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舞!舞!
作者:马戎戎( 2009年春晚上表演的舞蹈《蝶恋花》 )
邢时苗这样描述他眼中的舞蹈在春晚节目中分量和形式的流变: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春晚的舞蹈主要作为歌曲的陪衬。“1995年春晚,导演是郎昆,我主要给歌曲编舞。那一年编的歌曲有《今儿真高兴》;孙浩的《中华民谣》;仨帅哥林依轮、解晓东、毛宁的《火火的歌谣》;仨甜妹宋祖英、杨玉莹、甘萍。”
到了1998年,舞蹈已经是歌曲的主要包装形式。1998年的《相约98》,邢时苗说,这首歌原来是准备毙掉的,但是经过他编舞后,“又从垃圾堆里被拣回来了”。邢时苗给《相约98》编排的舞蹈,是两个人在一个透明大气球里跳双人舞,灯光打上去很绚烂,因为那一年刚刚引进了德国的激光技术。
《相约98》这部作品在之后的“我最喜爱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评选中拿了二等奖。那一年邢时苗还为在1995年春晚上以《醉鼓》出名的黄豆豆编排了《龙腾虎跃》。《龙腾虎跃》只拿了三等奖,邢时苗有点失望。
邢时苗认为,这是由受众的审美水平决定的:“春晚主要的观众是小市民,小市民和知识层的爱好是不一样的。”他举了2006年杨丽萍、谭元元和刘岩3位舞蹈家演出的作品《岁寒三友》为例,谭元元是国际知名的舞蹈艺术家,但是,“《岁寒三友》没拿到好成绩”,邢时苗说。
多年经验,邢时苗给能在春晚上走红的作品总结了几点规律:“题材一定是大众化的,贴近观众生活,不能深奥,元素要简单:《千手观音》,就是观音;《俏夕阳》,老人和皮影;《小城雨巷》,就是雨。”
( 2008年春晚上演邢时苗编排的舞蹈《飞天》 )
2008年,邢时苗编导设计了舞蹈《飞天》,对这个作品,他自己的阐述是:“什么都没有,就是人在倒来倒去。”他认为,给春晚设计舞蹈作品,关键在于:“什么特点能勾起观众的好奇心,不是审美愉悦。”
2005年,张继钢编导的舞蹈作品《千手观音》在观众评选中得票数最高,甚至盖过了语言类小品,而在此之前,“杨丽萍和黄豆豆的舞蹈,干不过小品”。杨东升告诉本刊记者,他是2009年春节晚会歌舞类节目的总导演,作为央视文艺中心的资深导演,他自1991年起参加春节晚会的筹备。他对舞蹈节目在春晚的流变的总结是:“1991年,基本上以歌为主,舞很少,2005、2006年后,舞蹈比较重要。”
( 《千手观音》编导张继钢 )
邢时苗说,2005年之前,舞蹈在央视春晚节目中“陷入了低谷”。对于杨丽萍和黄豆豆的出现,他的解释是:“电视艺术要求演员的个人魅力、风格,风格一定要有特色,要极端。”
“早些年,杨丽萍一枝独秀,《月光》和《两棵树》,都是非常有个人特色的作品,而到了黄豆豆,选择他是希望能以张力冲破柔美。”邢时苗说,“后来杨丽萍没有新作品,豆豆的招数大家也了解了。”
“我的个子比较小。90年代初,一般舞蹈编导挑选领舞演员,都比较喜欢挑选大高个的男演员,很少会选小个子的男演员来跳领舞。我本身个子比较小,在外形上是没有任何优势的,所以就希望自己能在舞蹈的难度和技术技巧上有所突破。于是,舞蹈编导就根据我的个人条件设计了一个特别的舞蹈作品。也就是大家所看到的由所许多人扛着一个大鼓,我在运动的大鼓上跳舞的舞蹈作品。”回忆当年《醉鼓》的创作时,黄豆豆告诉本刊记者。
《醉鼓》最开始是黄豆豆1994年参加全国舞蹈比赛时的独舞,那个节目拿了金奖。杨东升没有参与过《醉鼓》的创作,但是他参与了《龙腾虎跃》的设计和编排。在他看来,选中黄豆豆的原因在于他的个人技术的特点:“他基本功不错,他的特质是空翻、大转、大跳。个子小,但弹跳很好。”
对于《醉鼓》被春晚选中,黄豆豆的解释是:“这个节目,我自己觉得,最重要是舞蹈的内容和风格非常贴近老百姓的生活。作品中所表现的人物是一个劳动人民的形象,风格基本上是黄河流域的舞蹈风格,是老百姓丰收之后,过节庆祝的欢乐舞蹈。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把‘醉拳’动作的韵味和舞蹈结合在一起,这在当时是比较有创新的编排。”
《醉鼓》参加比赛时原本是独舞,但春晚的导演要求改成群舞。独舞的时候,黄豆豆是一个人在八仙桌上跳,到改成群舞的时候八仙桌就变成了鼓。“大鼓是悬空的鼓,演员在人抬着的鼓上跳舞难度会很高。”黄豆豆解释。此外,舞蹈的基调也发生了变化。“这个舞蹈独舞版的基调本身是略带一点苍凉,但是因为春节的原因,需要一个喜庆的风格,所以我们就把‘醉’和‘鼓’的这个重要元素保留了下来,而风格则改成了过年喜庆欢乐的气氛。”黄豆豆告诉本刊记者。
“与比赛对舞蹈作品的要求不一样,我们不是搞舞蹈的。行家来说,他觉得技巧很一般,但是我觉得我们要的是主题,是整体的感觉。”杨东升告诉本刊记者。
在1998年演出的《龙腾虎跃》中,黄豆豆站在板凳上跳舞;群舞演员将板凳拼成一条长长的“板凳龙”。“板凳龙”的创意来自民间,黄豆豆和这个节目的编导邢时苗的老家都在温州,用板凳拼成长龙,是温州民间过年的一种民俗。这个舞蹈在上春晚之前同样被“改造”了,杨东升概括为:“舞蹈化再加强,民俗性再减弱。”
“今年春晚开场的第二个节目,中间有一个环节板凳叠起来也是民俗的。我觉得民俗的东西太多,就要求他们先回去练,练成更舞蹈化的。”杨东升说。
“第一喜庆色彩,第二文化积淀,第三表演样式。我觉得这三点构成了春晚在演播厅内为大家展示舞蹈艺术的一个特定的前提。”黄豆豆说。
“基调,必须喜庆热烈,带有很强的原创性。基调要符合节目的需要。”杨东升说。
“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演出《千手观音》的时候,其实这个作品在世界上已经很红了。”张继钢告诉本刊记者。2005年的《千手观音》,上春晚的版本已经是第三版。张继钢在接受采访时说,节目的灵感来自于他1996年回山西参观云岗石窟时看到的千手观音像。他记得当时像边有副对联:“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千手观音》最早是2001年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去美国演出时面世的。2004年,雅典残奥会最后8分钟,张继钢是导演:“去雅典演出的时候,音乐重新也变了,用了21个人,还用了一个肢残人士黄阳光,最后一个镜头是,千手观音用它的千手迎上来一个无双臂的人,他没手,走向了千手观音,然后用他的嘴从‘佛手’构成的金色的门上面用嘴叼下来一朵花……然后北京残奥会会徽就展示出来了。”
到上春节晚会时,作品又发生了改动:“一,不再展示会徽,因为是春节晚会嘛;第二,不上肢残人,是纯粹的千手观音。因为是春节!过年嘛。”
对于《千手观音》的成功,张继钢的总结是:“一个原因就是《千手观音》这个题材。它普渡众生,它吉祥,它博爱。这个题材极大地吻合了我们国民崇尚、向往幸福和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是一个沉静的、具有巨大的沉静的一种感召力的一种舞蹈,和春节期间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折腾的、大喊大叫的舞蹈相比,它打破了常规。”
2005年元宵颁奖晚会上,张继钢作为获奖作品代表上台发言:“只要你心底善良,只要你心中有爱,你就会伸出一千只手去帮助别人;只要你心底有爱,心中善良,就会有一千只手来帮助你。
“实际上它就把‘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给化出来了,含义和出发点是一样的,但不能迷信。”张继钢说。
2009年春晚,导演们没有像往年一样找到合适的作品。“以前的舞蹈都是现成的,拿来呈现,今年没有可以拿来用的,所有的都是自己创作的。”杨东升说。
创作遵循着几个概念,“一是品质上要高。另外,一定要区别于一般的舞蹈,舞台式的舞蹈。我们是做电视的,要跟多媒体结合比较紧密”。杨东升说。
《城市变奏曲》和《蝶恋花》都是和多媒体结合非常紧密的作品。杨东升的概括是:“拿开视频的话,舞蹈力、表现力就损失很多,没有视频不知道怎么跳。”
多媒体技术无疑增大了舞蹈的气势。“我们以前都是码人,现在有了大的屏幕,拍出来,就比原来的人还多,视觉的冲击力很大。”杨东升说,“视频的介入要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一般的视频都不够,要极度压迫的感觉。”
包括《蝶恋花》,“我们要一种美的压迫”。
杨东升将这种要求解释为观众要求的不断提高:“对于舞蹈语汇,我们要新。现在最要命的,是用什么观众才能爱看。第一个是没看过的,第二个是美的。很多舞蹈是正面跳,我们是背面跳。很多舞蹈是正着跳,我们是倒着跳。”
这些舞蹈作品在创作之前,是有要求的:
“《城市变奏曲》最开始的要求就是:中国的变迁怎么来体现?语言啊,歌曲啊,都有唱的,有说的。但是唯独舞蹈没有。我们从城市的变化反映出时代的变化,所以要从几百年前开始,从宫女到现在,从王府井的铜像一直到芭蕾。”杨东升解释,“每年都要有一个唯美的舞蹈,这是每年的创作主题,于是就有了《蝶恋花》。”
2009年的春节晚会上,爱尔兰的舞蹈演员出演了《大河之舞》。对于“外国元素”的加入,杨东升的解释是:“2008年给大家留下的最大的财富,是世界了解中国。我觉得每年,我们都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那今后能不能把世界的、优秀的文化来做一个展示。”
我觉得春晚这次出现的《大河之舞》,标志了春晚开始融合世界性的艺术元素,也是世界艺术进入中国,中国艺术对话世界的信号。我相信以后在春晚的节目里,我们会欣赏到更多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域的文化艺术作品的展示。这也是中国的文化艺术被世界认可的一个信号。”黄豆豆说。
其实在2004年的春节晚会上,爱尔兰“舞之魂”艺术团已经表演过了类似的节目,但是杨东升认为,“舞之魂”不是最好的。原本晚会希望采用舞剧最开始的白人和黑人PK的那一段,但是来的舞蹈演员恰好不是技术最好的那一个,很多高难度的技巧做不出来,于是晚会就拒绝了那位黑人演员。最终还是选用了“群舞”的那一场。
“我们也请了法国的前卫舞蹈家来讲课。他在上面展示,我们在下面笑。他觉得很好,我觉得很可笑。他是他的审美,我们是我们的审美。不是所有没见过的都是好的。”杨东升说。他说央视春晚并不是拒绝前卫,“前卫可以,但是要前卫到点子上,要适合这个度”。
对于这个度,他解释为:“我们作为编导来说,有个把握的度,经过这么多经验、阅历、审美取向。在春晚,我们有我们的审美取向。”
也许一些观众不一定认同这种审美取向,然而,杨东升说:“这就像每年挂灯笼一样,灯笼为什么总是红的,金的?春晚肯定是一种符号。”
央视文艺部主任、导演过3届春晚的张晓海则说:“每年过春节你都包饺子吧?饺子再怎么包,还能把馅包到外面去么?”
杨东升说,每年做春晚,导演组都会把之前的春节晚会的资料调出来重看,每次看,都觉得有许多可以学习的:“以前的春晚,我们每次拿出来看都很受启发,那种串联形式、互动形式、联欢性,都是现在很缺的。现在其实更晚会性,更功能性。”
在杨东升看来,早期的春晚,主要偏重于“联欢”,然而越到后期越偏重于“晚会”。对于这个变化产生的原因,他的看法是:“观众寄予的期望值更高了,方方面面想体现的东西也更多了。等所有的老百姓都关注了,就不是你自己家的东西了,也不是哪个导演能说了算的。”
“相声里不是说了么,头两届,李谷一一人唱8首,现在8个人唱一首。功能多了,方方面面要照顾到。过去说,只是中央电视台自娱自乐,没做到现在全国人民的年夜大餐。都重视,都重视就不行了。”邢时苗说,“过去我还能从垃圾堆里把《相约98》拣出来,现在拣不了了。”
“心累。”邢时苗说。可杨东升觉得,这几年做晚会,其实不累,因为工作环节都细化了,他只要负责一处流程环节就行了,“行活儿”,他说。90年代初做春晚的时候,少少几个人要负责一切。“那时比较累。”他还记得,90年代做晚会的时候,有些民间流行的节目样式,只要几个人觉得好,就可以直接拿来演,但是现在,“其实什么艺术样式都能上,但必须是成熟的,最顶尖的艺术”。
“春晚舞蹈艺术的极限?杨丽萍是极限,黄豆豆是极限。”邢时苗说,“艺术对于电视来说,不决定一切。文化对于电视来说,也不决定一切。”(文 / 马戎戎) 春晚蝶恋花黄豆豆千手观音龙腾虎跃艺术杨东升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