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湾斑海豹的生存危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辽东湾斑海豹的生存危机0斑海豹每年的12月份进渤海,一路吃吃喝喝,储备脂肪,慢慢向北迁徙。它们最终的目的地是辽东湾北部的双台河口,这里距大连有近400公里路程,处于辽东湾的最北部,温度相对于大连要低得多。双台河口地带是一片沼泽,过了冬至进入数九寒天,从河口向外蔓延几海里的海面都被海冰覆盖了。这里是淡水河入海,冰特别多,也特别厚。海豹到达这里时已经膘肥体壮,对于在冰上产仔的斑海豹,这片坚固的冰面就成为它们理想的“育场”。1月份,斑海豹群就成群结队来到这里,即便没到繁殖年龄的小海豹,也跟着群体迁徙过来。怀孕的海豹,则按家庭爬上冰面,准备生产,一直到小海豹能下水。这段时间,亲海豹很少离开冰面。

双台河口的滩涂即便不结冰也很难进去,结冰之后就是一片天然的禁猎区。跟斑海豹打交道时间最长的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处张伟处长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他曾试图走进去,“我拿了一根竹竿,万一冰塌了还能用竹竿支撑一下。但走了五六百米就不敢了,腿都要抽筋了”。河口结的冰高高低低起伏不平,“又不能滑过去”,这里就成了天然屏障,没人进得去。而面对冰封的海面,偷捕斑海豹的船只也无法靠近,这里成为斑海豹的安全地带。

斑海豹因为身上长满斑点而得名,渤海辽东湾是斑海豹最南端的繁殖地。它们的身体是纺锤形的,非常肥胖,要匍匐才能前进。可是到了冰上,它们就非常灵活,向前一滑就是几十米,一有动静就能迅速逃到水里。可是刚出生的小海豹却与成年的海豹有很大区别。小海豹春节前后出生,刚生下来全身雪白的毛,非常漂亮,但是这种毛有致命的弱点——中间是空的,保暖,但是吸水。这就意味着,如果小海豹褪毛之前掉进水里就会淹死,所以褪毛前的15天,亲海豹跟小海豹几乎寸步不离。等小海豹能下水自己觅食了,海豹群才准备向黄海的消夏地迁徙。偷猎海豹的人一般就利用小海豹还不能下水的这段时间蠢蠢欲动,所以每年过节都是保护区人最忙碌的时候。

春节前,气温升高,双台河口海冰的边缘一块块碎开,浮冰越来越多,偷捕海豹的船就会偷偷地开始出动了。他们几乎都从现在保护区基地所在位置长兴岛出发。辽东湾呈一个倾斜的倒U字型,长兴岛在东海岸,距双台河口300公里左右,冬天强烈的北风会将海上的浮冰吹过来,长兴岛正好处于迎接海冰的位置。最近几年气候变暖,小海豹还没有换掉初生的白毛,冰面就碎开了,风吹着大块的浮冰向南漂去,浮冰上往往就趴着一只只跟父母离散的小海豹。基地前的海岸正好迎着北风,还没完全化掉的浮冰就带着幸运的小海豹来到岸边。张伟告诉本刊记者,他2003年春天曾去岸边救那些小海豹,“说好听点是救助,实际就是捡小海豹,一共捡了40多只,途中冰化了掉水里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气候变暖,海冰面积缩小,是影响斑海豹繁育的一个因素”。

而偷捕海豹的渔船也往往在等待着这些运载海豹的浮冰,他们驾着小船,将小船插在浮冰中间抛锚,然后人上到冰上。小海豹比较好抓,护仔的大海豹不舍得离开,也常常就此丧命。

最近几年气候变暖,长兴岛再往南就很难结冰了,这里也就成为偷猎最可能的发生地。选择在这里建基地,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监视与反偷猎。

辽东湾斑海豹的生存危机1到了11、12月份,辽东湾的渔民基本就准备“猫冬”了,鱼都潜入深海越冬了,出趟海不值得。冬季是一个漫长而又无事可做的季节。记者眼里的长兴岛码头,静悄悄的,只有风的呼啸和海浪的声音,看不到人影,大大小小100多艘船停靠在这里。不远处的围墙上贴了一排通告,告诫这里的渔民捕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斑海豹是违法的,抓住要判刑的。“我们最早的时候就贴三四张,结果有人告我们说没看见,不知道斑海豹是保护动物。后来我们每年都贴一墙,总能看见了。”张伟告诉本刊记者。

基地离码头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冬至这一天强降温,早晨基地前面的海边堆积成几十米宽的冰面,但是到了中午,冰面又化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浮冰。“在我们眼里,这又是一个暖和的冬天。”张伟有点忧郁地说。

长兴岛的渔民有抓海豹的传统。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食物少,吃不上肉,大连附近海域的老百姓曾组织过专业的捕猎队,一冬天就能抓千八百只。在那个时期,斑海豹的数量还很多。“但是根据整体环境估计,辽东湾的鱼量充其量能提供1万只斑海豹的生存条件。”张伟说。所以那段时间每年的大量偷猎,使海豹数量骤减。上世纪80年代中期,捕猎斑海豹开始受法律制裁,而由于斑海豹数量减少,也很难捕捉上来,同时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捕猎行为也一度停止了,但是斑海豹的数量却一直没增多。1991年专家考察后判定,斑海豹已经处于濒危状态,于是才在大连海域建立起保护区。

“我们最初的基地建在旅顺,上世纪90年代,到了冬天,长兴岛再往北都是冰封的,到旅顺才到了冰的边缘,船才能进得去。所以,那时要管理老百姓,基地就得在旅顺。现在气候变暖,从大连就到了长兴岛。”张伟说,“当时,前期的管理工作也好做,宣传后老百姓都知道抓海豹是犯法的,而且海豹肉也没那么好吃,也就不抓了。我们需要做的,就只是老百姓打电话告诉我们哪有海豹搁浅了,我们就去救回来。”

辽东湾斑海豹的生存危机2但这种情况到2002年又彻底改变了。“那时候有个铺天盖地的广告:海狗鞭。那个广告是没什么错,确实是1996年从加拿大进口了15万头海狗,做了几年开发后投入了市场。”张伟说,“海豹当地人就俗称海狗,虽然两者性质不一样,但是海豹在《本草纲目》里,也归到滋阴壮阳类药材。”这时候偷猎海豹的偷猎地就主要集中到长兴岛了,再往南已经没冰了。

长兴岛的基地面朝大海,现在岛上还有一栋栋的小别墅和酒店,夏天还是有很多游人来这里。长兴岛是前几年才开始开发的,辽东湾的海水大多比较浅,位于中部的长兴岛附近是深海,可以成为优良海港。大连的地价目前已经非常高了,相比在大连买地建厂,开发长兴岛当然要划算得多。造船业于是也在长兴岛的港口附近慢慢发展起来,周围的地都被征收了。“长兴岛的良田很少,也就种点苞米。征地的补偿是1平方米地800块,一棵树给800块,当地户口的,一人再补给8万块。农村院大啊,补下来每家都能有百八十万的,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这些拿到补偿的人家,生活其实已经很富裕,但张伟说,海豹的利益还是使很多人心动。他说,“偷捕海豹屡禁不止,主要是有市场需求,加之法律方面制约力弱,有的人还觉得,即使被抓到,判个一两年也值”。

港口附近现在没有农民,2004年到2005年,农民从港口附近撤离出去了,20分钟车程的一片地方成了无人区,现在又渐渐建起了工厂。保护区的人当年就住在老百姓留下的房子里,“那时候我们8个大男人待在这,每天大眼瞪小眼,看的就是这几张面孔,语言都贫乏了”。每天要做的事情是去港口巡逻,“每天去数船玩,就这么100多条船,看有没有跑出去的,生活很单调”。买菜要去集市,“大家都争着跟我去”,张伟说,“毕竟去一趟,男男女女还能见到好多人”。进岛第一年,张伟在长兴岛待了3个月,“家里的事情,孩子的生活,都是我妻子操持。我连过年也是在基地跟兄弟们一起,3年了”。

看住船,是冬天最主要的工作。偷捕海豹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长兴岛的渔民却有绝活。“我们都找不到哪块冰上有海豹,他们能找到。”张伟说,“而且怎么上去啊,冰的边缘一踩就掉下去了,在冰上行走也困难,更别说抓海豹了。”

“2006年我们抓过一家三口,他们大年初一一大早跑出去的。大年三十兄弟们在一起喝了点酒,初一早上本想在被窝里多懒一会,结果就接到消息说他们跑出去了。初七回来的时候被我们抓住了,身上有两条‘海狗鞭’,人赃俱获。”但是更多时候,跑出去的船不一定还回到长兴岛,即便回来的船里有鱼枪,有血迹,有海豹毛,也不能定罪,因为没有确凿证据。“有的人说捕上来了,但是想到是违法的行为,就放回去了。”张伟哭笑不得地说。当被问到捕上来的海豹是什么颜色的,渔民说是白毛的,“那我还要控告他们谋杀呢,白毛的小海豹放到海里都得淹死了”。但只凭口供不能定罪,而消失的海豹很可能已经在海上交易了。

经过多年摸索,现在重点人物已经被盯住。“这些人家我们会经常去走走,跟他们聊聊天。”张伟说,“但是捕海豹目前是个高回报的行当,一头活体,卖给内地水族馆能卖到1万元。”同时这也是一个高风险的行当,2006年被抓到的那家人是夫妇俩带着小孩,信任的还是自己家人,“那小孩才十几岁,他们的手艺也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我原来每年都出海,累计能有十七八次了,但只看到了四五次海豹。我们的船1500马力,两个半小时就要1吨油,也没办法经常出去”。巡航的船,有四五十米长,体积很庞大,主机是水下进水的,“开到冰里说不定就把进水口堵上了,进不了水就没法发电,在那么冷的海上,风浪大,被困住,船头四五米高的水往船里拍,人一会就受不了了”。

去年冬天,保护区的人住到了新建的基地里,那时候基地还只是一个模子,没水没电。现在有水有电有暖气了,驻扎在基地的人换了一批,“那些渔民已经熟悉我们的面孔了,我们一出现,或者还没出现呢,他们听到动静就没影了”。今年,张伟说他可以在家过年了。

基地已经初具规模,办公室和宿舍已经基本建好。办公室里摆着最简单的桌子和沙发,每间宿舍里紧密地放着两三张床。海监渔政局领导下的斑海豹保护区人员和渔业警察大队人员开了碰头会,意味着今年冬季的工作就要全面开展了。再过几天,渔业警察大队的人也要过来跟保护区的人同吃同住,宿舍还留有一间半的空余,挤一挤,还能加进去5张床。“床是迫切要置备的,办公用品也还不够。”保护区的人说。见到记者,他们情绪很高,外面吹着强劲的海风,他们以一桌子东北杀猪菜招待客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们出海的时候都没办法喝啤酒的,瓶子里全是冰碴,只能喝白酒,不喝就会冷。”张伟说。

偷捕海豹的这些人也不过就是春节前后忙几天,可是保护斑海豹的工作人员要忙得更久。因为这几年冰化得越来越早,“能漂到长兴岛的小海豹都是幸运的,有的跟父母离散后坚持不了那么远,还有很多没等到岸冰就化完了,离岸近的可能还能挣扎上去,在海里的就没救了”。去年就格外暖和,保护区接到了营口的消息,距长兴岛还有1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人在岸边捡到了小海豹,“就听见海边有狗一样的叫声,以前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被救上来的小海豹大多运回大连,送到圣亚海洋世界或者老虎滩极地馆代养,“我们没有场地,也没有多余的经费来喂养这些小海豹。送到水族馆,有游人参观的门票,还有游人买鱼喂它们,也算是自力更生了”。从照片上看,被救起来的小海豹都湿漉漉的,雪白的毛沾上了泥土,有的饿了很多天,皮肤都起了褶子,最让人心疼的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流露出痛苦和害怕的神情。

圣亚海洋世界这些年配合相关部门救护了几十头小海豹,圣亚斑海豹救护中心常年负责斑海豹救护饲养工作,“我们才四五个人,工作量非常大”。小海豹刚刚断奶,有的还没断奶,自己不会吃东西,需要人把它们的嘴扒开填喂,“有时候扳不住,一下就被咬了”。

虽然都能吃饱,但总有贪吃的,“第15号刚来的时候19公斤,算大的,自己已经能张嘴了,比较好喂”。饲养员把喂过的小海豹放在另一边,转身再抱一只来喂,15号趁他不注意又爬到了没吃东西的那一群里,一会儿它又被喂了一遍。“这样重复了几次,15号就撑得难受了。后来我们发现它特别喜欢这样,只好给它做了标记。”过了20天左右,小海豹已经长到30公斤了。

四五月份,已经长大的小海豹就随着海豹群向黄海迁徙,其中有一部分就停留在旅顺外的小岛中间,那里有一个沙脊,涨潮时候只露个小尖,潮退了就出现一块沙滩,海豹就上来晒太阳。张伟说:“我们曾经想去拍摄它们的活动,还有300米远的时候,我们就把发动机关了,拿船桨往那边划,但是到了100多米远,就听见它们在礁石的最高处嗷嗷叫,然后连滚带爬都进水里去了。”另外更大的群体游出了渤海,但是具体的迁徙方向却不能肯定。

2007年春天,12头挑选出来的海豹戴上了定位仪器,被放回大海。这样研究人员可以描绘它们迁徙的路线。海豹在船头迟迟不肯下水,不愿离开,不得不将它们赶下船,它们还在船边徘徊,用前掌扒着船,久久才离去。

辽东湾斑海豹的生存危机3一走进大连圣亚海洋世界斑海豹救护中心的大楼,就能闻到浓重的腥臭味。供游人参观的场馆后面,有一方非常安静的地带,是待产母海豹的隔离房。这个玻璃房有两层楼的高度,站在楼上能看到下面在水中活动的海豹。这里有6只待产的母海豹,“6只里,只可能有假孕误判的,不会出现群体里怀孕了我们没发现的情况”。阎宝成馆长告诉本刊记者,去年圣亚第一次成功繁育了两只小海豹,创造了国内首次室内全人工饲养条件下的被救护个体繁育的纪录,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除了这两只小海豹,其余全部是被救助送到这里的。

这个房间的顶部可以换气,里外温度差不多,可以刺激母海豹顺利生下小海豹。生产前两个月,母海豹就被带到这里,等它们生下小海豹,护理一个月后再回到群体里,正好能赶上交配时间。本刊记者好奇地探身看在水中来回游走的海豹,阎宝成说:“生下小海豹之后就不能离这么近看了,只能站在一个我们刚刚能看到它们、它们却不太能看到我们的地方观察,不能干扰它们。”房间内一半是陆地,一半是水,水面跟陆地齐平。生完小仔的海豹会趴在陆地上,面向水的方向,“能够随时逃到水里,让它们比较有安全感”。陆地那边二楼高度的地方有一个小平台,等母海豹生下小海豹,那里就是给它们投食的地方,尽量不惊扰它们。

其余49只海豹都待在室外的池子里,呼吸冬季海边寒冷却清新的空气。池子中间拦断了,一边的海豹比较大,一边稍小。见有人经过,海豹群发出了高亢的叫声,几只刚刚还在水里游转的肥硕的海豹爬到石板上,探起头。也有七八只在后面稍高一点的礁石上晒太阳,对下面的骚动没表示出一点热情。“在这里生活的海豹零死亡,这是让我们非常骄傲的。也算是我们对大自然和野生动物保护事业的一份微薄的贡献吧。”阎宝成说。■ 湾斑海豹生存危机辽东张伟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