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张小白
那是个初夏的下午,我正在实验室里盯着电脑无事可做,忽然屏幕上的MSN闪了一下,他给我发来了这么一段不文不白、像诗非诗的句子。我算了下,国内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回他。“这是一个叫大仙的人的博客,特逗。他专门改编流行歌词,张雨生的歌词也改过。”他回我。
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高中时的同桌,如今已经是北京某重点中学的毕业班班主任。我们虽然加了MSN,但因为彼此的生活已经不同,联系并不多。今天他忽然给我发消息,又提到了张雨生,让我心里一动。
“那谁你没忘吧?你的高中小情人儿,她要结婚了。”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她都多大了,也该嫁人了。现在结婚也好,沾沾奥运的喜气。”我若无其事。
“你不也还没结婚呢吗?”他这么说,倒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守候她一样。荒谬。
这是2008年5月的一天,距离我高中毕业已经有11年时间。身在海外的我听到她将要结婚的消息,立即想到的人却是久违的张雨生。
不是我不愿面对,确实是有太久没有想起过高中时候。又有谁会经常回忆高中呢?其实就算是回忆,也一定是被滤镜润色过,或是被大脑有意篡改过的回忆,早就失真了。比如说,我就根本记不清在高中时是只有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喜欢张雨生,还是我在她的影响下开始喜欢张雨生;我也记不清究竟是因为我们都喜欢张雨生,我才开始喜欢她,还是因为我喜欢她,才开始喜欢张雨生。总而言之,全班就属我们两个最喜欢张雨生,而我喜欢她,这两个事实总没错。
我刚才说,多年之后,对一些细节的记忆早就靠不住了,但对一些感觉的记忆反而更加清晰透彻。比如我一直记得,整个高中三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并不算坏,有时甚至算得上是好哥们儿,但是如果从爱情的角度来看,我却一直处于近乎绝望的状态之中。
我对她的感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秘密,当时在班里甚至有人把我们看成一对。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关系的真实状态,正是在进入1997年的那次班级新年晚会上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全班人面前。
说是新年晚会,无非是放寒假前办的一次为时半天的班级活动。随着当时家庭VCD机的普及,让我们高中所有班级的新年晚会都变成了南腔北调的卡拉OK联唱。我试着邀请她合唱一首,她一开始并没有拒绝。作为两个张雨生的歌迷,我们翻遍了他的歌单,却没找到适合我们合唱的歌曲,只好把曲目定为周华健和齐豫合唱的《天下有情人》。
就在联欢晚会的前一天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告诉我,班上另外一个男生邀请她合唱成龙和陈淑桦的《明明白白我的心》。两首歌比较一下,她更喜欢《明明白白我的心》,于是决定接受那个男生的邀请——她也给我另一个选择,如果我愿意把曲目变成《明明白白我的心》,她就依然愿意选择和我合唱,而不是那个男生。
我骄傲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们之间共同的决定具有某种神圣的效力,不能轻易修改。于是在联欢晚会上,我看着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拿腔拿调地唱着《明明白白我的心》——在那张粗制滥造的卡拉OK碟片里,配合着音乐的,是个一直在游泳池里保持仰泳姿势的美女。男同学们都在看着电视画面神情暧昧地偷笑,而我则坐在后排一脸铁青。
联欢晚会看样子终于要在一片鬼哭狼嚎中结束了,她却出人意料地跳上了讲台,拿起麦克风,没有伴奏一个人清唱了起来:
走,带我走,走出空气污染的地球;
走,带我走,走出纷争喧扰的生活;
因为漫天黑烟,腐蚀掉我的梦;
因为征战杀伐,我就快要没有朋友;
不求轩,不求冕,不为这红尘所囚。
带我去月球,那里空气稀薄;
带我去月球,充满原始坑洞;
带我去月球,重力轻浮你我;
挣扎在一片荒漠,也不见嫦娥相从;
但我要背向地球,希望寄托整个宇宙……
她唱歌的嗓音竟然与张雨生那高昂激越、具有穿透性的嗓音出奇相似。这首《带我去月球》,她或许之前一个人偷偷练过很久,或许只是一时的兴之所至,但毫无疑问成了她在我心中永远值得记忆的高光时刻。
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转折,或者说最终迎来了答案,或者说让我最终死心,就发生在短短两个月之后。当时2月14日的情人节已经开始在这帮少男少女的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班里一些近乎半公开的情侣们总要在这一天找机会待在一起。我查阅日历,发现那一天是大年初八,应该还没有开学,要避开老师的难度不算大,关键是怎么避开还处在春节气氛中的父母。
我当然不奢望情人节能和她一起度过,却早就开始准备在那一天正式向她表明心迹。毕竟已经进入高三的冲刺阶段,我们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大挑战、大转折和大分流。如果错过了这一天,说不定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为她精心准备了一张张雨生的专辑——《自由歌》。说实话,这张专辑的主打歌《自由歌》我并不特别喜欢,感觉其中的词句颇有些无厘头,但我相信其中的几首情歌已经足以表明我的心意。第二首《以为你都知道》,唱得如泣如诉;还有那首《如果你冷》:
如果你冷,
我将你拥入怀中;
如果你恨,
我替你擦去泪痕;
如果你爱我,
我要向全世界广播;
如果你离开我,
我会默默地承受。
我的爱为你开启,
像白色闪电划破天际;
我的爱为你奔驰,
像红色的血液充满身体。
我只是要你知道一件事,
就是我爱你,
就是我爱你,
爱你……
这样狂放不羁的歌词多适合一个充满幻想和激情,却又没有勇气当面诉说的高中生用来表白!在这张专辑中最符合我心意的,其实是一首老歌,《天天想你》:
天天想你,天天问自己,
到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
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颗心,
把我最好的爱留给你……
在这首歌的后面,我录了一段当时自以为深情的表白。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心意,甚至会被我打动。我还把这段表白写下来,和歌词一起夹在磁带盒里,然后把这张专辑作为礼物,在情人节那天送给她。
没想到就在情人节的前一天,她来找我,希望借用我的Walkman。我确实有一台SONY Walkman,并且不时带到学校里去——我太久没有想起那个Walkman了,也压根不知道它现在的下落,或许在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把它拿出来过。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银白色,或是淡蓝色,总之是表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随身听,是当时每个高中生的梦想。看上去它比一盘磁带并没有大出太多,足可以放进裤兜里。当磁带的A面播放结束,它还会发出一个清亮的反转声音,然后开始自动播放B面。
她来找我借Walkman稍微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把那盘磁带放进Walkman,又把两节充电电池充满,连同耳机一齐红着脸交给了她。之后的两三天对我来说堪称折磨,我苦苦等待着她的回音,无论如何她至少要给我一个答复。可她音讯全无,直到我们高三下学期开学。
她把我的Walkman还给我,其情形却让我大吃一惊。Walkman里边的磁带已经不见了踪影,铝制的表面多了几道没法擦掉的划痕,两节充电电池不见了,耳机倒是还在,可是里边多了一些刺耳的沙沙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表白?没有任何的回应或是解释。我的表白,竟然变成了一宗谜案。
几天之后,她的一个朋友找到我,带着一脸坏笑说,你知道我们借你的Walkman去干什么了吗?我们把它抵押给了一家花店,拿玫瑰花在情人节那天去卖,一天就赚了几百块……我蒙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在那天的稍晚时候,她来找我,约我去校外走走。
“我们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刚走出校门口,她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出这句话,“你是个好学生,准备考个好大学。可我压根就不想高考,我就是想离开,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到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去看看。”
回想起来,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聊过关于未来的选择和人生规划之类的话题。听到她这么说,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以我当时对人生的理解,这根本就是一个无需被讨论的话题。中学生唯一的选择和出路就是通过高考上一所大学,然后拿一个尽量高的学历,以后找一份好工作。人生,哪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呢?
“我不是好学生,我从来都不喜欢好学生。你也别想太多了,安心准备高考吧。”听到这些,我脑子昏昏沉沉的,不过我的恋爱总算是有了一个答案。
“还是朋友?”
“嗯,还是朋友。”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离家不算近的大学,一年最多只需要回家两次,有时是一次。就在我入学后不久,传来了张雨生去世的消息。我和所有的中学同学断绝了联系,也不再听张雨生的歌。直到十年之后,当年的同桌好友通过MSN告诉我她的婚讯。我不顾自己身在实验室里,打开电脑音箱,放出了这首《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我是月落的声音,
你是乍醒的黎明,
密密会合于天井,
也交换辉映的光晕。
与我的爱恋走唱星系,
以你的深情如影随形。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她的高考成绩一般,听说后来也去了一所大学读书。之后发生的事情我的同桌好友了解得也不算多,据说在大学毕业后她开始在全国各地,后来是全世界各地玩极限运动。那个领域我并不了解,但总之她就是通过那些让人看了都会心跳加速的危险运动认识了有相同爱好的丈夫。
后来我回国,和同桌好友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一次他带我去一个在三里屯的饭局,一条长桌边坐着的客人似乎彼此都不算熟络,有成名已久的诗人,有已经身材发胖的摇滚歌手,有当时深陷旋涡的天才作家的情人……组局的是一个身材不高、声音洪亮的中年男子,人称“仙儿哥”。后来我和仙儿哥也逐渐熟悉,成了他的饭局常客,在我出差时还请他帮忙照顾过我养的宠物兔。一晃多年,我逐渐熟悉了在北京的生活。
死亡的消息忽然相拥而至。就在2019年的平安夜,传来仙儿哥去世的消息。一位对生活和身边朋友总是充满热忱的诗人忽而远走,而我和同桌好友都因故没有去送仙儿哥一程。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发来一条微信:“你听说了吗?”
我在这条欲说还休的信息中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
消息是在那个我从未加入过的高中班级微信群里传开的。当时因为出国不便,她选择在附近某处尚未完全开发,还不算安全的地方进行一项危险运动,结果发生了意外。更多的细节她的家人不愿透露。
或许死亡也是一种探索吧,起码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一次超越。只不过有的人选择提早前行,不对尘世中的人和事再多看一眼。想起在我身边几位已经亡故的人,张雨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或许他愿意在前为我们引导,做我们的引路人。死亡的气息是怎样的?是否清凉,还是如同月球般的安静?究竟是什么横亘在现实和死亡之间?或许真的如张雨生唱的那样,“将进酒,杯莫停,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死亡才是最终的清醒?
我怀念逝者,是因为我的青涩爱情,我的一部分青春,也都随着逝者永远逝去了。而在这些逝者之中,张雨生已然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符号。在大雨中出生,因而得名的他,用他的歌声和死亡,教会了我们爱与自由。
从我的天空寻找你真诚笑容,
从我的黑夜点亮你回家灯火,
从我的回忆想起曾有的感动,
想起你说要等我,
如果你真的没走……
喔,我是多么想你,
从你离开那一天起…… 明明白白我的心张雨生流行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