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更斯写的总是对的
作者:李孟苏BBC电视一台今年的跨年度大戏是根据狄更斯同名小说改编的年代剧《小杜丽》。BBC拍摄的年代剧一向改编自文学大师们的著作,在乡间大宅和古老街巷实景拍摄,点缀着韦奇伍德的瓷器和威廉·莫里斯的室内装饰,营造出幽雅纤巧的不列颠氛围,又有对道德和正义的评判,素来是给怀旧的人酿的美酒。但这次《小杜丽》取得高收视率并非观众单纯地感叹过去好时光的情绪,而是因为狄更斯在150年前描述的世道与当下现实惊人地吻合。
电视剧开播前,伦敦金融城卷进了金融风暴的中心,有一位关键人物——银行家弗雷德·古德温(Fred Goodwin)爵士变得臭名昭著。古德温在倒霉之前是皇家苏格兰银行的总裁,7年内将地区性的皇家苏格兰银行大跃进般扩张为世界第6大银行,又入股中国银行。古德温个人乘火箭抵达荣耀的巅峰,被称作皇家苏格兰银行的“传奇英雄”、并购天才,40多岁就因突出贡献获得皇封。到2008年10月底,这家银行濒临破产,银行股票从古德温2001年上任那天的442便士跌到66便士,在欧洲历史上创下一个纪录,古德温也被《金融时报》评为“最糟糕银行家”。
皇家苏格兰银行和古德温的跌宕起伏再现了《小杜丽》的故事情节。《小杜丽》的第一章写于1855年6月,就在当月伦敦一家老字号银行破产,其所有者因诈骗罪被判14年监禁。同时,经济学家、政客约翰·萨德勒也把另一家大银行掏空了,他无法面对公开受审的耻辱,于1856年自杀。狄更斯把两起事件写进了《小杜丽》,萨德勒成了小说里的银行家墨德尔,有一个割腕自杀的结局。不过古德温的日子好过得多,如《每日电讯报》评论的,他这些年数千万英镑的薪水和分红不至于让他“加入到失业银行家排队求职的队伍中去”。他和萨德勒一样,将成千上万无辜的投资人推到了破产的边缘。一位买了皇家苏格兰银行股票的投资人在《独立报》上撰文说,此时他深刻理解了小杜丽的父亲欠债入狱后的绝望和痛楚。一篇评论电视剧《小杜丽》的文章里写道:“这位伟大的作家对信贷危机了如指掌,他的小说可以作为我们走出这场危机的指南。”观众们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看电视剧的。
狄更斯的时代,铁路股票吹胀了金融泡沫,最终导致信贷危机,约翰·萨德勒就是其中一个投机分子和骗子。狄更斯童年目睹父亲因欠债入狱,他的一生都笼罩在这片阴影之下。在他的小说里,传统工商业者慷慨宽宏,金融家则狡猾邪恶。他始终对伦敦金融城和其中翻云覆雨的银行家们抱有警醒的态度。金融泡沫破灭如同一场狂欢结束,留下的一地碎酒瓶、呕吐秽物、装饰物碎屑等垃圾几年后才会消失,沉入宿醉的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投资、债务、储蓄、养老金、保险,安身立命的根本环环相扣,多少人的灵魂被金融大亨、掮客经纪们绑架,未来被他们改写了?20年来,金融服务业及相关产业占英国国内生产总值的8%以上,从业人员占劳动人口的10%以上,金融业的衰落影响到国家的整体经济形势,2008年10月全英国领取救济金的人数达98万,创16年来的最高。到2009年底,金融城将减少至少6.2万个职位,有些金融服务领域就此彻底消失。惨淡的景象不由令人想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采矿业,当年矿工们重新寻找定位的情形如今出现在银行家身上。金融城的高管们纷纷感叹:艰难时刻来了。
狄更斯早说过:“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对于小说家,这是在金融城“掘金”的时代。今天有哪位英国作家会以弗雷德·古德温和金融业为原型、背景创作小说呢?也许写过《猜火车》的欧文·威尔什(Irvine Welsh)可以。上世纪80年代英国房地产泡沫最丰厚的时期,威尔什在伦敦做房虫儿,见识过房地产市场坐上过山车后的大起大落。
看英国“二战”爆发前出版的小说,常常能看到对金融城和金融资产阶级浓墨重彩的描写。狄更斯同时代的大作家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创作《如今世道》(The Way We Live Now)时,从自杀的“金融才子”约翰·萨德勒身上得到灵感,塑造出恶棍、暴发户银行家奥古斯塔斯·梅尔莫特。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于1897年出版的小说《涡流》(The Whirlpool)讲述了中产阶级在股票风暴中不走运的投资经历。1906年,约翰·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三部曲的第一部《有产者》问世,直指赚得大钱的金融精英渴望穿上旧贵族的双排扣长礼服,改变阶级秩序的急切心理。1910年,E.M.福斯特的《霍华德庄园》来了。书中的主人公威尔科克斯一家和施莱盖尔姐妹,一方是只讲生意经的金融资产阶级,一方是闲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彼此既排斥又认同,因此产生了矛盾冲突。书中写了4次威尔科克斯买房卖房的投机生意,一买一卖,身后只留下“尘土和钞票”。福斯特借书中角色之口评论道:“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注意到中产阶级如何聚敛了财富而未能在大地上扎下根来,并可能由此发现他们总是自以为贫困的隐秘缘由。”他更通过施莱盖尔说出这样的话:“威尔科克斯一家是骗局,是报纸、汽车和高尔夫俱乐部砌成的一堵墙,如果那堵墙坍塌了,我在它背后什么也找不到,只有惊惶与空虚。”1930年,普里斯特利(J.B. Priestley)发表《天使街》(Angel Pavement),对大萧条下的金融城做了全景式的描写后,小说创作中描写金融家的现实主义风格出现式微迹象。到“二战”结束,为了避免跟审查制度较劲,作家们都愿意写安全题材的小说,学院、传媒、法律、犯罪等题材的小说成了文学创作的主流。即便有作家写到金融家,角色的性格、日常活动也写得很俗套。
撒切尔夫人执政,创造了英国经济的奇迹和大滑坡,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乔纳森·柯(Jonathan Coe)等作家以此为背景写作了一系列小说,质量上乘,但评论认为他们没有触及现代资本主义的核心。1984年马丁·埃米斯的黑色幽默小说《钱》大获成功,故事的背景地却在美国。《钱》直接激发美国著名记者、“新新闻学运动”倡导者、纪实作家汤姆·乌尔夫在1987年推出小说处女作《虚荣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小说一鸣惊人,乌尔夫写出了曼哈顿金融精英唯利是图又担心夜半鬼敲门的灵魂。捕捉金融腐败、财富瞬间蒸发,揭示它们如何毁灭金融圈以外普通人的生活,这方面美国作家比英国同行更敏感。纽约土生土长的作家唐·德利罗(Don DeLillo)2003年出版了一本尖锐的小说《国际大都会》(Cosmopolis),通过记录28岁的亿万富豪某一天驾驶高档跑车在纽约尤利西斯式的漫游经历,展现了恐怖主义威胁之下华尔街荒诞不经的格调。小说中,曼哈顿的资产管理经理们追求刺激,用日元是否下跌来打赌,金钱激发了他们的雄心也带来恐惧。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大卫·凯纳斯顿(David Kynaston)写了一部4卷本巨作《伦敦金融城》,记录了金融城和英国金融业1815~2000年的历史,深受好评。他说:“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感到失望,英国当代文学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他指出,如果未来的历史学家希望从创作性的小说中寻找对2008年大萧条的描述,“会明显感到证据缺失”。他在研究了金融城后发现:“外人看金融城很容易泛泛而谈,要么觉得它很乏味,要么说它难以理解,为客观看待它设置了双重障碍。”而小说,起码有助于普通人理解金融骗子如何把万金油装进漂亮的纸盒子,贴上漂亮的标签,转手卖个漂亮的价钱。
比如《虚荣的篝火》中的一段对话,投资银行家谢尔曼·麦考伊向女儿解释自己在华尔街的工作时,妻子打断了他的话:“亲爱的,你爸爸的工作并不是建造道路或医院,他也不帮助别人建造,但是,爸爸的确在为那些筹集资金的人处理债券。”
“债券?”
“是的。试想一下,债券就好比是一片蛋糕,你没有烤过蛋糕,但是每次当你把一片蛋糕递给别人时,总会有极小的一块脱落下来,这块小碎屑归你。”
英国出版业需要这样的小说,所以他们将2008年的曼布克奖颁给了印度作家阿迪加(Aravind Adiga)的处女作《白虎》(The White Tiger)。小说主人公出身低种姓,生活在缺少教育和电力的“黑暗地带”,被雇主像奴隶一样使唤。他跟随主人到德里后,认识到印度甚至世界其实只有两个种姓:掠夺者和被掠夺者。他要成为掠夺者。在印度的经济奇迹中,他凭借过人的智商神话般成为班加罗尔的时髦成功人士。小说写出了全球经济一体化中印度取得的经济奇迹非常脆弱,因为精英们的发迹靠的是牺牲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借伏脱冷之口警告社会:“只要不是彰明较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这也就是《白虎》所要传达的。
在英国,《白虎》主人公的副本是对冲基金炒家、投资银行家、个人资产管理者,2008年有2本小说表现了他们对个体生活产生的魔力和破坏力。一本是在德累斯顿银行做过卖方分析师的杰兰特·安德森(Geraint Anderson)写的《金融城男孩》(City Boy),内容混合了作者的亲身经历和虚构成分,讲述了伦敦金融城内毫无节制的贪婪氛围,银行家从事非法勾当的肮脏故事,曝光了银行家的原罪。作者开宗明义地说:“贪婪即是伦敦金融城的标签。”另一本是《Starfishing》,作者妮可拉·摩纳根(Nicola Monaghan)曾在金融城担任交易员。在她笔下,女主人公白天工作的伦敦国际金融期货期权交易所如同她晚上泡的俱乐部,弥漫着汗味和肾上腺激素。这本小说是作者的第二部作品,技巧上还不成熟,却被相似背景的作者视为财经小说的标准。历史学家凯纳斯顿看好小说家约翰·兰切斯特,他是银行家的儿子,目前在《伦敦书评》上有个专栏,专写金融家们大钱进大钱出的激荡人生,显然是有水性,能潜入这宕深水的。■ 文学小说作家银行狄更斯先知小杜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