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吃和爱画吃是两回事
作者:殳俏有人送给我肯尼思·本迪纳的《绘画中的食物》,讲述出现在从文艺复兴到当代的各种绘画作品中的食物。作者简介十分简单含糊,大意是此人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艺术史的教授,曾经写过《维多利亚绘画简史》和《福特·马多克斯·布朗的艺术》。此老兄大约保持着七八年出一本书的频率,总是钻研些稀奇古怪的艺术课题,研究画作中的食物是他2004年的作品,而现在本迪纳先生的兴趣则已经转向了摄影作品中的美国总统形象。
关注那些以食物为主题的绘画作品也曾经是我的个人兴趣——更具体一点说,是我童年时代的个人兴趣。彼时我还是学龄前儿童,所认识的字不多,不足以阅读伟大的文字作品,但那个时代可供小孩欣赏的绘本也寥寥无几,所以只好把家里所有的画册翻出来看个遍。说实在的,你不可能在那个年纪就轻易地看懂圣母和耶稣的故事,也不会对那些在森林里嬉戏的裸女和人头马产生太多的兴趣,唯一能够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就是——一张画里有几个滚在桌上的苹果,另一张画里则有些待烹的野兔和山雉,又到了另一张画中,它们已经成了农夫的盘中餐,那个家伙虽然一脸的冷漠,但仍掩饰不住吃得正欢的表情。也只有这些,能构成对一个饥肠辘辘正等着吃晚饭的小孩的莫大的心灵震撼。
回过头来说肯尼思·本迪纳的著作——这本著作宣扬的却是另一个观点,爱吃和爱画吃是两回事。这也解答了我当年的一些疑问,为什么那些明明是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在绘画作品中却经常以一种灰暗、冷漠的姿态呈现。并且画家们对于未成品的食材永远比对已经成了一盘子热气腾腾的食物兴趣来得大。用本迪纳老兄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我们不一定要全盘接受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观点,但是,食物拜物教——用死亡的物体代替活生生的生物——却是食物画的中心。正是拜物教给予了食物画以持久的快乐感。”简明说,本迪纳的观点就是,在西洋画中,食物最光辉的一刻并不是它们被送进嘴里的那一瞬间,相反,恰恰是它们从“一件事物”变为“食物”的那一个瞬间,类似梨子等待被咬,土豆等待被切,胡萝卜等待被煮,牛犊等待被宰的那一个瞬间。食物之所以成为食物,其关键是它们被人牢牢控制了。就好像梅尔·查比洛论述的塞尚那样——塞尚那些著名的苹果代表的是他的性欲,当他在画中对这些苹果进行编排布局时,也就意味着他对自己无形的性欲进行了控制,于是,他最终满足了自己对于冷静的控制力的需要。
爱画吃说到底是爱自己的控制力,而食物就是战利品。本迪纳在书中举了彼得·爱尔森的《肉铺和出埃及记》的例子,满铺了画面的香肠、半只牛架子、猪蹄、羊腿、牛肚、牛头、猪头、鸡,还有一坛子猪油,并且画中的铺子不仅卖肉,还卖椒盐卷饼、鱼和奶制品。微缩的上帝及其家人则被置于一只巨大的猪耳朵旁边,有种“奇异的支配感”。这不由让我想到某次去卢浮宫,正看到一群据说是爱在闲暇时间画画的巴黎家庭妇女结伴来临摹伦勃朗的《被宰杀的公牛》。5个画架子上都是一片血光闪闪,加上原作的一大幅,可谓是21世纪市民现实版的《肉铺和出埃及记》。
《绘画中的食物》当然没有讲到东方美术的部分,以后有人出一本中国画中的食物就更好。依我看,西方人画食物是希望食物被自己牢牢控制,但中国人画食物则恰恰相反地有种不可控制感。那些白菜枇杷、鲥鱼河虾之类,就好像随时会长出腿和思想自己活泼地跑掉一般。从中也可看出中国人处世态度之轻松,以及中国人对食物之肆意。且西方人更多在关于食物的画作中表现狩猎,带来的都是些沉重的肉类,而中国人则更乐于在关于食物的画作中表现捕捞,那些鱼虾显然是被欢天喜地捕上来的,就算在画中眼睛翻白,也看不到一丝即将被做成食物的怨气。相较之下当然是中国的食物画更加轻快点。甚至连酒的表达也截然不同,西方的画中大都是少女拿来了精美而沉甸甸的酒器,画中人都是矜持的表情,喝酒变成了一种庄重的仪式。而中国画里对酒的表现往往隐去了酒具,只剩下摇摇晃晃喝得不亦乐乎的人。这样一来只能总结说,画西洋画的都不是本质爱吃的人,画中国画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食家。 两回事美食爱画爱吃绘画艺术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