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平面》：用漫画写成的博士论文

讨论这期“封面故事”的时候，同事们围坐一桌，分享各自年少时与漫画书为伴的日子。这样的画面对我来说很陌生。我是“90后”，在江湖传闻令人胆战的高考大省江苏度过学生时代，关于漫画书唯一的记忆是有一次学校广播通报批评，有个同年级的男生为了看漫画从家里窗户跳出去摔骨折了。这种玩物丧志的行为是重点中学不能容忍的，在那个“内卷”“鸡娃”的普遍焦虑还没有浮出水面的年代，学生、家长、老师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摒弃一切娱乐活动，挤过50万人的江苏高考独木桥，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那时候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被视作洪水猛兽、仿佛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毁掉学生们前程的漫画竟然可以成为博士论文的载体，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畅销全球。

2015年，以出版专业学术作品闻名的哈佛出版社出版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尼克·索萨尼斯（Nick Sousanis）的毕业论文，这本名为《非平面》（Unflattening）的作品是史上第一部以漫画形式完成的博士论文，也是哈佛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漫画书。

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尼克在旧金山州立大学任教，他的父亲是物理老师，母亲是博物学家，早年间他曾在数学系学习。除为人熟知的学者、漫画家身份外，尼克同时还是专业网球运动员和艺术评论家。这或许就解释了《非平面》中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神话、物理学、生态学等多种视角交织在一起的原因。

虽然是一本漫画，但作为论文，《非平面》并不旨在讲故事。

全书共有10个篇章。开篇第一章中，我们看到一个沉郁压抑的反乌托邦世界，里面的人们被称作“人类”“生物”“居民”，每个人都低头驼背，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制，在既定的轨道中行进，被传送到各种各样的人生传送带上，按部就班地接收指令，马尔库塞所言“思想和行为的单向度”飘荡在世界上空。

接下来，尼克从英国作家埃德温·A.艾伯特的小说《平面国》出发，阐述二维空间样貌，并站在三维世界提出问题：我们生活的条件怎样限制了我们的体验？我们因此错过了什么？随后的篇章里，尼克自如地在各类学科间游走，通过讨论思想与想象的本质及身体运动、第五维度等多元问题，用非线性的叙述方式提出了两个核心观点：一是颇具创建性地从科学史与生物学的角度阐明打破常规思维桎梏的必要性，二是用漫画的方式解构“漫画”这一艺术形式，探讨文字与图像在进行思想表达时的优劣性。

在《我们的思维方式》一章中，尼克极为严肃地用一整页文字提出：“一般来说，文字是解释事物的首选方式，是表达思想的最佳工具。而图像，却没有那么幸运，一直以来都被隔绝于漂亮的美学领域，在严肃讨论中被边缘化，偶尔作为插图对文字进行补充说明——但从不是地位平等的伙伴。”事实上，尼克曾明确表明过自己用漫画写作论文的原因：“发现新的观看方式，为可能性打开新空间，找到觉醒的新方法。”这正是贯穿全书始终的话题，即，既定的一定是唯一的吗？我们能否跳出现有的维度，打开想象力，看到更多维的世界？

2018年底中文版《非平面》出版时，我刚刚开始硕士研究生生涯。经过本科教育和几年的工作经历后，复杂的社会让我不再相信真的存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入学没多久，论文写作课就出现在课表里，那是一门专门告诉我们如何按照规范写作学术论文的课程，事无巨细到甚至包括论文的页边距和行距。老师在课堂上反复重申“搞学术首先要规范”，我坐在教室里，觉得自己很像身处尼克在第一章描绘的反乌托邦世界中。

作为教育学博士，尼克在《非平面》中当然也探讨了教育的意义。我们学习被定义的知识，学习万物既成的规律，学会只在已经被筛选和定义的选项中作选择，成为被“盒子”框住的人。其实书中的观点本身并没有多么新鲜，令人震撼的是形式即内容的大胆尝试，他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术大厦进行了一次反叛式的发问：既然图像是研究对象，为什么不能用漫画来完成博士论文？

于是，尼克动用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敏锐的观察力，旁征博引，举重若轻地推开想象力的边界，极为生动地引领读者转变思维方式，变换视角看世界。他用自己与妻子上班路径的差异举例，他每天按相同路线上班，这缩小了他的世界，而妻子变换不同路线，于是能持续发现不一样的景象，认识新的环境。他用古希腊神话中珀尔修斯穿上赫尔墨斯赠送飞鞋的典故描述打破思维禁锢的过程，想象力于是被赋予奇幻意味，成为通向新境界的神力。

尼克的画笔天马行空，古今熔于一炉，逻辑又极其严密，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将图像和文字放置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用漫画绘制出一支迷人的学术交响曲。

学习生涯波澜不惊，我按照规定写论文、做课题、参加学校活动。值得高兴的是，大约是受到尼克的鼓舞，也可能因为我天生就不是搞传统学术的料，我的毕业论文选择用跨学科新方法研究传统学科问题。论文写得并不容易，人文学科的跨领域研究大多需要广泛的阅读和资料筛选，不过，写完致谢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受到天外飞仙给我送来一双无形的飞鞋，带我跃向想象力的彼岸。

写作这篇文章时，我再次翻出《非平面》，诡异而带有超现实色彩的画面和平易却深刻的文字仍然吸引我。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翻开这本书，读到《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毛毛虫变成一个问号说“你是谁”时带给我的触动。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走上学术道路、成为学者，这也是尼克用漫画创作博士论文的原因之一：让每个人都能看得懂，并受到启发。全书最后一章的标题是《觉醒》，最后一页，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读者，它说：“这就是非平面化，通过它，我们第一次意识到什么让我们睁开眼睛，看向世界。”

我过去常常感到遗憾，觉得自己的学生时代失去了太多色彩。所以我很感谢尼克和《非平面》，他们让我了解并坚信：只要好奇心和想象力长存，任何时候都不算太晚。

作者：[美]尼克·索萨尼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后浪

出版年：2018 博士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