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

作者:宋诗婷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0采访许鞍华,是通过电话进行的。疫情以来,是她难得清闲的一段日子,能在家陪母亲、看看书。

上个月,关于她的那部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在香港上映。导演文念中是与许鞍华相识多年的美术指导,在两人合作《明月几时有》时,动了给许鞍华拍一部纪录片的念头。在《许鞍华·电影四十》里,他讲述了那个让他决定把摄影机对准这位女导演的瞬间:“有一天去现场,那时她很辛苦,因为拍戏、勘景她都是最早到达现场,其他电影一般是我们或副导演先到现场安排妥当,才看导演来了没有。她年纪最大,但走路也最快,我觉得很难找到这样的导演。”

后来,在文念中的纪录片里,地铁、香港街头、拍摄现场……许鞍华总是走得很快。文念中曾说,如果不是被是枝裕和占用了名字,他本想把这电影叫《步履不停》。

很多人对许鞍华走路印象深刻,刘德华说起来最为动容:“山上拍戏,她总是走在前头,哪管路程中跌了多少次,还是继续走。其实她慢慢走,可让我们赶上,却不知怎的,总是那样快。”

就像是怕被追赶上似的,许鞍华一入行就走得飞快。在同时代的香港导演中间,许鞍华起步阶段的履历算是漂亮的。1975年,她从英国回香港,在父亲的介绍下,进了当时正红火的TVB,成了胡金铨的助理。

刚进TVB时,许鞍华干了不少打杂的工作,电视台里各个工种的人都得接触。“那时,那些摄影师、场务啊都很不喜欢我们这些吃洋墨水回来的。”她很注意细节,说话尽量不夹杂英文单词,别人抬机器,自己也去抬,别人熬夜不睡觉,她也不睡,人家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倒不是什么一个女人混进电影圈该怎样,就是一个新人,你得去适应这个环境。”许鞍华记得,当年没少挨一个摄影师的骂,分镜表总被嫌弃做得不好,总是一次次修改,“后来,却是那个摄影师帮我最多”。

虽然低调,但许鞍华并不安分,整天想拍东西。拍什么无所谓,只要能拍就行。没人派工作给她,她就主动争取,拍了《龙虎豹》,又拍纪录片《北斗星》。后来,廉政公署找过来,就也帮他们拍。

上世纪70年代的香港娱乐圈是电视台的天下,后来“香港电影新浪潮”的核心人物许鞍华、徐克、严浩、谭家明等人都出自那里。这些人身上有些共同点,30岁上下,大多有国外留学的经验,在电视台工作的时间不长,因此还心思活络。

在电视台拼命工作几年后,很多人都出来拍电影了。包括徐克的《疯蝶》、严浩的《茄哩啡》在内,“香港新浪潮”早期最有代表性的几个作品陆续诞生。

1978年,许鞍华有点耐不住寂寞了,她拉上编剧陈韵文,一起合作了她的电影处女作《疯劫》,一不小心成了“香港电影新浪潮唯一的女性导演”。

我研究了很多华语女性导演的处女作,尤其是艺术片导演。她们的第一部作品大多和个人的成长经验、情感经历有关,即便不是半自传,其中也有很强的个人烙印。许鞍华不同,她一出手就拍了部类型片,有欧美“黑色电影”的影子。

《疯劫》是部惊悚片,有人在香港龙虎山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案件侦查过程中,一层层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部张艾嘉和赵雅芝主演的惊悚片取得了令人意外的票房成绩,1979年,《疯劫》一上映就打破了当时的香港票房纪录,还拿下包括优秀剧情片在内的三项香港金像奖提名。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1这让许鞍华一出道就成了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新导演。谈起这部处女作,许鞍华轻描淡写:“没想那么多,只是那时什么赚钱,什么市场好就拍什么,大家都一样。”除了风格和叙事方法上的新尝试,许鞍华不觉得自己在《疯劫》里有什么文化层面的自我表达。

在《许鞍华说许鞍华》里,她剖析了自己早期的创作脉络:“头三部电影都是用情节、悬疑、趣味,一路推进剧情,演员发挥的机会不大。到了《倾城之恋》才是演员戏。”但拍《疯劫》时,许鞍华就已经具备了一个职业导演的意识。当时,拍到中途她就没了感觉。但还是要坚持拍下去。只能拍下去,她从没有艺术家脾气。“如果你想拍十年八年,这些感觉根本靠不住。”许鞍华说。

不停工作的道理很朴素:“拍电影,靠走运是不行的,也许偶然一部,有特别靓的明星,或者题材特别打动人,你成功了。停个三五年,别人又对你没信心。但你一直拍,三部里,拍坏一部,有两部还不错,就还有机会拿到下一部的钱。能持续,你才能把拍电影变成一个职业,否则那只是兴趣和不切实际的理想。”在2014年前,除了被《书剑恩仇录》耽搁了三年,许鞍华几乎每一两年就有一部新电影上映。

许鞍华没那么形而上的做事方式与香港人务实的社会文化有关,也与她个人的求学、思考经验有关。当年,她在港大学文学,英国学电影,读很多理论,但总觉得落不到实处。后来,有“学霸”朋友提醒她:“去解决具体的或是限乎计划的抽象的问题,当你逐个计划去解决,就会踏实开心,感觉自己能做事。”许鞍华抱着这样的态度拍了很多年,后来才开始思考身份和宏观的文化取向问题,这种转变,影响了她后来的《天水围的日与夜》《黄金时代》等电影。

在香港电影票房最好的八九十年代,杜琪峰、刘伟强等一批商业片导演拍得都比许鞍华快,但香港市场没落后,没人能像她一样保持从前的节奏。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2那场爆发于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电影新浪潮”启发了“台湾新浪潮”和内地的“第五代”导演们,但它本身的存在时间十分短暂。许鞍华、徐克们折腾了没多久,香港电影市场就崛起了,每个导演都有拍不完的故事,接不完的活儿。

有时,许鞍华很怀念刚出道时在电视台工作的那些日子,大家晚上一起留在电视台,看对方剪辑,一起讨论,有时候连睡觉都不记得。但随着电影工业越来越旺,大家都各忙各的了。

事实上,恐怕除了许鞍华,各忙各的是少数人。80年代后,香港电影繁荣了,整个行业的市场化和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大公司自然是有,但这种专业化一定程度上是被传统和情义支配的,有点拉帮结派,有点抱团,想要出头多数人得拜个山头。

王家卫有摄影指导杜可风、美术指导张叔平,演员用来用去也是张曼玉、张国荣、梁朝伟那几个,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体系和班底。徐克钻研技术,新武侠有一套自己的美学标准。热爱拍警匪和黑帮片的杜琪峰行事风格也更“江湖”,他和韦家辉、游达志组成“铁三角”,创办的“银河映像”电影制作公司旗下有稳定的一帮兄弟。周星驰特立独行,虽然后来传闻与王晶不合,但两位香港喜剧龙头还是有十年的蜜月期。

许鞍华不在任何情义关系里,不从属于任何大公司,甚至连常年合作的编剧、摄影师等幕后团队都没有。

“她永远都精力充沛,我完全不明白她的精力来源,她可以支撑至极限,虽然肯定会疲累。她深明很多事情需要争取才能得到,同时也要平衡各方面的需求,她一直很自觉地处理这些事情。她没有长期合作的拍档。这些事加起来令她比其他人更辛苦。她其实是这个制作环境下的幸存者,曾有好一阵子不能开戏,但这么多年后仍然继续拍戏,这是很多香港导演做不到的。”作为摄影指导,关本良曾和许鞍华合作过《男人四十》等多部作品,在《许鞍华·电影四十》里,他这样评价。

在《许鞍华说许鞍华》里,许鞍华把自己的创作方向归纳为:坚持创作的独立性。独立并非关于主流和非主流的问题,而是经常保持清醒、自觉到自己身处的处境,在可能范围和环境的局限下,争取表达自己的理念,而非人云亦云。

起步阶段的前三部电影《疯劫》《撞到正》《胡越的故事》都是强类型,到了第四部《投奔怒海》,许鞍华对时代与个人命运的表达更迫切了。这个以日本摄影师视角,讲上世纪70年代末越南平民、华人悲惨境遇的电影让许鞍华包揽1983年的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两个大奖,在香港本土的票房上也是大丰收。

但《投奔怒海》也是让许鞍华付出巨大代价的一部电影。因为电影的题材敏感,拍完可能无法在中国大陆、台湾和越南等地上映。票房上的损失还是其次,当时,很多人都劝她别拍,若是拍出来,搞不好以后就再也不能拍电影了。许鞍华坚持要拍:“身为导演我应该争取最大的自由,能够决定去任何地方取景。”后来,电影没能去越南取景,那里的戏份是在海南完成的。

拍完《投奔怒海》后的一段时间,没人找她拍戏。只有邵氏这个大公司,还愿意给她机会。但一合作,许鞍华才发现,自己并不适合邵氏。“大公司,没人情味,加上讲权力,计算利害。方式改变,令我很难做事。”合作了几部戏后,她只想赶快解约,但直到拍完《书剑恩仇录》她才还清所有钱。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圈子欠债是没有人还的。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状态,许鞍华把那种工作状态称为“家庭式”的工作方式。作为“家长”,许鞍华事事做主,事事亲力亲为。

关本良记得,许鞍华给他讲过一件事,与她的名字有关。她出生在辽宁省鞍山市,所以名字里有个“鞍”字。长大后,有个算命的跟她说,如果名字用马鞍的“鞍”,生活会比较辛苦,比较颠沛不定,建议她把“鞍”换成“安”。但她不愿意,还是要用“鞍”。关本良觉得,这名字和算命先生的话很像许鞍华为电影操劳的这大半生。

和好友张艾嘉不同,张艾嘉也要求多,但她身边一直有好的经纪人,自己又善于借力而为,做起事情总是显得轻盈,许鞍华则正好相反。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3我听过很多香港电影黄金年代导演们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在现场灵感乍现和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王家卫很少有完整的剧本,很多时候,直到剪辑完成,演员才知道自己究竟演了一个怎样的人。杜琪峰的编剧游乃海常常被逼着在拍摄现场写剧本。古天乐等一众演员没事做,就在现场走来走去。徐克经常到了配音阶段还在改剧本。

这些大导演看似不那么规范的操作,在电影卖座或被认可后都成了美谈。许鞍华很少有这样的谈资,她的电影总是计划周密,剧本完善,资金把控严格,超支的状况很少。

无论在香港还是内地,拍电影总会遇到钱的问题,尤其是片子拍完了,钱没收到的问题。在内地拍《玉观音》时,许鞍华和剧组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拍摄结束后,大家都怕拿不到钱。许鞍华知道大家担心,有次回香港,特意让编剧岸西去机场接她。“当时她提着一个背心塑料袋,里面是一沓沓纸币,她就这样将钱给了我。”岸西在《许鞍华·电影四十》里回忆这段经历,“跟阿Ann工作会有保障,老板一旦不付钱,她绝不能罢休。”

演员出了状况,许鞍华也自己解决。拍《天水围的日与夜》时,男主角不见了。许鞍华没找副导演,也没问制片人,自己去男孩家登门拜访。她弄清楚了原因,原来是家人怕男孩学坏,不让他演。许鞍华劝了好一通,把小男孩劝了回来。

采访中,提起她拍过的那些电影,许鞍华总是要先批评几句:“那时候不知道《倾城之恋》的爱情线和战争背景融合不到一起去”;“《黄金时代》的尝试没那么成功,那种抽离的对着观众讲话的形式更像个噱头,没和戏剧本身结合起来”;“《上海假期》不好,没有我自己的观点”……在影评人李焯桃看来,成功比失败更让许鞍华难以平复,这简直不像个奖项等身的大导演的个性。他在《许鞍华说许鞍华》里这样评价她:“她对自己完成作品的批评十分严厉,却对作品产生时的要求不够严格,的确常令我们这批支持她的影迷为之气结。不过平心而论,大家在‘怒其不争’之余,心底也明白这就是许鞍华的为人,而片如其人,若有一天她在这方面执着起来,说不定她那一贯的人文关怀和宽容胸襟也烟消云散,随时会得不偿失。”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4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5许鞍华做电影,方法和姿态上都有点笨拙。当年邱刚健帮她写《投奔怒海》,人都没去过越南,就能凭空写一个好故事。许鞍华很服气,但她做不到。几乎每一个她主动想做的剧本,都要和团队花上大量时间查阅资料、走访调研,这是从电视台时期留下来的习惯。“我特别需要这个,人物也要有现实依据,几乎有点迷信这个方式。”许鞍华说,这样,电影里的人就实在了,场景也变得具体,她出现在现场才能轻松自如,“所有想象力都得依附于这些真实的东西”。

养老院常常出现在许鞍华的电影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女人四十》都有相关的场景和故事。45岁那年,有人找她拍过一部纪录片,讲香港的老年人。她走访了住在各种各样房子里的老人,养老院里的老人给她最深印象,这或许就是那些故事的现实依托。

当年筹备《桃姐》,许鞍华又一次次跑养老院,和社工团队接触,还让人家帮忙推荐了一些有家人在养老院里的朋友来见面。一来二去,社工都成了她的助手。有人给她讲自己妈妈在养老院里的事,电影里,她把妈妈变成了一个公公。电影里老人打牌、吃肥皂一类戏,都是现场观察来的。最后,养老院里的戏,干脆拍成了纪录片风格。

“我没有刻意去拍底层生活、基层员工,好多评论说我有人文主义,关注小人物,我不懂怎么回答,很闷啊!其实我也想拍有钱人,但他们很多事不方便和人讲,没那么多故事要倾诉。我去找李嘉诚,他才没有空跟我讲他的生活。”电话里,许鞍华瓦解了那些严肃的分析和评论。

《天水围的日与夜》无论在许鞍华的个人作品里还是整个香港电影史上,都是一部特别的电影。2008年前后,香港本土市场已经严重萎缩,曾经辉煌或沉寂的导演都“北上”拍电影,内地的电影业正蓬勃发展,有技术又懂商业片的香港导演是香饽饽。当时,还留守香港的导演已经不多。

《天水围的日与夜》讲的是一个香港底层家庭的故事。天水围位于香港新界元朗地区,是新移民和低收入人群聚集的地方,早年一些杀妻、杀子的社会新闻让“天水围”很出名。许鞍华想拍的是一对母子的故事,一个把两个弟弟都供上大学的女人,却一直在超市打工,儿子也没受太好的教育,但两人相依为命,虽然没钱,却生活得很乐观。围绕这两母子,许鞍华想呈现天水围最平常的生活。

它必然是个艺术片,甚至没机会进内地院线。一个看起来就不赚钱的电影,没人愿意出钱。最后,还是导演王晶出了130万元,支持许鞍华拍完了这部电影。最终,《天水围的日与夜》拿到包括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在内的四项金像奖,成为当年的最大赢家。

《天水围的日与夜》主创大多是女性,许鞍华在这部电影里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坚强、乐观的香港女人形象。

“做人真是很难的。”

“有几难遮?”

这是电影里女主角贵姐的态度,也像是许鞍华自己的。

在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里,接受采访的间隙,许鞍华窝在沙发上休息,有点不耐烦:“他们一直问重复的问题,女性主义,乜嘢女性主义啊!”

尽管嘴上排斥,但许鞍华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电影中塑造了很多生动的女性形象。有些被女性主义者不屑,比如《女人四十》里的阿娥,为了家庭她操劳大半辈子,并且还得继续操劳下去。《阿金》也一样,一个女武行要在行业里生存,就得和男人一样,说不好是对现实的批判,或者仅仅是无奈。《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斯琴高娃饰演的姨妈生活一团糟,仿佛女人的不幸都是性格和选择的悲剧。

和那个年代的女性导演类似,许鞍华的很多电影里都没有明显的女性意识,她不过是按照真实事件和调研来的资料塑造人物,这些人物观众能够共情,源于与角色们共同的生活和精神困境。

但女性身份,和她在欧洲女权运动最繁荣时期的留学经验,或许也多多少少地影响了她的电影创作。不止一个导演拍过《玉观音》,但只有在许鞍华的版本里,赵薇饰演的安心才是个真正坚强、勇敢的女人。她在法庭上承认与毒贩毛杰的关系,救赎自己,也救赎了别人。

《得闲炒饭》是个更纯粹的女性主义电影,两位女主角曾互有好感,后再相逢有了更深的情愫。她们都在中环打拼,都不小心怀了男人的孩子,面对的都是爱情、孩子、自由的选择。

最让许鞍华上心的还是《黄金时代》。刚入行时,她就很想拍一个艺术家,“对画画没那么懂,就想拍一个作家”。读到萧红作品是1975年,那年,许鞍华刚从英国毕业回香港,听大学教授卢玮銮说起萧红,被她的人生经历吸引,赶紧找来书看。初读《呼兰河传》她没那么喜欢,因为太琐碎、分散,看起来没有故事主线。几年后再看,就觉得不得了,那些民俗、民趣,还有作家独特的视角,让她重新理解了萧红。

想拍,但找不到编剧。那样动荡的历史时期,从中国东北到北平,出走日本再回到上海……不花个一两年做资料啃不下来。直到2003年,许鞍华和李樯提起这事,这个女作家的故事才有了点眉目。

中间又经历了对审查的推敲,故事方向的修改,到处找钱拍摄,直到2014年,《黄金时代》才最终上映。那几年,正是中国电影热钱涌入,票房崛起的几年。即便市场这么好,即便是许鞍华,找到6000万元拍一个女作家的故事依然这么难。

但事情还是办成了,许鞍华没过多纠缠于萧红与男人们的是是非非,而是从萧红的情感和文学体验出发,来拍这个最有争议的女作家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如今,这句话是多少人的自我安慰和期许,但谁都知道,“以后”只是个借口,只有许鞍华把它当真。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6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7就像总是严厉地批评自己的电影,许鞍华对自己的人生也评价不高。在接受杨澜采访时,她曾觉得,自己这大半生“有点亏了”:“我的个人生活呢,一片空白。我没有好好地培养自己的兴趣。比如,除了看书,还有拍戏要用的工具,其余我都不懂。我也没结婚,没有儿女,很多人都有的经验我都没有。”

《客途秋恨》是部许鞍华的半自传电影,她早年的经历,以及她与母亲的关系清晰地呈现在电影里。那部片子里,有许鞍华的来处。

1947年,她在鞍山出生,两三个月大就被父母抱去了澳门。在那里长到5岁,又随父母移到香港,住在新移民聚集的北角。在她早年的记忆里,母亲不爱说话,教育起她却有点凶,公公婆婆似乎对母亲有些意见,长女许鞍华也一直和她不那么亲近。直到16岁那年,许鞍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粤语没那么熟练,所以话尤其少。

探讨母女关系一直是女性导演热衷的主题,许鞍华也没逃掉。1990年上映的《客途秋恨》就是以她母女二人为原型的故事。最初,《客途秋恨》的野心没那么大,不过是想写一个中国香港、澳门和日本的三地故事,那也是影响她和母亲最深的三个地方。剧本是找吴念真写的,吴念真的野心比许鞍华大,后来,这个故事就又有了英国、中国广州,变成一个“更大范围的关于离散的故事”。1990年,这电影的制作经费只有600万元,许鞍华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钱是从哪些边边角角省出来的。

电影上映时,许鞍华把母亲支开去旅行,怕她看了伤心,但母亲还是通过别的渠道看到了。后来,两人长谈了一次,这才渐渐化解了内心的隔阂。

至今,70多岁的许鞍华都和90多岁的母亲住在位于香港岛北角的小房子里,家里还有一只猫。

这些年,香港的大街小巷在变,九龙城寨消失了,老茶餐厅变少了,曾经的霓虹灯箱也黯淡了,但北角变化没那么大。许鞍华的生活也没怎么变,还是像从前一样地拍电影,除了茶水工不过问,所有工种都要操心,只是年纪大了,拍片的节奏变慢了。她还是走得飞快,穿梭在大街小巷,搭地铁勘景和去公司开会。

前几年,我曾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咖啡馆偶遇许鞍华,她和一个朋友在聊天,偶尔有客人经过认出她,就点头打个招呼,随和得像个老邻居。

去年,在拿到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领奖台上,许鞍华说:“我要回去帮助新电影人,未来,让他们也能拿到属于他们的终身成就奖。”

这几年,许鞍华也开始给一些年轻导演做监制。从前,这是她有点排斥的事。“我自己找钱都很难,还要帮别人去找钱、找演员?”就像《好好拍电影》里,她前脚嚷嚷着要减肥、穿吊带裙,后脚就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菠萝油。为《花椒之味》做监制时,她亲自去找刘德华帮忙客串,很简单的戏,但她从头到尾给刘德华说了一遍,像是在邀约自己电影的男主角。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8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9

许鞍华:走出一个“黄金时代”10一边卖力,一边又有点无能为力。“说我们对年轻人偏见大,其实他们对我们偏见更大。”许鞍华说,做监制时,她很少管具体内容,除非看到大堆漏洞。干扰太多,剥夺了人家的创作自由,反而会被嫌烦。“倒是也能理解啦,当年,要是胡金铨来干涉我的电影,我肯定让他走开。”许鞍华用同理心压抑自己想插手的念头。

许鞍华觉得没必要探讨女性主义和女性导演话题,只是偶尔会在年龄问题上,感受到冒犯。40多岁起,就常有身边人和媒体问她什么时候退休。“这个问题是歧视女性的,倒没听说有人问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导演什么时候退休,例如徐克。”

年纪大了,尤其是这几年,许鞍华反而会想想男性、女性的问题。“工作上没有问题,我特别适应,但个人生活里肯定有点问题。”一群人一起工作,有个男导演对另一个导演的助手很礼貌也很好,后来两人成了男女朋友。女孩以前总是背心吊带,突然不穿了,许鞍华有点好奇。“他不让我穿。”女孩很乖,还有点自豪,觉得对方在乎她。

“我把我工作上的态度完全延续到私人生活中了,没办法让人家有主人的感觉,我明白我的生活为什么那么失败了。”说完,许鞍华哈哈大笑。

(参考资料:《许鞍华说许鞍华》,邝保威编著;《许鞍华·电影四十》,卓男、吴月华主编) 投奔怒海疯劫拍电影客途秋恨许鞍华恐怖电影娱乐八卦中国电影剧情片爱情电影美国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黄金时代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