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喜剧

( 北京金萍萍二人转剧场里，来自齐齐哈尔的刘艳（左）与来自吉林的合作者二毛 )

东北能出来像赵本山这样一批喜剧小品演员，绝对不是偶然，是和东北地区的自然环境有很大关系的，当年闯进关东的那批东北人，不仅要直面自然环境的恶劣，而且由于地广人稀，让他们有一种从来没有的孤独感。而纬度偏高的东北，一年四季中，冬季特别漫长，生活环境残酷。为了排解这种孤独感，人们习惯了聚在一起凑热闹，人们习惯了通过唠嗑的方式打发漫长的时间。严酷的自然环境慢慢地把东北人乐观的性格培养出来，语言上的喜剧感、幽默感日渐加强，这样，凑热闹、爱扎堆、爱表现、有幽默感是闯关东后代在黑土地上形成的一种性格，唯有这样的苦中作乐的生存方式，才能与这样的自然环境共处。

东北人多是山东人的后裔，山东人性格豪爽热情的一面被继承下来了，所以他们可以用一种很坚韧的性格去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有人曾总结东北人的性格，说东北人是中国人当中性格优点缺点最明显的一群人，他们一方面有坚韧的性格，另一方面又很懒惰，因为东北土地肥沃，随便撒点种子都能有收获；东北人具备豪侠之气，却缺少一种智慧；东北人比较乐观，但总体上小富即安，积极向上的心理不强。

如果说东北人身上有种天生的幽默感或喜剧色彩，这是他们多年来在无聊的生活中形成的。当年闯关东的那批东北人，填补到广阔的东北大地之后，东北仍处于地广人稀的状况，尤其是乡村。东北的村落和中原、南方不同，也和游牧民族不同，家与家之间大都被大片的庄稼地隔断，这就让东北人在面对自然环境中有种渺小和孤独的感觉。一般，每年四五月份播种，九十月份收割，一年下来，真正农忙的时间掐头去尾不到3个月，剩余的9个月时间，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是漫长的冬季，如何打发农闲时间？这是东北人要解决的问题。《乡村爱情》导演张猛说：“东北不像南方，在安徽，家家都有防火墙，都到了那么近了，你家着火别把我家烧了。东北不会，你家在这儿我家在那儿，中间有大量的田地，所以他们因寂寞会走到一起去，由于寂寞所以大家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我是从山东过来的，我还是逃荒过来的，都是带着自己的问候过来的。一交流哪个最好呢？搞笑最好，不然这个冬天怎么过去呢？没有别的消遣的方式，可能这种交融之后形成了这种二人转的方式。”

吉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曹保明告诉我：“我觉得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在东北，要生存就要充分展示自己所有的本领，向对方表述或者说接纳别人，会促成幽默细胞的产生和裂变。因为中原人来到这儿，两眼漆黑，我找谁去呀，我要使劲儿表现，让你们接纳我，要互相接纳，所以促成人表述的生动性，已经在性格和骨血里形成了这个。”

这些来自中国最底层的人，他们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说，编故事、说瞎话不仅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而且这种方式可以缓解人们的孤独感。慢慢地，东北人语言表达方面的天赋就体现了出来。为了让这种表达方式营造更多快乐，它必须加强语言中的戏剧感、幽默感和喜剧感。

东北人这种爱扎堆爱凑热闹的性格，间接地培养出了他们爱表现的性格一面，凑热闹总是要有主角的。这也是东北人为什么都喜欢朝演艺领域发展的原因，说是天赋，表演也是天赋，所以都很容易当演员。像当初的长春电影制片厂、沈阳音乐学院，给中国的娱乐行业提供了不少人才，如果加上民间状态自然成长起来的艺人，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曹保明认为东北一人的“说口”在过去谋生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在打场子之前要说‘父老乡亲们……’都是说口，完了再开唱，只是生存的必需，没有生存就没有开唱，再好的段子不买你账，下面可能是狩猎的、挖参的、土匪、日本兵、日本浪人，生存环境很恶劣。所以‘说口’是生存的手段，它促使这部分文化极其发达。所以后来的小品是在‘说口’上发展的，现在唱法儿衰落了，现在是用通俗的歌曲来代替二人转的传统段子。从前每个人肚子里至少要有70个段子，还不算‘说口’，后来‘说口’变成生存手段，被发扬光大了，恰恰是通俗文化发展的根据，所以在这块土地上，五花八门，各方都得罩它才站得住。‘说口’为后来的通俗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东北人说话一串一串儿的就是这个原因”。

原铁岭市民间艺术团导演、副团长乔杰在谈到东北人的性格时说：“东北人好热闹，不甘寂寞，我下乡的体会是，农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互相调侃，开玩笑，好像这是东北人的天性。当然他们没事讲一些瞎话也好，主要目的就是取乐，取乐可以缓解他们劳动压力、辛苦。东北老习惯一旦有事，无论个人有事还是村里有事，都是喜欢热热闹闹，大摆宴席，扭大秧歌唱大戏，在农村大部分是二人转的戏，我想主要是适应农民生活习性。”

这种习性就是来源于他们的孤独感，山东人留下的豪爽性格不能被严酷的自然环境扼杀，于是它在后来便转化成一种排解孤独、自娱自乐的性格。所以，东北人在任何时候都比其他地方的人好热闹，它的传统习俗在面临现代文化的冲击时，比任何地方都有生命力。

最近这些年已经有所改观，东北人农闲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做生意，但过去的生活习惯现在已经形成文化现象了，甚至注入到他们的经营思路中去。

东北人怕孤独，所以但凡他们想制造一些快乐的东西，一定都要做到极致，一定要做到最大限度的热闹。比方说，人们要开一个休闲娱乐场所，一般都是单一化经营，酒吧就是酒吧，咖啡厅就是咖啡厅，KTV就是KTV。但是东北人一定照着多功能的路子走，只有东北人会想到在洗浴中心里面搭个二人转的舞台。“二人转本来就是田间地头艺术，它不需要灯光舞美，只要有两个人，有扇子和手绢，有件乐器就可以开唱。东北人喜欢开洗浴中心，里面舞蹈、唱歌、模特表演……非常热闹，但是他们还觉得不过瘾，因为没有使观众哈哈一笑的成分，所以就把二人转拉进来了。”乔杰说，“东北人天性好乐，好热闹，开一个比如说娱乐休闲的地方，除了其他条件之外，总忘不了人们要高兴，所以要增加这些东西，当今使人们笑得起来的，相声不行了，就剩下二人转了。”

东北人干什么都要有个前提，图个乐呵。

在喜剧幽默中，有两个内容是最受欢迎的，一个是政治，一个是性。在东北民间曲艺中，含有性内容的作品占了大部分。这也是二人转从张作霖到今天一直遭到打压的原因，至今仍被人诟病。事实上，在各地民间文艺作品中，性内容从来都是存在的，它是人一直以来津津乐道的内容。吉林省二人转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宫庆山告诉我：“你听东北民歌和西北民歌，西北民歌那种苍凉、悲怆，那种苦，东北民歌没有，都是什么瞧情郎送情郎看秧歌送戒指，都非常喜庆，郎啊哥啊妹啊什么的。还有些荤的，荤段子实际上就是一帮光棍汉子蹲在山里伐木挖煤窑，他的一种性意识，他需要抒发，就通过这种歌唱出来。”曹保明告诉我：“实际上荤口是民间最丰富的文化，它不脏，是今天我们有些人把它弄脏了，包括一些演员低级的动作。当年老百姓接触不到性，只能通过说把它表达出来，因为从前二人转艺人把性说得非常好，这是东北文化广泛流行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二人转说口最重要的题材，今天我们把它表述歪了。东北文化存在这样的‘说口文化’，是因为东北女人少，东北这块土地荒凉荒蛮寒冷，女人无法生存，人们只能通过‘说’来表述性爱。因此这个东北的‘说’备受人们关注，大家愿意听，不吃饭也要听，恰恰说明东北缺少性，真实的性，没有婚姻，没有幸福。人们是在疲于生存的危难中生存，使性内容发展到极致，大量的说口文化中包括我们今天说的‘脏口’已经变成了固定形式。”

西北民歌中，性、色情的内容仅仅体现在抒发和表达层面，而东北曲艺则把它变成了一种幽默和喜剧笑话，成为二人转当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所以，当赵本山倡导绿色二人转的时候，他也不无矛盾地感慨：“不黄那能叫二人转吗？”早在吉林省整顿二人转低俗内容之前，长春市和平大戏院就在内部实施了演员脏口惩罚条例。现在，剧场中的二人转表演很难再听到赃口，但是与性、色情有关的内容仍然是最主要的笑料，只是它变得不再那么赤裸裸，而是更加含蓄。这也许是二人转从乡村走进都市所必然经历的一种变化。当然，在广大乡村，那些走村串户的二人转草台班子，仍然依靠大量脏口维持生计。

东北人当年闯进关东，后来又喜欢闯出关东，所以，东北文化向外面传播多少跟他们闯的性格有很大关系。这种闯跟他们整体上的归属感不强有关。宫庆山说：“在南方，比如说广州和珠海，我也去采访过，一个村子有一个宗祠就知道这个村子的人姓什么，一个村子不会多于两个姓氏，基本上一个村子就一个姓氏一个家族。东北不一样，它是杂居，赵家屯不是老赵自己家，张王李赵什么都有，都是杂姓居多，没有几代人在这个村子繁衍。也有这样的，但是很少，都是外来、杂居。东北过去还有一种‘猫冬’的习惯，因为他在这地方没有长远的打算，闯关东的人来到东北的时候，他也盼着赶紧挣钱回家，直到现在你到山里面还能看到很明显迹象，它不像山东、河北那个院墙，都整得规规矩矩，这里不，整几块木板子一夹，明年我再夹。他是一种生活习惯，但这种生活习惯实际上是意识，原来的意识就是我没打算在这儿长住，我挣钱回家。为啥猫冬？我春种秋收粮食足了，够一年吃住就得了，我明年再说明年。东北人的劣根性，说闯关东的人都是穷人，不是富人，穷人这帮流民实际上是最没有文化最不成器最啥也不是的，他懒惰，逃荒来的，东北是这么一批人组成的。东北的地域也好养活人，开荒就能打出粮食来。因为历史原因也造就了这批人，他无所谓，家的意识根的意识都很淡。像南方人，它的宗祠就在那儿，一住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根本不能离开那儿，东北人这种概念比较淡，因为闯关东当时就是为了活路来的，这代艺人也有这种观点，就是哪儿有活路哪儿能挣钱我就可以到哪儿去，我就可以走出去。”

张猛告诉我：“我觉得能去唱二人转的人必然是想离开土地的人，实际上是不喜欢劳作的人，或者说有闲睱时间的人，才能聚集到一起，给别人带来快乐。凡是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也能聚集到一起，它是一种效应，它必然是有甜头的，才会离开，你和我才会搭在一起给别人唱。可能随着他们第一步走出来，市场逐渐地就有了。因为总有人离开土地，开始可能是城乡接合部，然后是镇里，然后是市里。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实习生魏玲、郭闻捷对本文亦有贡献）（文 / 王小峰） 喜剧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