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控:网瘾少年与家庭
作者:吴淑斌编辑·陈晓纵火
“你好啊,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坐在精神病院五病区楼下,陈芸拨通了护士台电话。五病区收治“物质依赖所致的精神障碍和行为障碍患者”,陈芸18岁的儿子王东东住在这里。因为长期沉迷于网络游戏,东东最终出现幻觉,并放火烧了家里的房子,被鉴定为精神二级残疾,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近700天。
以往每次来看儿子前,陈芸会从外面的餐馆带一份小炒,坐在病房里看着儿子吃完。疫情发生后,医院不允许探视,她只能买保存时间较长的食物,托医生带上楼。医生说,东东最近长胖了,一米八七的个子,体重接近200斤,需要注意控制饮食,陈芸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医生又说,东东的病情不算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脱了另一个人的袜子,舔对方的脚”,陈芸的表情又凝重起来。
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儿子了,只在视频里看过几次孩子的脸,没有明显感觉到儿子肥胖。刚进医院时,走廊里迎面走来一列纵队,是四名医生带着十几个穿病号服的病人去院子里散步。陈芸停住,眼神扫过队伍里的一张张脸庞,最后追着队尾的医生问:“东东今天有下楼吗?”折回来后,陈芸失望地跟我解释:“恢复得好的病人才可以到外头活动,医生说东东还不行。”
电话那头,东东似乎心情不错,能清醒地回答陈芸的问题。他问陈芸:“这里不让探视,能不能转院到北京去?”陈芸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笑容爬上脸颊:“你是不是想见我啦?那咱们过后找医生转院,回北京去!”挂电话前,东东又问了一句:“我的游戏账号你登上去了吗?我在里面充了20万呢。”一句话触到了陈芸的痛处,她语气还是柔和的,但脸色严肃沉重起来:“你怎么还想着游戏?你是不是还想玩呀?这游戏太坏了,把我们害成了什么样,是不是呀?”
游戏太坏了——这确实是陈芸和丈夫共同的想法。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在北京过着体面的生活:在西三环有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离公园很近,春天时走着路就能到公园里赏樱花。丈夫王栋是一所国家级研究所的教授,东东在人大附中分校念书,陈芸是家庭主妇,总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初中开始,东东迷上了一款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游戏,往电脑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他对学校的功课毫无兴趣,高中去了一所技校,生活重心仍然全在游戏上。为了要钱给游戏充值,他常和父母起口角,甚至大打出手,曾一拳把陈芸的眼眶打骨折了,还在回老家时放火,烧了姥姥姥爷的房子。
陈芸至今对那场火记忆深刻。那是2019年5月,她带着东东从北京回到自己的老家,一个位于中部省份的山间小村庄,希望有山有水的自然环境能让孩子放松下来,缓和他暴戾的脾气。回家后不久就是东东的17岁生日。那天一大早,陈芸原本打算买个蛋糕庆祝。东东反对说:“别浪费那些钱,留着给我充值多好啊!”陈芸没有应声。上午,她在屋外干活,没有注意丈夫王栋发来一条微信,又很快撤回。倒是东东握着手机冲出来,愤怒地质问:“爸爸是不是又不给我钱充值?!”然后推倒陈芸,把手机反复砸到地上,直到电池板都摔出来才罢休。陈芸摔坐到身后的石子堆上,双手被小石子割出了血。她到附近的小河边清洗了伤口,坐在河边晒着太阳默默流眼泪。又怕80岁的老父亲见到自己受伤的样子难过,坐了会儿便沿着小路不停地走,翻过一座小山,到了村里一位嫂子家里。与儿子的冲突和翻山行走都让她感觉疲惫,吃过午饭后,她很快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家出事了!”被嫂子摇醒时,天已经全黑了。陈芸往家的方向跑,远远看见火光冲天。庆幸的是,父母和儿子都平安地站在屋外。在派出所里,陈芸听说,是东东把家里酿的5斤63度玉米酒全部洒到屋后的柴垛上,点了火。火苗一下蹿上屋顶。东东害怕了,先冲回房里抱出自己的电脑主机,再叫醒姥姥和姥爷报警。
因为故意纵火,东东被拘留。在看守所里,他总是语无伦次地说胡话,念叨着游戏里的场景,双手不停在空中做出敲击键盘的动作,被强制转入市区的精神病院后,鉴定为精神二级残疾。精神鉴定书里致残原因一栏勾选着“其他”,而在评定意见一栏,医生写下这样的意见:“近五年出现情绪不稳定,行为冲动,外跑,纵火……交流中言语混乱,显著兴奋,不主动配合治疗。”
陈芸觉得,东东放火是在模仿游戏里的场景,而丈夫王栋则认为,这是儿子要挟父母给钱充值的手段。无论哪种推测,夫妻俩都同意的是,聪明乖巧的儿子一步步发展到暴力、纵火、精神残疾,与游戏有直接关系。“游戏的精神控制力太强大了,它不断引诱孩子充值,否则就对父母大打出手。这比黑社会还危险,孩子是充当了游戏的打手。”王栋对我说。2020年4月2日,他委托律师向北京互联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起诉《地下城与勇士》的开发者腾讯游戏公司。他说,想通过儿子的案例,引起全社会关注,共同抵制类似的“邪恶游戏”,挽救其他“还在水深火热中的父母”。
王栋是一位学者,上世纪90年代曾到日本和美国留学,主要研究经济、金融领域。儿子入院后,他花许多时间查找有关网瘾的资料,包括网瘾青少年做出极端事件、网瘾精神病标准及治疗等报道。他建议记者,以东东为案例去采访国内研究网瘾的医生,“可以通过预约、挂号、网上平台问诊等方式去采访”。接受采访的三个小时里,除了起诉游戏公司的案子,王栋更多时间在分享自己的学术研究。他认为,国家需要拿出专门的资金应对游戏行业,又过渡到对中美历史上的经济货币政策的分析、美国黄金时代对消费者权利的保护,并把自己最近一本金融著作里的新发现介绍给记者:“这些内容很重要,都是你以后报道努力的方向啊!”
在家庭里,王栋同样保持着学者的思考和谈话方式。在与游戏争夺儿子的漫长拉锯战中,他最常用的方式就是给儿子“讲课”,从经济学的基础内容开始讲起,试图让儿子明白,游戏充值和赌博、股票有相似之处,所以让人难以戒断;或是谈起老家曾有一位妇人,生下的三个儿子最后考中了进士,传为佳话,想以此激励东东回到正道,好好读书。
虽然有些“学究气”,但结婚20多年来,王栋是家庭的主要决策者,陈芸则扮演“执行者”的角色,负责琐碎的家事,照顾家人的生活。她性格温顺,年轻时从老家村子里来北京读大专,学的是摄影专业,技术在圈子内小有名气,常有公司约她进行商业合作。但陈芸一周最多只接两单,只选自由灵活的工作,一切安排都以家庭和儿子为主。
儿子东东是2002年出生的。关于小时候的东东,陈芸最愿意讲的是他制作蛋壳艺术品的故事。那时,东东11岁,不小心捏碎了陈芸雕刻好的蛋壳,自己从冰箱里拿出新的鸡蛋,描画、破洞,按照国画老师教过的泼墨方法,往蛋壳里撒盐,最后用彩色的小灯泡从下方照射。灯光透过蛋壳,在墙上呈现出星空的效果。“他很聪明,也很爱妈妈。我没有批评他,他还是主动帮我做了新作品。”陈芸为此特地写了一篇图文并茂的文章。她划动手机,从微信收藏里找到这篇文章,展示给我看。滑到儿子的作品照片时停留了十几秒,像是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沉浸在那段温暖的回忆里。
但更多时候,东东是个“难带”的孩子。幼儿园时,孩子们排着队挨个走到老师面前,从盆里领小毛巾。轮到东东时,他把盆子踢翻了;排队时,别的小朋友总能一个对着一个,站得整齐,东东总是拐到队伍外边。上小学后,东东不是朝女同学丢小纸团,就是玩耍时把沙子扬进同学的眼睛里。不管陈芸如何纠正、批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为什么就做不好呢”,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被叫到学校谈话。每次手机屏幕上浮起老师的电话号码,陈芸都要缓上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后才接通。带着东东到公园里玩时,别的妈妈凑在一起聊得火热,陈芸却完全不能松懈,视线一刻也不敢从东东身上移走,“要是听到有孩子哭了叫了,不用说,肯定是东东搞的”。她感觉精疲力竭,但又无法苛责东东,孩子似乎并不是故意的。老师也告诉陈芸:“东东态度很好,特别努力在改正,就是做不到。”
直到小学五年级,在老师的建议下,陈芸带着东东去看医生。填完一份长长的调查问卷后,得到了“阿斯伯格症”的诊断结果。这个陌生的疾病名称在陈芸脑子里纠缠了一天,直到吃饭时,她嘴里的食物突然喷出来,开始号啕大哭。
首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博士、心理医生海英告诉我,阿斯伯格综合征属于孤独症谱系障碍或广泛性发育障碍,但和典型的孤独症相比,阿斯伯格症患者没有明显的语言和智能障碍,最大特点是人际交往困难,“很想交朋友,但不知道怎么做”,而且患者兴趣爱好局限,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伴随笨拙运动的问题。“陪伴阿斯伯格症的孩子时,不能设定太多规则,否则孩子容易紧张、情绪过度压抑。家长一定要宽松一点,不要限制得太严格,也要让孩子有更多的兴趣,避免专注于狭窄的一项。”
8年前,心理医生给陈芸和王栋的建议也是如此。在心理诊所,陈芸看到其他患有严重阿斯伯格症的孩子,有的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活都无法自理,只是自己埋头玩玩具。“相比之下,我们东东简直太好了。”陈芸回忆,“医生说他的症状是最轻的,连药物治疗都不需要,我的心才稍微舒展开。”游戏
东东的成长是怎么“失控”的?陈芸已经无法一一说清具体时点了。但所有越来越坏的记忆,都和“游戏”有关。
小学四年级时,东东已经接触到了网络游戏。起初是在小区楼下看别人玩,后来偷偷拿着妈妈的手机玩,或是在家里电脑上玩。“游戏太好玩了,他看一眼,就植入脑子里,抹不去了。”陈芸说,自己对儿子玩游戏是警惕的。一开始会一把夺回手机,或者干脆直接拔掉网线。但东东念念不忘,在公交车上看见有人玩游戏,也会忍不住凑过去,和对方热络地聊起游戏里的场景和技能。
五年级确诊阿斯伯格症后,虽然从医学的角度看是轻症,但对父母来说,仍然是难以抹去的阴影,孩子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有一次,陈芸打扫卫生时想起儿子的病,不自觉流泪,听到东东从屋里出来的声音,赶紧抹了把脸,想亲昵地打招呼。东东先开口了:“妈,你别装啦,我知道我是个病孩子。”陈芸心里咯噔一下,“更心疼儿子了”。她和丈夫降低了对儿子学业的期待,试图让东东“感觉到更多的爱”。那时,东东喜欢动画片里的溜溜球,家里几乎把所有款式的溜溜球都集齐了。东东玩电子游戏停不下来时,陈芸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制止,而是坐在一旁好言劝告。
但东东的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绝大多数冲突都和游戏有关。起初,他只是躲着玩,后来父母再劝阻,他就阴着脸扔杯子、砸墙,一脚蹬开凳子后走回房间,“嘭”的一声甩上门。陈芸记得,最严重的一次,自己好不容易说服儿子从游戏里下线,13岁的东东一声低吼,一拳砸在窗户上,击碎了玻璃,手也被割伤。她第一次见儿子流这么多血,吓坏了,急忙把儿子送到医院,缝了20针。“妈妈,你真好,我都这样了,你还把我送医院。”医院里,东东突然说出这句话,让陈芸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感动,也觉得安慰,“他还是爱妈妈的”。
“砸玻璃”事件后,夫妻俩不敢再直接劝阻儿子玩游戏。王栋提出“堵不如疏”,把儿子的兴趣引到别的方面。东东想练拳击、散打,陈芸就带他上健身房,买了两万块钱的私教课;东东喜欢郊区的山水,陈芸把家里的电瓶车换成了最大容量电池,常常驮着儿子骑100多公里去北京的十渡景区。东东想养鱼,王栋买了半面墙高的鱼缸,给他养中华鲟、娃娃鱼之类的珍贵鱼种,还把美术老师请到家里教东东国画。
陈芸还试过陪儿子一起打游戏,“希望能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把他拉出来”。但她始终无法理解“游戏”这门语言,在电脑桌前如坐针毡,不明白游戏里几个低像素小人的对打有什么魔力。与游戏“抢夺”儿子的种种方法,最终都失败了。东东最痴迷的仍然是游戏通关,并开始成为氪金玩家,花钱充值、买设备。从几元到几十元、几百元,他用完了自己的零花钱,就编出买书、闯祸了需要赔钱、和同学出游等借口,向父母要钱。一开始,王栋都尽量满足,“如果能让他正常生活,想充点钱就充吧”。他会趁东东要钱时提条件,让儿子听自己讲两个小时的课,或是离开电脑去画会儿画、做做运动。
但东东的脾气并没有因为父母的顺从而有所改善。所有阻碍游戏进展的事,都会点燃他的怒火。“感觉他总处在99度的状态,不知道哪句话惹怒了他,就加上最后1度,沸腾起来了。”有一次,老家的亲戚来北京,陈芸觉得“有自家人在,有了底气”,于是在亲戚面前态度强硬地阻止东东玩游戏。她重申了好几遍后,一米八几的东东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拳捶在陈芸的胳膊上,瞬间涌出一块淤青。陈芸脑子“嗡的一声”,哭了起来。亲戚们安慰她,批评东东,那些声音似乎都飘在空气中,进不到陈芸的耳朵里。这次暴力以东东的反复道歉认错收场,但没想到,这只是家庭暴力的开端。
2019年春节后,王栋带陈芸和东东到三亚旅游,想缓和家庭关系。在大螃蟹、龙虾、沙滩蹦蹦车的诱惑下,东东勉强同意出游。但酒店里没有电脑玩,只待了三天,东东就吵着要回北京。王栋刚劝了几句,东东的脾气就蹿上来,用力扯下酒店房间的窗帘扔在地上,一拳把王栋打倒在床上。无奈,王栋只好买了当天夜里11点多的机票,三人到家时已是凌晨3点。一进门,东东鞋子都来不及脱,就坐到了电脑前。失控
如今,陈芸已经能平静地讲述儿子的暴力。我们见面时,她穿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宽松牛仔外套,戴一顶黑色圆边的帽子,一头齐肩的短发有点毛躁。今年48岁的她,手机里还有自己18岁时的照片。老照片中的姑娘身形消瘦,眼睛清澈灵动,皮肤白皙,穿着一件和口红颜色相近的毛衣,像90年代的香港女明星一样清纯时尚。但现在发福得厉害,皮肤状态比同龄人更苍老,脸颊上和眼窝附近各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都是儿子殴打后留下的。
和所有的家庭暴力一样,第一次动手后,东东的暴力不断升级。他曾经抄起手机砸在陈芸脸上,把她的脸割出一道10厘米长的伤口。也因为索要5000元钱给游戏充值被拒绝后,把父亲按在床上,用改锥砸父亲的头,砸得头破血流。王栋两次试图报警。东东小时候最害怕警察,哭闹时一提到警察,他就会安静下来。但当个子长到一米八七、体重接近200斤时,报警反而刺激他做出更可怕的举动。他在夜里把王栋养的花从10楼阳台砸到小区地面,或是把家里的大桶食用花生油倒满地板,并叫嚷着寻找打火机。
2018年深秋,王栋从家里搬了出去。“毕竟还有社会责任要承担”,他这么解释自己的决定。他在郊区租了房,继续做学术研究。一直到儿子入院之前,他还发表了两篇研究文章,内容是探讨美欧金融动荡、全球经济金融危机周期性规律。“至少把他保住了,家里总得有人挣钱。”对丈夫的决定,陈芸也没有怨言。从这个家庭建立开始,她就习惯了听从和承受。
陈芸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老家的房子在外省一座山脚下,只有两户邻居,开门面对的就是连绵群山,前两年还是定点扶贫的贫困户。2019年带孩子回老家时,通往外面的路还没有修好,他们只能搭车到镇上,再步行4公里的石子路回家。单单是从市区到村子,就要花6个小时。
陈芸在村里上的小学。每天放学回家先要放羊、割猪草、做饭,最后才能做作业。但她有股子心气儿,总想着走出去,到外面的城市去。初中毕业后,她投靠一位远房亲戚,去北京念中专。这位亲戚就是王栋的母亲。那时王栋还在国外留学,陈芸常到家里照顾老人,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太太喜欢她,撮合了婚事,陈芸嫁给了大她15岁的王栋,从此在北京安定下来。她学历不高,但为人温柔贤惠,承担起了家里种种现实的责任。还怀着东东时,公公婆婆先后瘫痪在床,她照顾两位老人十几年,直到他们离世,同时陪伴着被诊断出阿斯伯格症的东东。大部分时候,丈夫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陈芸的总结是,“他没有从一个学者的身份转换成一个父亲”。但说话的语气并不是抱怨,而是一种平静的陈述。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和丈夫在家庭中的不同角色,就像接受了月亮就是靠反射太阳光而成为月亮的事实一样。只是没想到,人到中年时,竟一度觉得自己“要死在儿子的手里了”。
丈夫搬走后,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前线”,照顾儿子的生活,也承受他越来越升级的暴力。游戏通关不顺利时,陈芸无心的一句话,就会引来一顿拳脚,每次殴打,她几乎都会出血。东东也不再道歉,还嘲讽妈妈:“你怎么跟纸做的一样,动一下都不行。”他甚至把门反锁起来,用扫把抽打陈芸的背,陈芸说自己“就像人质一样”。她身上总是揣着钱包、手机和身份证,以便冲突一旦发生,自己能趁儿子不备时找机会夺门而出。不能坐电梯,只能跑楼梯——东东腿长,下楼梯反而追不上陈芸。跑到外面,等东东“那股劲儿”过去了,再回家给他做饭。
2019年4月的一天夜里,大概12点半,东东才从游戏里下线。陈芸以为终于可以睡觉了,她已经小心翼翼盯了儿子一晚上,实在困极了,东东却突然要求陈芸骑车带他去十渡。陈芸呆住了,骑电动车去十渡至少得5个多小时,“现在可是夜里12点多,怎么也等天亮再出发吧”。但她看到东东“眼冒凶光,恨不得一掌毙了我”,还是穿好衣服出了门。凌晨6点多,两人才骑到十渡。
十渡是东东少有的愿意去的户外地方。以前,他们在十渡划船、玩游乐设备时,东东的状态会短暂放松下来,但这次,东东似乎一直焦灼躁动,只是在民宿捧着手机玩游戏,不愿出门。在餐馆也只点一盘最便宜的西红柿炒鸡蛋,不让陈芸多花钱。第二天回家路上,他又莫名发火了,在一块没有人的空地处要求停车,然后一拳抡在陈芸头上,接连又是好几拳,一脚踹在陈芸的肚子上。陈芸飞了出去,第一次有强烈预感,“自己一定会死在儿子的手里”。她勉强站起来,大声质问:“你把妈妈弄死了,你将来怎么活下去?”东东才停了下来。
天亮时,陈芸终于驮着儿子回到家。疲惫不堪时,突然接到老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最近家里怎么样?门口的樱桃快熟了,要不回来吃樱桃吧?”陈芸的脸颊还在淌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也是爸爸的孩子,却被自己的孩子打成这样”。入院后
那个小时候“又甜又聪明”的儿子,为什么现在成了这样?这种极端的变化是阿斯伯格症难以控制的病理性爆发吗?海英博士告诉我,两者之间很难建立直接联系。患有阿斯伯格症的孩子如果长期情绪压抑,最终发展为精神疾病的风险相对较大。但进入青春期后,生理、家庭、外界环境等许多复杂的因素,都有可能对孩子的精神情况造成影响。
陈芸也没有答案,但如果要指认一个明确的“敌人”,那就是“游戏”,“他的很多行为都是模仿游戏”。有一次,东东要求陈芸从商场买回两把双立人的刀,模仿游戏里的对战,用刀和自己对打。陈芸害怕得很,又不敢拒绝。她感觉儿子心里总有一团怒火,这火焰随着他的长大在增大,自己得帮他排解出来,不要伤着别人,更不能伤了东东自己。她带着儿子到公园偏僻的角落,用硬纸壳罩在身上做自我保护,哆嗦着手陪儿子玩刀,吓得双腿发抖,但还不忘架起摄像机,假装是在拍摄视频,以避免路人怪异的眼光。
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在家庭以外,东东大部分时候是个有礼貌的孩子。美术老师刘明带着东东学国画有五年了,他说东东曾经是自己班上最聪明、最有灵性的孩子。当东东沉迷游戏后,为了转移儿子的兴趣,陈芸请刘明到家里来上课。但东东上课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勉强坐到桌前,画的内容也全是游戏里打斗的场面。到最后,刘明也劝不动他了,几天没洗澡的东东光着脚,反穿着衣服坐在电脑前,入迷地盯着游戏屏幕。不过,他在刘明面前没有任何过激行为,偶尔不小心说了脏话,都会马上跟老师道歉。去十渡游玩时,有一次夜里下雨了,民宿老板主动拿雨衣盖住陈芸的电动车,东东也非常感激地向老板道谢。
孩子的暴力针对父母,这让陈芸感觉难过,也多少让她觉得轻松——或许因为把怒气都发到了自己身上,孩子没有去伤害社会上的其他人。她对自己的承担感觉痛苦的同时,又觉得有了些价值。
从十渡回来那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她决定带孩子回老家。那是一个和北京完全不同的地方,有樱桃园、连绵的山脉和清澈的河流。她不知道儿子是否能在新环境里变好,但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回到爱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虽然他们已经80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多少能给陈芸一点力量,她实在觉得“筋疲力尽了”。没想到回老家一个多月后,就发生了纵火事件,儿子进了精神病院,两位老人也受到不小惊吓。
如今,陈芸一家三口分散在三个地方。她留在老家,大概每个月跑一趟市里医院看望东东。每次的路线几乎是固定的:先从村子里搭顺风车到县城的客运站,再坐客车进市里,能比一路搭顺风车便宜40块钱。到市区后,先去离医院最近的大超市买上两三样水果,提一箱牛奶,再到超市外的肯德基捎一份鸡肉卷套餐,拎着大包小包坐上去精神病院的公交车。路程将近120公里,一趟要花三个多小时,王栋待在北京,偶尔和妻子在微信上聊聊儿子的病情。东东入院后,他开始了对网瘾的研究,写了好几篇评论文章发到网上,论述整治不良网络游戏的重要性。王栋说,以前从未想过儿子是患上了“精神疾病”,但研究后才发现,2018年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将“游戏成瘾”列为精神疾病,东东完全符合里面的各项标准。他反复提到,世卫组织的标准在国内还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国内能治疗网瘾的正规医院也寥寥无几,导致许多深陷网瘾泥潭的家庭得不到拯救。
“家长当然有一定的责任,但更大的罪责,在于这个社会大环境,在于游戏的开发者。”王栋说。他承认自己是与网络游戏斗争失败的父母,但同时觉得,对家长来说,这几乎就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争。“孩子迷上网络游戏,就像染上毒瘾一样,家长是平凡人,会不知所措,会有过激的言行,也会病急乱投医。”最后,他的主张依然落在了自己的研究领域——希望国家利用货币发行建立专门的投资基金,用于鼓励开发帮助青少年学习各个领域知识的良性游戏软件。
陈芸没有丈夫的“高站位”。她盘算的是,如何安排好儿子的余生。刚入院时,东东嘴里念叨着游戏里的“打boss”,打了一位80岁的老人,医院对东东用上了电休克疗法。陈芸听说,这种方法会对身体机能造成损伤,缩短寿命。她不期待儿子能够重回社会,只是计划着,如果东东的情况稍微好转了,就卖了北京的房子,把他转到一个有山有水的疗养院。在那里,东东能常常到自然里走走,忘掉黑暗的过去。“他治疗了这么久,很可能走在我前面,这样我就能照顾他一辈子,身后也没什么担忧了。”
她请人修复了被火烧过的房子,并按自己的审美重新装修。二楼是以白色和灰色为主的北欧风格,墙上挂着三幅精致的小框油画,中间摆一张实木长桌,来客人时,陈芸端出煮茶壶和玻璃杯泡绿茶。加上置办的新家具电器和改造自来水管道,总共花了40万元,这笔钱在农村已经能盖起一栋崭新的小别墅。她说不想让村里邻居说闲话,“我好歹在北京过了20多年,不能一点成就都拿不出来”。
如果不是困在家庭里这些年,陈芸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成就。她有很不错的艺术感觉。给我看她拍摄的美食视频,质感不比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差。儿子入院后,凭空多出来不少空余时间,她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子,注册了一个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谈到工作室,她情绪很高,不再是那个被儿子折磨到绝望的母亲,而是一位有着清晰自信的职业女性。她告诉我,要以家乡的美食为主题拍摄几条纪录片,打出工作室的名声,不接走量的急活,每个作品都要精细打磨。这是自儿子出生后,她第一次规划自己的生活。
(文中陈芸、王东东、王栋为化名,实习记者李玥对本文亦有贡献) 网瘾王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