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说《大教堂》
作者:朱伟卡佛的《大教堂》去年底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译者肖铁,这回是正式购买了版权。这是雷蒙德·卡佛一生共出版6本短篇小说集中的第4本,其中收他11个短篇,有我特别喜欢的《大教堂》与《好事一小件》,却没有《离家这么近,有很多水泊》(此书村上春树的前言中,译为《水泊离家那么近》)。
如果我没记错,卡佛小说最早被《外国文艺》引进,应该就是这篇《离家这么近,有很多水泊》。这篇小说浮出水面的部分应该是,女主角由一起凶杀案引发的惊怵——她喜欢钓鱼的丈夫周末去城外,在河边遇到一具漂浮的裸体女尸。他们在河边生火、钓鱼、喝威士忌,怕尸体漂走,就用一根尼龙绳将她的手腕拴在树桩上。第二天,他们兴味索然,提前结束了度假,在回家路上报了案。这是这个故事在我记忆中的第一场景。第二场景,丈夫回家后,电视里在播报有关发现女尸的新闻,女主角在看新闻,丈夫粗暴地让她把电视关上,于是女主角认为丈夫与女尸有关。第三个场景,电视播报案件进展,罪犯抓获,已经明确与丈夫无关,但女主角还是觉得自己与这姑娘有关。她决心去参加葬礼,参加完葬礼回来,突然发觉,离家不远,其实就有很多可垂钓的湖泊。上世纪80年代,我曾给无数人讲述过这个我自己记忆中的结构。
真实的卡佛《离家这么近,有很多水泊》,其实与我记忆中不同——发现离家这么近就有很多水泊,不在故事结尾,是在破案之前。女尸是否与丈夫有关?确实是这篇小说露出水面的部分。水面以下呢?首先,发现女尸的过程,其实是女主角所叙述,那就可理解为,它本身就是女主角对丈夫行为的探究。其次,小说通篇都是女主角的视角,这意味着,它是女主角眼中的丈夫反常,除了紧张,还有隐含的粗暴与对他人可能造成的伤害。这时你会发现,那段女主角对自己往事的叙述,是一种时空跳跃中呈示的颤栗,其中涉及三个层次:她让他诱骗了自己;他对她说,总有一天,这种事情要以暴力来解决;每到16点她就开始头疼,他叫她去看病,大夫的热情关怀就能使她感到满足。根据这些,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女主角对丈夫的猜疑,都因为她在日常生活中积累的恐惧。她可能患有严重的精神抑郁,这种惊怵可能与她丈夫潜藏的暴力倾向与对女人的态度有关。小说中突出的三个细节,都支持了这个结论。其一,女主角回味面对女尸的丈夫,用了手电——“他们的手电就一直在姑娘身上照来照去。”其二,女主角站在离家不远的水边,恍若自己脸朝下,正朝水塘深处漂去——那具女尸就这样漂在水中。其三,赴葬礼路上,女主角惊恐地遇到尾随的绿色运货卡车——那位冤死姑娘就进了一辆绿色的轿车。弄清了这些,丈夫就只是一个道具。
这就是我喜欢卡佛小说的原因。他回到小说的魅力在叙述,而叙述所提供的视角,是为表现日常生活中看似日常、其实深刻的关系。这种关系隐秘在表面事件背后,需要接受者寻找暗示来破译。阅读他的小说,于是就成为身临其境,依靠智商去追索的过程。追索过程充满神秘,神秘中感觉到他所要表达的内核,就会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
以这样的原则读《大教堂》,这是以丈夫的视角看一个来家里过夜的盲人,这盲人与他妻子的关系,表面看就是隐在水下的部分。但如你用大教堂的寓意来想这关系,就会感觉还有更重要的核。有关大教堂,有什么暗示呢?其一,盲人与他妻子的婚礼是在教堂里举办的,这是他在妻子的叙述中捕捉到的——那婚礼现场仅4人:盲人与他妻子,牧师与牧师的妻子。盲人与他妻子“难分难舍”了8年,却始终不知道她的容貌。其二,小说里最突出的细节是抚摸,妻子告诉他,聘期最后一天,盲人用手指触摸了她脸上的每一角落。她为此写了一首诗,描述“他的手指怎样滑过她的脸颊”。而小说结尾,盲人抚摸“我”画在纸上的教堂,指尖又是“滑”过所画的每一个地方。可见这“滑”是重要暗示。这时他妻子从昏睡中坐起,“睡袍还是张开着”,她问:“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回事?”而盲人让“我”闭上眼睛继续画。“他的手滑过纸面,就骑在我手指上”,然后他说,“现在睁开眼睛,你觉得怎么样?”大教堂是什么?它的底下,其实就是我们的居处,靠着扶壁上升,再上升,就形成尖顶,超脱了尘世纷扰。这里的潜意味显然是,盲人通过这意象,牵引“我”的灵魂感受到上升而出窍。以它前后对照,盲人与他妻子与我妻子,我与我妻子与盲人的关系,则全在只有超脱才能存在的美好中。超越忐忑不安、超越神秘中被操控的残酷,这也就是卡佛自己所说、写作《大教堂》使他认识世界方法的转变。之前,他小说的水下部分,经常沉迷在日常生活无法超脱的恐惧中。
为了判断肖铁这个译本,我一字一句对照了之前于晓丹翻译的《大教堂》。两者比,肖铁的译文更精确。对卡佛这样需要准确寻找暗示的小说,精准确实非常重要。比如在“我”眼中,妻子穿着睡袍,坐在他与他之间睡着了,睡袍边缘滑下来,肖铁译“露出一段多汁的大腿”,于晓丹只译“生动的大腿”。但结尾,我的眼睛还闭着,我在我家里,肖铁译:“但我觉得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我说:‘真的不错。’”于晓丹译:“但我又觉得超然物外。‘真是太棒了。’我说。”则更显简洁,也更有回味。■ 文学小说教堂外国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