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我奶奶的味道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我从小家境一般,没有条件大吃大喝,最常吃的零食只是三毛钱的果丹皮和两毛五的泡泡糖,两毛的红豆冰棍和五毛钱的北冰洋,奶奶家住的大院里头也只有这些东西卖,小商店(奶奶们叫合作社)柜台里摆着放了很久的乐之饼干和富丽饼干,上面都落一层灰,旁边放着大瓶二锅头酒,或者四特酒。那时候爷爷在合作社当营业员,我可以跳进柜台里面——那是伙伴们都向往的地方,有吃不完的泡泡糖和果丹皮,汽水要多少就有多少——那只柜子里的棉被下面就是宝藏。
爷爷问我要吃什么,我指哪样他都拿给我,我以为坐到柜台里头的人吃东西不用花钱,就任意地要这个要那个,爷爷从来没拒绝我的要求。我就坐在一只铺着花棉垫子的大木头椅子上,吃着喝着,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邻居,和爷爷打招呼,换一瓶醋或者酱油。商店这么好的地方简直让这些杂七杂八的调料给毁了,为什么不能全摆上泡泡糖和甜饼干呢。不卖做饭的作料,奶奶就不能做饭炒菜,我们就天天吃饼干和泡泡糖吧。我把我的梦想告诉爷爷,倒成了好几家人的笑话。
隔壁谢奶奶笑着问我:“你奶奶做得不好吃啊?”
“不好吃。”
树底下几个老太太全笑了,我蹲着,用一根小木棍在刚下过雨的土地上乱划,发硬的泥巴纷纷溅在裤角上。
奶奶说:“可没良心了。昨儿我做一锅豆角焖面,吃满满一小碗子,又喝一碗玉米面子粥,还说不好吃?没良心。”
我哪管她们东拉西扯地说些什么,只管玩自己的。她们一会儿凑在一起低声细语,一会儿又高声大笑,张家长,李家短,这一个院子里的家事都在她们口边流传。难得这些老人自年轻时就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几十年来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说不完的话。
豆角焖面不是奶奶常做的东西,实际是打扫剩面条的一种方法。把吃剩下的发硬的面条放在锅里翻炒,然后将炒熟的豆角加进去,放一点盐和酱油,再关小火,盖上锅盖焖熟,一锅热气腾腾的面就出来了,加上蒜瓣和醋,我每次都能吃一大碗。
奶奶对付剩饭和对付我的手段一样多。一小块烙饼可以切成细丝放点葱蒜一起炒,切成条加水烩成一锅汤,或者撕成一块块,放在一盘新炒的鸡蛋西红柿里头泡着,泡软了夹出来热乎乎地吃。米饭就简单多了。要么和鸡蛋葱花炒,要么和剩菜热在一起,我特别喜欢这一种,各种菜和肉的香味都进到饭里,每一粒米都浸透了油香和酱香——奶奶炒菜喜欢放点酱油,又软又滑,是我上学前班的时候最喜欢的早餐。
那时候,奶奶还在院子里砌了个炉灶。平时不用,只在过年前预备大量食物的时候才点上,节省煤气。奶奶蹲在那儿捅啊捅,捅半天火才旺起来,上面架着一只大蒸锅,嘶嘶地冒着热气,蒸了很久,奶奶把锅盖揭开,一股浓重的白烟升起,红心馒头和大豆包的香气跟着溢出来,溢得满院都是,越过屋顶和树枝,消散在灰色的空中。
炖排骨的时候我最高兴,从小就爱吃肉。那一大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排骨汤里翻滚着大料、生姜、葱段,一块块排骨半隐半现,像海中密麻麻的群山。我蹲在灶边,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偷偷揭起锅盖,才得见这一美景。那热乎乎的肉香、混合着木柴烧焦的味儿,一下就熏透了我的小棉袄。
豆子真是好东西。奶奶煮一大锅红豆,小火熬得稀烂,皮子捞出,剩下的浓浆用纱布过滤,再把水分挤出来,就成了细致的豆沙,再过滤,再挤,一会儿就满一小盆,上锅炒熟,拌上白糖,就是包豆包、粽子、元宵用的熟豆沙,奶奶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从旁边的水盆里捞起一条粽子叶,合成倒圆锥形,里头灌上一点江米,一勺豆沙,再一层江米,两条叶子不知怎么一转一绕,拿线绳一系,就成一个完整的粽子,或者用芦苇叶系起,以区分不同的馅,通常有豆沙和红枣两种。奶奶干活的时候,我就拿我专用的小勺守在边上,舀豆沙馅来吃。奶奶说:“吃的比我包的还多。”
摇元宵就简单多了。一只笸箩上铺一层江米面,把豆沙馅捏成一个一个的小圆子,撒在上头,只管拿起笸箩摇吧,奶奶有使不完的力气,摇啊摇,颠啊颠,小圆子们滚上面粉,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起初还能看到里面暗红色的豆沙,后来就变得粉白粉白,等它们变成大小合适圆溜溜的小球时,就能下锅了。
除了春节,平常日子做了这些吃食,奶奶都给邻居和相好的老太太送过一些,他们有了不常做的东西,也给我们端来。隔壁谢奶奶蒸的豆角馅包子好吃,奶奶便问人家怎么和的馅,回来说:“下回咱们也做。”果然就做出相近的味道来,只是面的软硬,碱放得多少,还保持奶奶自己的风格。
近年来,奶奶老了,嗅觉和味觉都不如从前灵敏,拿捏不好火候和调料的分量,味道便大不如前。她自己也说:“你大姑说我做菜没过去好吃。这当儿鼻子嘴都不好使,吃什么也吃不出味儿来,薄咸也不知道,炒菜不行了。”
“没有啊。”我说,“挺好的,我爱吃。”
从小到大,我说爱吃什么,奶奶就想办法做出来。每一种食物都沾上她身上、手上的味道,那种无法形容的,在水杯里、枕巾上、厨房的碗柜里都有的味道,槐树下有,月季花下有,三轮车上有,我吃饭用的粉色小碗里有,一股恒定地弥漫在奶奶家的味道,风雨都吹不走,时间也带不走,那最熟悉亲切的感觉,是我奶奶的味道。■(文 / 纪晓) 美食味道奶奶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