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振林的杀机
作者:徐菁菁( 1月11日,犯罪嫌疑人熊振林在武汉被警方抓获 )
距随州市37公里的洛阳镇,位于大洪山东南麓,镇上干部说,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银杏之乡”。一条不长的主路穿过遍布五金店和杂货铺的镇中心,镇子四周散布着16个村庄。
几天前,37岁的刘季华在听说了前夫熊振林被捕的消息后,才从亲戚家搬回了自己位于骆畈村的家中:“前几天根本不敢回家,在亲戚家里也是换着住,就怕他又回来。”刘季华的家和熊振林的废品收购站仅一墙之隔。2005年,熊振林用2万块钱买下这块地,建起镇上出名的废品收购站,也修起了他和刘季华的家——一栋两层的小楼房。离婚后,院子被一分为二,左边的楼房和院子判给了刘季华,熊振林就住在右边。1月4日20点左右,熊振林到刘家门口叫门,说他看到刘家断电,要帮他们把电接上。刘季华觉得奇怪,她向本刊记者叙述当时经过,“离婚后家里总是断电,以前我得求他,甚至叫女儿去求他,他才肯帮我们把电接上”。刘季华于是没开门,这个选择让她和养女及帮工余启章死里逃生。
1月15日这天,刘季华刚把养女从亲戚家接回来:“最近记者太多,我怕对她不好。”刘季华说,有人问女儿:“你恨不恨你爸爸?”9岁的小女孩回答:“我恨他。”“因为她也知道熊振林杀了8个人。”刘季华说。
现在,熊振林院内的房屋上还挂着“废品回收,爱你没商量”的红色横幅,空地上堆满了废弃的玻璃瓶,只是院子的铁门被贴上了封条。就在这个院子里,1月4日,熊振林杀害了包括邻居和雇工在内的6人,并隐藏了其中的4具尸体。
废品收购站对面,隔着一条不到两米宽的水渠,共有3户人家。最右边的那户门敞着,门框上挂着符,空荡荡的堂屋已改成了灵堂。62岁的丁永兰的遗像端正地放在屋角的桌上。她是1月4日被熊振林“带走”的。邻居们说,1月4日早上熊振林邀丁永兰帮他做饭,丁婆婆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 1月6日,遇难者亲属前来祭奠逝者 )
在看守所,提起为什么杀人时,熊振林说:“他们和我有过节。”问到是什么过节时,他却沉默了。
谢家两三年前才搬到骆畈村,丁永兰常年在广东打工。这次赶回来给母亲办丧事的小谢说,母亲为贴补家用,在熊振林的收购站打零工,忙的时候一天12小时赚上十四五块,劳动辛苦,酬劳微薄。小谢一直觉得“这是在帮熊振林忙,是对他有恩”。
( 熊振林的前妻刘季华 )
离洛阳镇10公里,熊振林72岁的母亲詹红英住在何店镇贯庄村的老街上。老人本是独居,熊振林事发后她心脏病发作,才搬来和大儿子合住。大儿媳妇告诉本刊记者,事后老人一直病倒在床上,每天只能吃下稀粥,几天来“吃的米还不到一斤”。詹红英告诉本刊记者,1月5日凌晨3点半,她接到儿子逃亡前的最后一个电话,他说:“妈妈你保重,你再不要给我打电话,我走了,我走了。”詹红英说她当夜连夜走了10公里路,赶到洛阳镇。在骆畈村,她挨家挨户找儿子,甚至还到与儿子相好的朱德清所在的村口寻找了一番。直到天亮了,方在儿子的废品收购站里发现血迹及带血的斧头和铁叉。
在周围人眼中,詹红英是熊振林最亲近的人。詹红英说:“他(熊振林)前两天还托警察带话,叫我今年春节到武汉老二那里过节。他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我怎么过年。”说到这里,她追问本刊记者和随行的民警:“如果不离婚,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对不对?”
( 熊振林72岁的母亲詹红英,至今无法接受儿子涉嫌杀害8人的现实 )
成家
34岁的熊振林是洛阳镇上的名人。在洛阳镇,提起“熊振林”,居民们还会有些迟疑,但一说到“熊四”,他们立刻恍然大悟。
熊振林本不是镇上人。随州市曾都区公安分局政治处主任余卉向本刊记者介绍,熊振林的母亲詹红英退休前是贯庄小学的老师,至今拿着每月1200元公办教师退休工资,“可以说是德高望重”。詹红英的前夫在“文革”中投湖自尽,留下3个骞姓儿子。后来,詹红英与同村人熊大英结婚,才有了熊振林。同母异父,熊振林和哥哥们并不经常往来。
熊大英虽是贯庄人,却在洛阳镇农具厂谋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退休后,熊大英继续留在洛阳镇从事废品收购生意。1992年,因打架被随州市技校开除的熊振林到洛阳镇给父亲做帮手,由于在家中排行老四,镇上人叫他“熊四”。在洛阳镇,熊振林结识了前妻刘季华。
刘季华早年在洛阳镇上卖早点,用詹红英的话说:“早点摊离废品收购站近,慢慢就认识了。”1995年,熊大英去世,据刘季华回忆,熊父去世时只给熊振林留下200块钱和两间土坯房。经媒人介绍,两人决定结婚。至于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熊振林,刘季华告诉本刊记者:“就因为他穷。我总觉得穷人家的孩子有上进心,而且勤快。”
然而,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不被两家长辈看好。刘季华说,自己的母亲一直反对,因为她觉得熊振林“看起来很轻浮”。而詹红英开始也并不接纳这个儿媳:“她比我儿子还大3岁。我总觉得女的比男的大不好。”但是刘季华和熊振林两人的意愿还是占了上风。1996年,詹红英花了几千块钱办了这场婚事。回顾这段婚姻,刘季华说:“用时髦的话讲,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看守所里的熊振林则叹了口气:“选择错了。”
据刘季华回忆,结婚之初,他们生活拮据。两人做过早点,开过餐馆,打过工,1997、1998年还一块儿去武汉开过“摩的”。刘季华告诉本刊记者,她和熊振林从一开始就经常有口角之争,甚至会动手,因为熊振林“大男人主义”,“说一不二,稍微有一点不听他的,他就要打人”,“两三年总有一次严重得需要上医院”。詹红英也知道,“夫妻俩一直不好”,她承认儿子“容易生气”,但是“狠不起来,生完气又要和好”,况且刘季华“身材高大”,“熊四还不一定打得过她”。
1998年底,夫妇俩结束了在武汉的“摩的”生涯,回到洛阳镇,继续从事废品收购。直到2004年左右,经济情况发生了转机。那时,从武汉到十堰的汉十高速公路修到洛阳镇。工地上有大量废弃的钢筋水泥,废品收购虽然“利润不高”,但是“每天总有几吨的量”,再加上“交通也方便了”,“收入像滚雪球一样滚大”。为了应对越来越大的生意,熊振林收留了两个曾经流浪街头的智障人,安排在废品收购站吃住,每年付给他们2000元工资。这两个雇工也是熊振林案中最早的遇害者。
废品收购的生意很辛苦,即使后来发生了许多不堪回首的事,刘季华仍然说:“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现在看,他还是个很勤快的人。”骆畈村人王定友在离熊振林家100多米的地方开了一家杂货铺,由于杂货铺里常有许多废旧纸箱,他成了熊振林的老主顾。在王定友眼里,熊振林做生意“实在,也很爽快”。王定友是熊振林逃亡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王定友告诉本刊记者,1月5日凌晨3点,他被敲门声惊醒,熊振林告诉他,母亲病了,他自己的摩托翻到水渠了,王定友就把自己的摩托借给了他:“他看起来很平静,说额头上的伤口是摔跤时弄伤的。”
距熊振林废品站七八百米外有家“老王小吃店”,这家只有3张方桌的小吃店已经开了十几年,熊振林一直是这里的老主顾,“一星期至少来一次,去年离婚前后天天来吃”。老板老王夫妇提到熊四,反复说,“他是个好人。人是不坏的”,“为人很俭朴,不讲究吃穿。就算是请做生意的人吃饭,也就花三五十块”。
而熊振林的邻居、受害人丁永兰的儿子小谢说,熊振林平时和邻里没什么往来,只是听母亲说他有时会打骂家里的雇工,但对邻里一直比较和气。
在刘季华看来,熊振林在家话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每天干完活就看电视,有时看点军事方面的书”。提起熊振林的朋友,镇上人只是摇头。小吃店老王说,熊振林人比较闷,“人家问什么,他才说什么,总是玩手机”。
情变
家庭经济状况的好转并没有给熊振林带来更多快乐,他开始为一件事情而苦闷:他和刘季华婚后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小吃店王大姐曾听熊振林说,问题出在刘季华身上。詹红英证实了这种传言。詹红英说,熊振林告诉她,结婚两三个月后,他发现刘季华没有过月经。她说她有病,没有办法生育。对这个问题,刘季华深深地叹气不愿意多谈:“也许是我的问题,但他也没有去检查过。”
2000年冬天,熊振林夫妇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出生不久被遗弃的女婴,收作养女。刘季华说,熊振林平时虽然不怎么管女儿,但对女儿还是不错。就在杀人的前一天上午,熊振林还到镇上买了两斤橘子送给隔壁和刘季华同住的养女吃。詹红英说,打离婚官司时,熊振林也曾要求过女儿的抚养权,然而,没有亲生骨肉仍然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2005年以后,熊振林和刘季华开始经常为这件事争吵。“他说我断了他的后。”刘季华回忆,“他还说想让别人给他生个孩子,但也不说是谁。”
刘季华固执地认为,熊振林是“有钱以后才变坏的”。在近两三年里,“他看我做什么都不顺眼,总是骂骂咧咧,动不动就动手。当着女儿的面就打,有时候,女儿就哭着拦他”。刘季华说,有几次她也去派出所反映过,但除了调解也没有别的办法。
直到2008年4月的一天,刘季华发现了熊振林的秘密。“他老是给别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一说就半个小时。那天我听到他打了两个电话,第二个电话我听清楚了,不是跟普通人说的,而且我也明白了是谁。”刘季华所指,是熊振林和九口堰村寡妇朱德清的婚外情。
九口堰村在骆畈村西南不远,朱德清的家独门独院矗立在半山腰的小路边,门上的封条还没被揭去。据熊振林被捕后的交代,1月4日19点40分左右,他骑着摩托车前往朱德清家,慌忙中翻进水渠。他扔下摩托车,赶到朱家,等到夜深人静,杀害了朱德清及其两岁半的孙子。看守所里的熊振林告诉本刊记者,杀别的人他都“不一定后悔”,只是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感到亏欠:“本来没有想杀他,可是他哭,我怕被人发现。”
镇上司法所的孙亮所长告诉本刊记者,朱德清的丈夫两年前因癌症去世,一儿一女,都在深圳打工。这几天他们都回到了村里,可是“房里墙上有血,他们不敢再住,可能住到亲戚家去了吧”。
距朱家20多米的一个山坡上,住着朱德清平日来往最频繁的邻里孙大哥一家。据夫妇俩介绍,平日里朱德清每天6点钟起床,一大早肯定会来打个招呼,一旦出门邻里间也好相互照应。可是1月5日早上,他们一直没见到朱德清,8点半左右还看见詹红英来找儿子。到9点多,夫妇俩觉得不对劲,凿开了朱家门锁,才发现朱德清和孙子死在卧室里,“堂屋地上还有一个血脚印”。9点40分左右,孙家夫妇报案,熊振林行凶杀人的事实才逐渐显露。
朱德清有儿女赡养,平时只需上山砍柴照料家务。闲暇时她常抱着孙子到孙家院子里唠家常。孙大姐说,朱德清44岁,但“总是打扮得不错,和我同岁,但比我看着年轻”。
据孙家夫妇说,朱德清一家和熊振林早有来往。朱德清的亡夫生前在九口堰村收废品,收完卖给熊振林。在刘季华口中,两家的关系要更亲密,她和朱德清甚至以姐妹互称,“她家办事多,儿子结婚,生小孩,我们都还去送礼”。
朱德清和熊振林的关系是镇上公开的秘密。据孙家夫妇回忆,大概两年前开始,两人的关系开始密切起来,每天都能看到熊振林从门前路过去朱德清家,一天有三四次。熊振林离婚以后,“每天天黑了过来,天还没亮就悄悄走掉”。
在得知熊振林的婚外情后,刘季华当即打电话质问朱德清,结果被熊振林抢过了电话。“他跟朱德清说不会让我打扰她,伤害她。”当天,夫妻俩发生了激烈冲突,“他拿着一块这么大的石头砸我的头”,刘季华比划出砖头大小,然后揉着右边的太阳穴,“直到现在我这里有时候还疼”。
末路
2008年5月份,刘季华提出离婚:“我也不是真的想离婚,我是想给他的机会,让他改过。离婚在农村不是件小事。”但事情并没像刘季华预计那样,“他好几次很凶狠地说,你就迟早死在我手里,包括你的娘家人”。由于害怕熊振林,诉讼期间,刘季华搬到自己姐姐家里。据她说,熊振林还曾拿着刀来找过她,掐着她脖子说她伤害了朱德清。刘季华的弟弟赶来和熊振林发生了冲突,幸好派出所及时赶到,才没出事。
这场离婚诉讼最终以调解结束,但夫妻两人的矛盾并没有消除。
此后,熊振林将镇上的一处房产以5.3万元卖了出去。刘季华感到熊振林背着自己卖掉了共同财产,很不服气,找到买房的一方,以她没签字卖房无效为由把房要了回来。怒火中烧的熊振林再次上门找刘季华,和她侄子打了一架。提到和前妻的过节时,熊振林称刘季华在两人闹离婚期间,曾4次找流氓打他。但刘季华对本刊记者否认,“就是那时候和我的弟弟、侄子发生了推搡”。婆婆詹红英基本认同了刘季华的说法,“和她娘家人打过两次”,但是“她娘家人把熊四打得很重,熊四咽不下这口气”。
令刘季华想不到的是,7月份左右,熊振林提出了离婚。“一定是朱德清说要给他生个儿子。”刘季华如此推测熊振林提出离婚的理由。老王小吃店的王大嫂证实了这种猜测:“我听他说,朱德清会给他生儿子,我说她怕是要骗你的钱吧。我当时也是好心。”
詹红英说她也是在打离婚官司时才知道儿子和朱德清“相好”。她见过朱德清一面:“个子小小瘦瘦,脸上有点皱纹。”由于朱德清比熊振林大10岁,詹红英说她也极力反对儿子和她在一起。
2008年9月,刘季华和熊振林正式离婚。为了离婚,熊振林将一半的院子和小楼房冲抵16万元给了刘季华,同时,他还需要付给刘季华3.5元,至今还打着其中1.5万元的欠条。
在镇上人眼里,熊振林是有钱人,相传家产有200万元。在看守所,熊振林否认了这一点:“一共加起来大概40万元。”刘季华说,熊振林手头上其实并没有多少钱:“他喜欢买房子、买地,一有钱就去买,也不和我商量,手上留下的钱就不多了。”镇上干部告诉本刊记者,熊振林在洛阳镇的四个路口都有房产。至于为什么买房子,刘季华觉得那是因为熊振林虚荣:“和人家说起来,面子上好看,飘飘然了。”
邻里们并不知道,这个镇上有名的“大款”还陷入婚姻之外的另一场危机。刘季华说,去年下半年以来,收废品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从前废铜可以卖30块、20块一斤,现在连10块钱都卖不到。废铁原来十七八块一斤,现在才7毛钱。”离婚后,刘季华就在熊振林的隔壁开了另一家废品收购站,“一开始就赔了几千块”。
经济不景气和刘季华开收购站,给熊振林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詹红英回忆,有一次儿子向她抱怨刘季华“抢了他生意”,使自己“亏了1万多块钱”。詹红英悄悄告诉本刊记者,她借给了儿子6000块钱,至今还瞒着大儿媳。
在熊振林眼里,刘季华还有另一条罪名:“她把我的帮工抢了过去。”但据刘季华说,熊振林生性多疑,离婚后熊振林晚上到朱德清家过夜,将家里的钥匙交给帮工余启章看家,可每天回来都要问老余:“晚上你有没有开过门?”总怀疑余启章私自把院子里的废品拿出去卖。余启章受不了这份气,后来转而到刘季华家做帮工。刘季华回忆,被熊振林杀害的一位姓张的帮工,曾经做过小学老师,后来在镇上帮熊振林管门面,熊振林也总是怀疑他贪污自己钱财。
在看守所,熊振林告诉本刊记者,在杀人前,他最大的希望有两个,“一是做好生意,二是和朱德清结婚”。而事实并没如他所愿。詹红英记得,熊振林曾告诉她,朱德清给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打电话,说要和熊四结婚,“她儿子在电话那头哭着不同意”。事实上,记者在洛阳镇接触的所有人都反对他们的婚姻。
没有人知道朱德清如何拒绝了熊振林结婚的要求,也没人知道这对熊振林意味着什么。小吃店王大姐记忆深刻的是,去年9月的一天,熊振林像往常一样来小吃店吃饭,“他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上,吃着吃着突然就哭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付了钱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根据熊振林被捕后的交代,从再婚无望起,他就开始预谋杀人。而在这段时间,他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出路。刘季华告诉本刊记者,就在去年12月中旬的一天,随州生意人刘斌转发了一条熊振林的短信给她。刘斌是熊振林生意上的伙伴,算起来也是刘季华的远房亲戚。在短信里,熊振林说:“我现在很苦闷,没人给我洗衣做饭,老张还贪我的钱。我想和刘季华复婚。”刘季华陆续从其他人那里也得到了熊振林想复婚的消息,但她觉得,“他伤我伤得太厉害”,而且听说熊振林还要保持和朱德清的关系,她拒绝了熊振林的复婚要求。
(文 / 徐菁菁) 杀机刘季熊振林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