能改变一些事情的发生，但我们还有时间。”

漫画连载了18年，直到1977年，51岁的戈西尼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在这之后，乌德佐决定一人担负起编剧和绘图的工作，让连载继续下去。

那些年，欧洲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为在纳粹德国侵略期间被杀害的死难者默哀；最初由法国与德国发起的欧洲经济共同体逐渐扩大成员国和规模，最终在签订《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后欧盟正式成立；欧洲学术界的讨论也从民族史逐步转向对各国联合利弊的探讨，一个新时代到来了。

乌德佐笔下，不投降的高卢村落与罗马共和国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暧昧了。高卢人虽然不假思索地日常臭揍罗马军团，但他们也几次瓦解了罗马百人队长们刺杀凯撒的阴谋。阿斯特克斯们还打击罗马共和国腐败的地方官僚。在《阿斯特克斯与金镰刀》这集中，他们让涉嫌组织走私网络的卢泰西亚罗马人市长落马。在《阿斯特克斯在瑞士》这集中，他们打击日内瓦的腐败地方政府，并解救前往当地收税而被监禁的罗马大臣。在《高卢英雄大战凯撒王子》这集里，阿斯特克斯甚至在奥运会上将一顶桂冠送给了为凯撒争光的罗马运动员。

除了待在村子里打罗马士兵，几十年来阿斯特克斯和奥贝利克斯一直有周游欧洲邻国的传统。这些看似愉悦的远足之旅背后通常有两种动机，一个是出走逃难，另一个是紧守高卢民族精神的阿斯特克斯前往邻国，去说服各地人民尽管并入罗马也要保持自己的民族精神。在漫画里，比利时人和瑞士人都曾被他说服。

相比于漫画主人公阿斯特克斯，乌德佐其实更喜欢奥贝利克斯，不仅因为这个形象是他自己在遇到戈西尼之前就创造出来的，也因为，尽管他自己从没承认过，奥贝利克斯和他很像，强壮、倔强又天真。

老年乌德佐依然在意人们对漫画的评价。2017年，在经历了一场肺部手术后，他躺在巴黎郊区一家养老院的床上发问：“大家只认丁丁，尽管高卢英雄漫画那么出色，但没人谈论它，没人在乎。难道真要等到我去世了，才会有人说我的好吗？”乌德佐在接受采访时强调，不希望自己去世后《高卢英雄历险记》还会继续连载，因为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漫画被当作赚钱的工具。2020年，92岁的乌德佐去世，家人将漫画手稿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给了法国的医院。

作者：[法]勒内·戈西尼 文 

            [法]阿尔伯特·乌德佐 图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爱心树童书

出版年：2013 法国历史欧洲历史丁丁历险记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