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斯卡尼尼之死
作者:朱伟著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死于1957年1月16日,至今已50周年,活了将近90岁。他1954年告别长达近70年的指挥生涯,这年4月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行的那场告别音乐会,他老态龙钟,极力掩饰疲惫且反应迟钝。他最后死于脑中风,在安睡中宁静地逝去。在他的告别音乐会之后,在柏林的富特文格勒好像也卸下了一直在坚持的某种重负。1954年9月28日到10月6日,他完成了他最后的录音——重新录制瓦格纳的歌剧《女武神》,回家途中患感冒,随后转成肺炎。我读富特文格勒的传记,说到他死亡时说,这一次他显然没有再活下去的打算。他对妻子说,“我会死于这场病,倒也不受罪,你一刻都不要离开我”。他死于1954年的11月30日,只活了68岁,死得同样宁静。我难以忘记他凝固在雪白枕头上的那副遗容,就如一尊庄严的大理石雕像。
这一对最杰出指挥家的离去,前后只相距两年多。富特文格勒其实比托斯卡尼尼小19岁,小了一辈。两位大师,富特文格勒的父亲是希腊瓶饰、古币收藏专家、慕尼黑大学教授;托斯卡尼尼的父亲是一名穷裁缝,年轻时参加过解放运动;两人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富特文格勒19岁进乐坛,在他家乡的歌剧院任合唱团排练指导;托斯卡尼尼16岁就在他家乡乐团中任大提琴手。富特文格勒首次任指挥是1906年,20岁;1922年36岁始任柏林爱乐乐团指挥,从此成为德国指挥代表。托斯卡尼尼首次任指挥是1886年,19岁;1898年31岁开始任斯卡拉歌剧院指挥,1926年59岁起任纽约爱乐乐团指挥,先代表意大利后代表美国风格。这两人首次相遇是1925年,富特文格勒作为客座应邀到美国指挥纽约爱乐乐团。
两人的关系,我读到最有意味的文字是1930年富特文格勒观看托斯卡尼尼率纽约爱乐乐团访问柏林演出后的笔记。1930年富特文格勒44岁,托斯卡尼尼已经63岁。富特文格勒在笔记中说,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贝多芬《英雄交响曲》显示出他对交响音乐有机发展的欠解与无知,第一乐章中“喧闹、无变化、灵活而有力的全奏十分突然地随同如歌的乐段出现,而如歌乐段的演奏则略带不安和暗含感伤”。他说托斯卡尼尼是以意大利歌剧曲式来体会交响曲,所以“不是全奏就是咏叹调”,“贝多芬欲哭无泪、欲语无言的深重悲哀被处理成悦耳的感伤音调”。他显然同时不屑托斯卡尼尼的意大利与美国这两重背景,他说他听到的是军事化的进行曲,他的意思是,美国乐队所时尚的音响化根本不可能深入表现音乐的内涵。他由此说托斯卡尼尼缺少音乐才能,所以越成功危害越大。这篇笔记在当时并没有发表,但事后还是深深刺激了托斯卡尼尼。
之后,历史变化是,富特文格勒1931年接替托斯卡尼尼指挥拜鲁伊特音乐节,希特勒1933年成了总理,富特文格勒当上了首席国家指挥,托斯卡尼尼则拒绝再进德国。1934年起,富特文格勒在排犹背景上邀请各国著名艺术家,称“总该有人动手拆去隔开我们的那座墙”,但除法国钢琴家科尔托,其他人一律拒绝合作。1936年,托斯卡尼尼曾邀富特文格勒离开德国到美国指挥纽约爱乐乐团,被认为是对他的拯救,而富特文格勒在给纽约爱乐乐团的电报中却说,“我不是政治家,只代表德国音乐,德国音乐是属于全人类的,它与政治无关”。之后一个成为捍卫正义的战士、反法西斯领袖;一个则在柏林与维也纳只顾孜孜发掘音乐结构,成为艺术的殉道者。托斯卡尼尼最具感染力的表现是1942年在纽约露天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而在柏林被反击摧毁的前夜——1945年1月,富特文格勒还在指挥演奏全套的勃拉姆斯交响曲。1945年4月30日,柏林被攻克前,满城燃烧的战火中还在播放他指挥的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这首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是一首庄严的悼歌。
战后,富特文格勒在审讯中,曾陈述他在纳粹期间的演出是尽维护德国音乐的责任,是为了在希特勒的恐怖统治下,让德国人听到自由与人类爱的呼声。他最终被宣布无罪。我想,音乐无疑应该超越政治意识形态,但除艺术之外,当然还有一个人格标准。其实,人格质疑也是战后富特文格勒心里永远排斥不去的一种折磨,尽管1947年他就恢复了对柏林爱乐乐团的指挥权。
对这两位大师所表现的音乐,我一直有一种极矛盾的心理。我一直以为,对德国作曲家作品的表现,尤其是对贝多芬、勃拉姆斯、布鲁克纳、瓦格纳的表达,富特文格勒的诠释深度要远远超过托斯卡尼尼。以每一个乐句的精致表述来对比托斯卡尼尼,你会感觉他确实只在进行曲气势与抒情的歌唱性两方面强调氛围。我曾反复对比这两人指挥的不同版本贝多芬《英雄交响曲》,优劣绝不仅是速度快慢问题。我以为富特文格勒是唯一能将这首交响曲解读成一个人在沉思中对自己精神的折磨,将悲剧性的矛盾心理围困表现得令人叹息的。进入他的结构,所谓英雄并不存在,完全是一种哲学层面层层展开的追问,追问结果就是歌德《浮士德》中所要表现的,一种高贵的悲剧精神。所以只有听他的葬礼进行曲,才有那种人生无奈巨大的欲悲无能。与他相比,托斯卡尼尼所表现的只能是关于英雄的激情与感情。
我看托斯卡尼尼留下的现场影像,总觉得他也许确实更适合于指挥歌剧,他的性格中有太多喜形于色的冲动,他的兴趣也确实更多在戏剧化表现,他指挥下的音乐总觉得是在展示一个很有热闹氛围的长度。而富特文格勒站在那里,则总觉得是一种神圣沉思的开始,所以一首交响曲的空间结构才能展现成如此宏大与错杂、使你一遍遍感动得欲罢不能。在托斯卡尼尼逝世50周年之际,我想到的却是:富特文格勒生平中那个阴影其实现在已经越来越被人们淡忘,所遗留的作品正被越来越多人看成真正艺术的结晶。冲动的情绪容易被消磨,难被消磨的是那种在悲剧中倔强着的意志。 托斯卡尼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