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丁克80岁

作者:朱伟

今年3月4日,是荷兰著名指挥家海丁克的八十大寿。中国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大多都是通过他上世纪80年代在Decca公司录制的那套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全集而喜欢上了这个名字。那是一个管弦乐色彩呼啸而来的宏伟而又壮丽的海洋。因为这套唱片,大家进而听到他的马勒,他的李斯特,他的布鲁克纳,被荷兰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的美丽音色所感染。

在世著名指挥家中,海丁克到中国可谓姗姗来迟。姗姗来迟的原因,也许就因为他在1988年60岁后,就离开了他凝注了27年心血的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他完成了对一个乐团的性格塑造,他镌刻在这个乐团上的烙印,事实上成为他的继任者——无论是夏伊还是扬颂斯,都难以超越的高度。

海丁克属于对乐团塑造能力极强的那类指挥家。20年前,他因为对歌剧演绎能力的兴致而离开了阿姆斯特丹音乐厅这个老巢,专注于在英国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与格林德堡歌剧节任音乐总监,发掘歌剧魅力。他对歌剧的强烈兴致始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与德国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或者德累斯顿乐团合作的瓦格纳歌剧录音,这是肖斯塔科维奇之后他的又一大贡献,其最辉煌成就是全套的《尼伯龙根指环》。

海丁克从2006年77岁投身芝加哥交响乐团,委屈在比他小12岁的音乐总监穆蒂之下任首席指挥,在此背景下才令人注目。我的好奇是,在已经创造了阿姆斯特丹管弦乐色彩奇迹之后,他在垂暮之年到芝加哥这支以铜管辉煌著称的乐团当首席的真正企求。我判断,他是试图以晚年余力来重塑莱纳与索尔蒂之后的“芝加哥之声”,这令我想到德国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在他垂暮之年专门到加利福尼亚组建了哥伦比亚交响乐团,以承载他的晚年理想。在这种判断基础上,我在他率芝加哥交响乐团这次巡演的两场曲目中,专门选择了海顿与布鲁克纳——对海顿交响曲的演绎其实非常之难,难在表面平淡的结构中细微的节奏与尤其是木管演奏员对细微的判断能力。而布鲁克纳最适合演奏的乐团是维也纳爱乐乐团,这是卡拉扬晚年录制布鲁克纳的第七与第八交响曲都选择了维也纳爱乐的真正原因。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海丁克这次巡演选择的是海顿的第101号《时钟交响曲》与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时钟交响曲》作于1794年,当时莫扎特已经去世了3年,海顿已经62岁,可以将它看做古典主义正向浪漫主义跨越的阶段。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则完成于1883年瓦格纳去世之时,正是后期浪漫主义还未走到马勒与理查·斯特劳斯的阶段。这两首作品,两位奥地利作曲家相隔90年彼此遥望,在我看,体现的是不一样的舞蹈性。前者是飘逸、柔和、精致、睿智与体贴,后者则厚重、质朴、真挚、执拗与孜孜不倦。前者是纯粹、简洁中的高贵雅致,后者是繁复着对情感的迷恋,一致的是两者都柔情似水。

海丁克对这两首作品的处理,确实使熟悉了莱纳与索尔蒂之声(这两位芝加哥交响乐团的塑造者都是匈牙利人)的我对这支乐团彻底刮目相看。海丁克给了《时钟交响曲》更轻盈的结构,带着这个酷爱强烈色彩冲突的乐团,竟以难令人置信的轻妙翩翩起舞,第二乐章的木管声部表现居然可接近维也纳爱乐。而布鲁克纳则展示了弦乐,尤其是低音部弦乐的巨大能量,使芝加哥厚重的铜管质地有了特别感人的、震荡人心的共鸣。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常被人攻击其结构与乐思的发展笨拙,但这恰是我所喜欢之处。它的前两个乐章,第一个中板速度总与第二个柔板联结成一种漫长的、浓厚得难以分割的情感的缓缓推动(第八、第九交响曲除外,它们的柔板在第三乐章)。比如这首第七,前两个乐章就构成了40多分钟长度,占了三分之二篇幅。但正是这两个乐章,如真挚情感在哀伤中最舒展地呼吸,如绵延不断地在孱弱中求主怜悯与启示,它成为最真诚的祷歌,又带着广袤大地清新极了的泥土与花草的气息。它们就通过如水弦乐,一波又一波地不断荡漾,倾注着他所要诉说的崇高热情,强烈冲击之下,难让人不动情。

以我之见,管弦乐的色彩,其实更多体现在木管与弦乐;管弦乐的节奏,也更多体现在细微的变化。而我们以前对管弦乐的欣赏,则往往多喜欢戏剧化与震天动地的跌宕起伏,它其实多少因为美国唱片公司比如RCA、Mercury、Telarc等音效追求的误导。它们在录音中所创造的“音场”与所谓“爆棚”等概念,才导致了往往铜管的强度成为衡量一支乐团或一首作品演绎的重要标准。以这种标准,巴赫、海顿、莫扎特作品所能提供的小乐队音效,当然永远不能与柴科夫斯基、瓦格纳、马勒、理查·斯特劳斯作比较。

这次海丁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第一次来华,还有令人欣慰处是,在这个乐团中,现在已经有了11位华裔演奏员,看来他们都在弦乐五部之中。这实在可令我们自豪——在海丁克训练的美丽弦乐中,就有五分之一来自我们的同胞。如果再仔细统计一下,世界各大乐团中,包括维也纳爱乐与柏林爱乐,华裔应该都已不是少数。这些已经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优秀演奏员有朝一日如能像那些已在国外打球的球星一样,也回来参加一场国家的音乐聚会,联结在一起组成一支乐团,那该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景象!我们应该不仅有世界一流的音乐厅与歌剧院,还要有世界一流的指挥家、演奏家与乐团,以及音乐会的观众。■

(文 / 朱伟) 丁克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