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隆人思维有什么乐趣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米歇尔·维勒贝克与《一个岛的可能性》
文 / 苌苌
知识界太多这样的人,但极少看到这样的自省:“我所谓的人文主义实际上建立在很浅的根基上:对机关办事员一次模模糊糊的俏皮讽刺,对被抛弃在西班牙海滩上的黑人非法移民者尸体的一次影射,这些就足以使我赢得一种左翼人士和人权捍卫者的名声。”语出法国作家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的《一个岛的可能性》,这是2007年10月在中国内地出版以来,一直口口相传的好看的书,这比在书的腰封印上“××作家推荐”,“在×国畅销×百万”的广告,保险多了。
首先,这是一部讲述爱情故事的小说:男主人公是跟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著名笑星达尼埃尔,他的生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知性的时尚杂志总编伊莎贝拉;另一个是性感的西班牙色情女演员爱丝泰尔。伊莎贝拉不喜欢性只喜欢爱,而爱丝泰尔只喜欢性不喜欢爱。这两段恋情都在女主角不告而别之后宣告结束。达尼埃尔绝望之余,加入了一个秘密教派,该教派借助克隆技术,让他的信徒永葆青春。最后两个克隆人——玛丽23跟达尼埃尔25分别从纽约的废墟和西班牙南部的荒原出发,去寻找一个不为人知的天堂,一个可能的岛屿。
其次,这是嘲讽和揭露当代文化中一切伪装的小说,而且是以一种幽默的方式。一切原则建立在西方社会的基础上:一方面欲望增强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一方面欲望的实现变得越来越难。就像精心选择的这两位女主角一样,作者把近些年所有引人注目的当代文化元素都用上了。伊莎贝拉第一次去投资人家里吃饭,看到坐她旁边的卡尔·拉格菲尔德吃相难看,汤姆·克鲁斯嫌恶地瞧着他,而“矫揉造作”的比约克则为遇到一个真正的野蛮人而很来劲。伊莎贝拉讲到她当主编的时尚杂志《20岁》的编辑方针说:“我们试图创造的是一种矫揉造作的人性,毫无价值,它将永远达不到严肃,也达不到幽默的程度,直到死亡,它将始终活在一种对嬉戏和性越来越绝望的追求者之中;一代被彻底嘲弄的人。”这本杂志卖得很好,是因为读者平均年龄在28岁——来自法国女人(也许可以全球化),对没有界限的青春期的纯粹迷恋。老练的伊莎蓓拉也为达尼埃尔的职业生涯出谋划策,“必须要做的,是要有一些流氓站在你这边,有了流氓站在你这一边,你就不会受到攻击”。吸引流氓的一个办法是尽可能地炫耀。她建议达尼埃尔买了本特利小跑车,不出一个月,他就上了《激进嘻哈》的封面,因为Rap歌手只认识法拉利。以虚荣对浅薄,作者紧紧扣住这个时代特色。
几年后,达尼埃尔和伊莎贝拉经历了从爱情到友谊的过渡,这吹响了一曲情感消失的序曲。进入中年危机的达尼埃尔开始追逐年轻女孩,年轻的西班牙女郎爱丝泰尔对他的态度,成了他小心翼翼衡量自己雄激素水平的指标。一个偶然机会,他参加了那个秘密教派,先知以前是个开哈雷摩托的古惑仔(还能是什么呢),但他也是个出色的演讲者,掌握了一些政治秘诀,比较逆向思维,譬如通过赞美女性的种种价值,攻击大男子主义,而达到阉割他的听众的目的。他曾经号召信徒投勒庞的票,反对希拉克不是因为他是极右翼分子,目的是加速“法国假民主的解体”,就像当年的法国左派投德斯坦的票反对密特朗,为的是加重资本主义矛盾。法国哲学家翁福雷说这本小说是“我们时代的虚无主义集大成者”。作者在书中说,“现在什么都是媚俗的,文化是媚俗的,艺术是媚俗的,电影是媚俗的,唯一绝对不媚俗的就是,虚无”。但在这本小说里,他把“虚无”也给用得挺媚俗的。很多悲观主义论调都挺陈腔滥调。“活着?恰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被自身生命的毫无意义这一情感所击垮,才决定要生一些孩子。”先知竭力推行人类的克隆,以便克服宇宙之熵,摆脱随年老而来的激情的消失和欲望的耗空。有意思的是,看到克隆试验成功后,达尼埃尔的生活态度也随着发生转变,他的焦虑感消失了(作者相信人类的一大问题就是焦虑),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也有了时间欣赏路上的风景,你发现欲望亦在他身上消退,不是因为年老,这一切都源于对死亡和衰老的恐惧消失。书中另外两个平行叙述者,达尼埃尔24和25,是2000多年以后他的第20多代,木讷而没有生气,作者通过他们表达了他一贯的悲观:所谓克隆人啊,那真是一蟹不如一蟹。由于1小时就可以制造一个18岁的克隆人,克隆技术泛滥,那时的世界就剩下克隆人和断垣残壁,没人建设祖国,因为这些克隆人没有欲望和情绪,无法感觉痛苦和快乐,失去自由和独立,他们唯一的乐趣是揣测先辈人类的情感。
安德烈·马尔罗说:“一个华而不实的作者,是多么喜欢把‘人类境况’挂嘴边啊。”维勒贝克在书中剥开很多文化习俗的伪装,但只要他是创作文艺作品又无法不落入这个窠臼中。维勒贝克关注的是消费主义狂欢下的西方文明的衰败,基督教的衰落,异端邪教的崛起,60年代解放思潮经过后来医药系统的清洗,以一种不断增长的社会控制和一种普遍性的生活乐趣的减少为代价,在当今社会的微弱投射,他对西方社会珍视的人文思想,宗教自由、男女平等、自由意志、一夫一妻制显现出蔑视的情绪,还把电影、当代艺术和文艺批评拿来做了一番谈不上深刻的议论。有的批评家从个体创伤来分析作者的黑色哲学,说“如果我有他那样的童年,我早就自杀了”。米歇尔·维勒贝克1958年生于法国属地非洲的留尼旺岛,从小远离父母,在祖母身边长大,成了忧郁症患者。在他的作品中,不难看到尼采和塞利纳的影响。
维勒贝克学理科的出身,对数学和物理,生物学更不会放过,将科学论纳入小说是他创作的一个特点。1998年他一鸣惊人的小说就叫做《基本粒子》,海天出版社2000年出版过中译本,印了5000本,现在书店里都找不到了。讲的是一对被家庭抛弃的同父异母的兄弟米歇尔和布鲁诺,维勒贝克的长项就是抓住最惹人注目的社会现象,写他们的试验、夜生活、乱性、离婚,忧郁症和崩溃,带着波德莱尔式的颓废。分子生物学家米歇尔出于对人类世界和社会现实的失望,研究和创造了人类无性繁殖的理论,导致了现有人类的灭亡和新人类的诞生,而浪子布鲁诺则是个色情狂,作为70年代性解放潮流的代表,作者顺着他梳理了一遍法国近40年性史。小说再现了历时几十年的当今社会道德观演变,并对其进程提出根本性的质疑:布鲁诺的放浪形骸是一条死路,最后他进了精神病院;米歇尔代表禁欲,把人类的繁殖(走克隆之路)与性完全分开的路也行不通。前两年被德国导演奥斯卡·罗赫勒拍成电影,不过他把小说里的色情部分都删了。
两位女主人公从达尼埃尔的生活中消失后,小说就有些拖泥带水。当代世界的达尼埃尔1和未来世界的克隆人达尼埃尔24和25的交叉叙述方式也没什么新鲜,后者的叙述谈不上深刻,倒是蛮晦涩的,不看也未尝不可。2005年的11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当年的龚古尔奖非此书莫属了,最后它还是以4票对6票之差输给了本刊介绍过的弗朗索瓦·威尔冈的《在母亲家的三天》。约翰·厄普代克在《纽约客》上大骂《一座岛的可能性》,像只愤怒的公猴,说它“90%都比较可恶”。不过作为已翻译的通俗文学作品,也算是难得的既能令人轻松阅读,又能令我国读者也联想到很多社会现象而有所思考的好书了。他甚至提到中国的商人喜欢把豪华车和海景房当做自己人格的一部分,不同于西方人,更愿意以风度和体魄来吸引异性,所以衰老来得尤其令后者糟心。 小说阅读思维克隆人伊莎贝拉思想书籍达尼埃尔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