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美丽有个约会
作者:苗炜从东京坐新干线去京都,来回要4小时,我们在京都逗留的时间也就5个小时,在清水寺附近吃完饭,去逛庙,等到了金阁寺,就只剩下1小时的游览时间。
芥川龙之介,1921年跑到中国做了一圈采访,写了本《中国游记》。此人体弱多病,35岁就自杀了。有日本人说,他之所以害了胃病得了痔疮,是因为他跑到中国给累着了。三岛由纪夫也是生来就身体差,但曾经疯狂练习过一段健美,那是1955年,他正在写作《金阁寺》,这篇小说来自一个真实的社会事件,1950年7月,一个小和尚自焚并烧毁了金阁寺。
第一眼就被金阁寺映照的阳光刺痛了,当时夕阳西下,寺庙里游人不少,但那金箔反射出的光芒,的确是一种拒绝他人的美。按照旅游书上的介绍,金阁第一层是寝殿风格的法水院,第二层是武士建筑式样的潮音洞,第三层是中国禅宗样式的究竟顶。三岛由纪夫说,这种东拼西凑,是设计者们那狂躁不安的心理流注于样式设计所致。“如果金阁真的按一种安定风格设计建成,那么它肯定会因难以统摄不安而在落成伊始便崩坍无存。”
导游书上根本不提火烧金阁一事,有些材料也只说“疯僧”烧寺,连小和尚林常贤这名字也不提。据说这小和尚也是孱弱的身体,三岛由纪夫以他为主角,用第一人称叙述,可以算是对“疯僧”行为的解释,更是在阐释三岛由纪夫自己的美学思想。
现在的游人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入金阁里面,无从领略其中木结构的细节。但金阁的美,的确是从木梁之间散发出去的,那些金箔是1987年重新贴过的,按照三岛由纪夫的说法,金阁的美丽不在木头和金子,不在建筑本身,而是它弥漫出去的力量。直观地看,镜湖中倒映的金阁,金阁所映照的光芒,都是一种弥漫。再进一步说,现在是北京冬天的午后,我脑子里还有金阁残存的影子,这也是金阁的美丽。那天去京都的火车上,我还看见了富士山,尽管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但也是美丽的一瞬间。
小说《金阁寺》里,主人公想起柏木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以突然变得残暴,那是在这样一瞬间,即一个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落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如果有这样的瞬间,我会感受到俗世生活的美好和宁静,但我也能理解这世界的多样性。有人以死亡成就一种美,有人把死亡做手段,要在沉沦的世界中毁灭一种美,我总觉得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照。《地狱变》的故事是这样的,画师良秀要给大公做一幅《地狱变》的屏风,却苦于难以描绘出地狱中的火焰,大公放火烧死良秀的女儿,良秀仔细观察那美丽的火焰,烈火中的美女,脸上露出法悦的光。这“法悦”是佛家用语,指在信仰中得到喜悦。良秀终于完成《地狱变》,然后悬梁自尽。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改编自日本民间故事,篇幅小,相比之下,《金阁寺》就复杂好多。三岛由纪夫完全把自己带入小和尚的世界。他或许多次用小和尚的眼睛来打量金阁寺。日本文学评论家江藤淳曾说,日本人在眺望身边的风景时,还感受到同时也正在看着同样的风景的另一个看不见的视线,即死者们的视线,从中吸取欢乐和宁静,并且向死者发出呼唤。这也正是日本文学的特殊性之所在。如果不与死者共生,我们就无法感觉到自己活着。这也许是三岛由纪夫写作过程中的感受,但这和我们凭借他的小说游览金阁寺却不太一样。1小时的匆匆观光,似乎只是让我有机会确定,这金阁既没有被美国飞机轰炸,也没有被烧毁,顶端的那只不死鸟也还没有升天,夕佳亭还在,陆地之舟还在。
在旅游纪念品商店,我买了普雷斯顿·豪泽(Preston L. Houser)写的两本书,分别介绍京都的茶园和庭院,这普雷斯顿·豪泽在京都生活了10多年,还学习尺八,很有点儿当代小泉八云的意思。两本书都是以照片为主,除了图说,作者只写一个稍长的后记,分别介绍日本人在庭院设计上的哲学和茶道的历史。
我当然知道,京都还有太多的地方没能去,但我疑惑以后会不会再来京都,再看看金阁寺。好像为了赶着去更多的地方,我总避免去那些已经去过的地方。不过我后来学会了一句来源于日本茶道的成语,叫“一期一会”。茶道大师说,每次喝茶,天气、水、空气,都在发生变化,今天的茶会和明天的怎么也不一样,人生的每一瞬间也都是不同的,这种对生命瞬间的把握也包含着生命无常的哲学。
那些安静的、不厌其烦的茶客,在喝茶的过程中暗含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苍凉与寂寥。利休和尚将自己庭院里的喇叭花全拔下来,只留一朵,他把自己的茶室弄得空间逼仄,器皿也极其朴素,让客人全心投入到那杯茶中。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他的客人,我该多么难以忍受,我想看到的是大千世界,繁花似锦。我所留恋的是万丈红尘,无尽美丽。 文学美丽约会有个经历体会金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