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卖历史的跳蚤市场

作者: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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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对收藏没什么兴趣,家里有两件老笔筒、胭脂盒子,也都不小心打碎了。但我上海有个朋友老黄喜欢收藏,更确切地说,他喜欢那些买卖古董而发财的故事,每次来北京,都要去古玩市场转一圈。这次,他拉我去转:“现在玩收藏的人太多了,前清的老玩意儿都被人收藏了,前朝的老玩意儿也快被收干净了,我们上海60年代生产的收音机、手表都开始有人收了,我也打算收1949年以后的东西。”

按老黄的意思,古玩市场已经没什么可转的,要去就去郊外的跳蚤市场。我们俩起了个大早,跑到城乡结合部的一片荒地上,那里卖什么的都有。我们东看看西看看,在一个摊儿前停下,老黄拿起一个红卫兵袖章。摊主一看就是位北京大爷,穿着个军大衣,两手拢在袖口里,看那架势,肚子里憋着好多话,只要一张嘴就奔涌而出。老黄端详那袖章,发现上面的污渍,摊主说了:“那是血,这是沾过血的袖章。当年红卫兵批斗老师,用皮带真抽真打啊。”老黄喜欢听北京人瞎侃,就接过话茬儿:“您当过红卫兵?”摊主点上根烟:“我当过红小兵,戴红领巾,你们小时候也戴过吧?我那时候傻,老师教育我们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一想,把白布搁在血里染,那得多少血啊?那时候我哪儿懂这叫比喻啊,后来我明白了,咱们这儿流的血可真多,都是血染的风采啊。这红卫兵袖章,现在可是稀罕物了,您想找到带血的可不容易。我们当年干革命,我都是去那儿劝架的,可也不小心溅过一身血。”

老黄问:“那这袖章是您自己的?”

摊主说:“这可不好说,您买了就是您的。”他用手指点着摊儿上的一口铁锅:“不过,这口锅是我们家的,您别小看这口锅,这是大炼钢铁那年我奶奶偷偷藏的,整个北京城您打听一下,这么大的铁锅没几个能保住的。我爸爸那时候是积极分子,非要把这锅献给国家去炼钢,我奶奶死活不同意,埋在地底下才保下来。这是传家宝啊,什么东西经过那番磨难就成了宝。”

老黄说:“这是传家宝,您还舍得卖?得把这口锅继续传下去啊。”

“砸锅卖铁的事咱不能干,但现在这锅是文物啊。”

老黄对红卫兵袖章和这口黑色的大铁锅都没什么兴趣,又从摊儿上拿起一顶鸭舌帽,那帽子磨出了许多毛边儿,看着就经过了好些年头了。摊主说:“您可真识货,这东西好啊!这是‘右派’帽子,当年好多右派都戴过这样的帽子。您知道全国多少个右派分子?50多万啊。后来都摘帽儿了,据说到现在就有5个右派分子没摘帽儿。都说反右扩大化,这也扩大得太多了,扩了10万多倍。”

老黄拿着这帽子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爷爷当年就被划成右派,发配到云南待了二十来年,老黄就在云南出生的,80年代初才和爷爷返回上海。摊主看老黄情绪波动,忍不住劝了几句:“我觉得右派挺好,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怎么就容不得右派呢?要我看,右派也不该摘帽儿,现在多少右派啊!您拿这帽子往脑袋上一带,就是有历史感的右派了。”

老黄擦了擦眼泪,说:“我爷爷当年好像也有这样一顶帽子。”

“那他老人家也是右派?那您赶紧回家找找,看他还有多少东西留下,棉袄啊裤头啊这些东西都不好卖,关键是看有没有帽子。”

老黄点点头,情绪稳定下来:“这些东西都附着我们的情感,是我们的情感记忆啊。我前几天刚去了俄罗斯,也逛了那边的跳蚤市场,好多老年妇女都在卖干尸,那些都是卫国战争中的烈士啊。”

摊主可没被唬住:“卖干尸?您别忽悠我了。那是故事。那是尤利娅·基辛娜的小说,叫《立陶宛的手》。您以为苏联那儿什么人都能制成木乃伊呢?得看级别,真能保护下来的就那么一两个。咱们这里死的人忒多,弄干尸卖不动。”

北京冬天的早上是又干又冷,但老黄和这位摊主越聊越热乎,最终,他从这摊儿上挑选了许多收藏品——“英雄牌”钢笔一支,据说1976年某位诗人用这支钢笔写下了伟大的诗歌;树皮一块,据说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安徽农民没有粮食,啃树皮啃剩下的一块;草鞋一双,据说是北京学生当年到四川搞“四清”运动时穿过的;老收音机一台,据说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偷听敌台用过的。这几样收藏品,摊主开价100元,老黄还价200元,他说:“托马斯·卡莱尔说,历史是伟大人物创造的,但我看,历史就是由这些琐碎的物件构成的,它们的价值应该翻一倍!”

摊主用一黑色垃圾袋把老黄的收藏品都装好递过来:“托马斯·卡莱尔我不熟,可我知道顾准,也是右派吧?他说过,历史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历史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要我看,历史也没什么可反省的,历史就是拿来卖的。”

(文 / 苗炜) 历史文物跳蚤市场贩卖右派右派分子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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