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没有会飞的车?

作者:陈赛

为什么我们没有会飞的车?0Terrafugia公司推出的飞行汽车“Transition”体积小巧,可容纳四个人乘坐,拥有一对可折叠的机翼的飞行记录

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创新性厕所实验:

假设你需要在A选项和B选项之间做出选择:A选项是保留2002年以前的电子技术,包括谷歌、亚马逊、维基百科,可以使用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但不能使用2002年之后发明的任何新东西。B选项则是保留过去10年内发明的任何东西,如Facebook、Twitter网站和iPad平板电脑等,但不能使用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你必须自己提水进入房间并把废水提出去,即使在雨夜的凌晨3点,你也只能走过湿漉泥泞的道路去外面上厕所。你会选哪个选项?

这个思想实验会让你意识到,近年来的诸多发明都没有100年前出现的抽水马桶的一半有用。罗伯特·戈登还认为,我们的科技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工业革命之后的250年技术高速进步时期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例外。未来会有更多创新,但不会再像电力、内燃机、暖通设施、石油化工和电话这样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与罗伯特·戈登对未来的悲观预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雷·库兹维尔关于“奇点临近”的未来假说——随着纳米技术、生物技术等呈几何级数加速发展,人类正在接近一个人工智能超越人脑的时刻,届时人类(身体、头脑、文明)将发生彻底且不可逆转的改变。他认为,这一刻不仅不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根据他的计算,纯粹的人类文明(“人类纯文明”)的终结是在2045年。“这将是人类有史以来真正第一次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不受衰老、疾病、贫穷以及死亡的困扰。”

在这场关于科技大停滞的辩论中,彼得·蒂尔站在中间位置。首先,他认为,西方世界的经济和科技的确陷入了停滞,而且他将科技进步/停滞的分水岭时间点划定在40年前。更确切地说,是1969年——“那一年,伍兹托克音乐节替换了‘阿波罗11号’登月。嬉皮士文化取代了进步主义。”

从1945年到1971年是人类科技进步真正的黄金时代,足以定义现代社会的各种发明——从避孕药、电子器材、计算机、互联网、核能、电视机到太空旅行,大都来自这个时期,或者在这个时期种下了种子。经济学家也在这段时间内发现了几乎是全球范围内的普遍经济繁荣:美国与欧洲的人均GDP急剧攀升,日本在战后的废墟上再度崛起为新的工业强国,德国也经历了自己的经济奇迹,苏联社会主义阵营内的大部分国家也变得更加富裕。为什么会这样?

一种解释是,冲突刺激创新,这段科技进步的黄金时代只是“二战”的副产品。战争推动了武器与医学的进展。如果不是航空工程师冯·布劳恩和V-2弹道飞弹,阿波罗太空计划根本不可能发生。“阿波罗登月计划”不是出于对未来的乐观,而是出于对“冷战”的恐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政府正处于财力极度雄厚的状态,低石油价格加上高军备预算,巨大的投入和宽松的政策刺激了科技创新。但之后的40多年里,随着“冷战”的威胁渐去,西方经济开始走下坡路,科技进步也逐渐趋于停滞的泥沼,尤其在交通和能源方面。

在为《国家评论》杂志撰写的一篇文章《未来的终结》中,蒂尔列出了关于科技停滞的几个主要症状:

首先是速度的停滞。在人类的大部分历史中,人类的最高速度保留在每小时25英里。1900年增加到每小时100英里。70年代,从伦敦到纽约的飞行时间是8个小时,现在仍然是8个小时。唯一以3个小时飞完这段航程的协和式超音速客机已于2003年退役。人类迄今为止最高纪录是2.5万英里/小时,由1969年“阿波罗10号”创造。今天如果有人谈论太空火箭、月球度假或者太阳系载人探险,简直像痴人说梦。1964年《大众科学》的封面故事是《谁会带你飞2000m.p.h?》,真是旧欢如梦。

关于速度停滞的官方解释是石油的高价,这又指向能源创新方面的巨大失败。1974年,尼克松号召要在1980年实现能源独立,30年后,奥巴马对未来的展望是到2020年实现1/3的石油独立。清洁科技已经变成“太昂贵”能源的代名词,在硅谷几乎是稳赔不赚的生意。如果再没有重大突破,石油的替代品将不可能是清洁昂贵的风能、水能、太阳能,而是脏而便宜的煤炭。

在农业领域,科技上的创新枯竭直接导致了真实的饥荒。绿色革命从1950年到1980年期间粮食收成增加126%,从80年代到现在却只增加了47%,勉强跟上世界人口增长的步伐。

医疗也是一样。从上世纪50年代到2005年,癌症的死亡率只降低了5%。尽管数千亿美元花在了研究上,但除去年龄、诊断是否及时等因素外,就癌症的治疗方法而言,2014年和1974年并没有大的区别。从50年代开始,批准投资10亿美元研发的新药数量每隔9年就会减半,生物技术领域的这一“倒摩尔定律”深刻揭示了药物开发面临的困境。

1962年,肯尼迪说,我们要把人类送上月球,6年后,人类真的实现了登月。1970年,尼克松向癌症发起“世纪之战”,此后40多年间美国联邦政府已经累计为这场战争投入1000亿美元,但胜利仍然遥遥无期。为什么二者差异如此之大?是因为与人的生命机制的复杂性相比,登月只是一个相对简单的挑战、一颗“低垂的果子”吗?

“低垂的果子”是2011年美国经济学家泰勒·柯文在《大停滞》一书中提出的。他认为,过去200多年来,美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一直受益于“低垂的果子”,包括自由土地、大量移民劳动力以及19世纪以来发明的新技术的拉动作用,他们的社会和经济体制也都是在对这种“低垂的果子”的预期下构建起来的。但最近40年来,低垂的果实开始消失,美国的经济增长和技术创新已经于70年代就到达空气稀薄的“高原”,人们却浑然不觉,或者掩耳盗铃。

这个理论在经济学界招来了很多反对的声音,反对者称他“以一种脆弱的技术决定论的解释,并逃避停滞中的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所提出的更大的社会和政治问题。”蒂尔也不认同这种“自然说”,但他的反对是基于一种行动派的逻辑——“我从不认为有低垂或高挂的果子,果子永远都是在枝头,问题是你去不去采。”

事实上,蒂尔在骨子里并不认为科技进步放缓了,而是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在他看来,科技停滞真正的根源是美国人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力和激情。40年前,对未来世界发展各种可能性的讨论是人们日常对话的常见主题,看着《杰森一家》和《星际迷航》长大的一代人大都有一张关于未来的发明清单:力场、飞车、心灵传输台、反重力滑板。想象着兴建水下城市,变沙漠为森林,跟机器人在月球上度假。但40年后,他们得到的却是Instagram、Twitter、Uber。正如他那句著名的宣言:“我们想要一辆可以飞的汽车,得到的却是140个字符。”

为什么飞车比Twitter重要?

他的回答是:“人不是信息,而是血肉之躯。我们作为物质性的存在,比作为信息性的存在更重要。所以,世界各地的照片不重要,如何以更廉价的方式到达那里更重要;发明癌症的治疗方法比发明癌症的诊断工具更重要。”

蒂尔说:“第一流的创新是那种你一眼看到就能明白的,就像阿波罗计划、高速公路系统、曼哈顿计划……这些发明能将人类带到更高级的文明层次。”(相比之下,iPhone和特斯拉都只能算第二流的发明,因为它每个部分的技术都是原来已经存在的,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整合起来而已。)但过去40年,人类的进步基本上集中在比特世界,是因为这个领域的政府管制最少,最为自由,所以吸引了最多的资金、人才与想象力,摩尔定律支撑着这个行业以每18个月翻一倍的速度急剧增长。但是,比特世界里的一切突破都是在“模拟”,以便于创造、转换和重新安排那些已经存在的,或者永远不会存在的东西的虚拟映射,而“真实”世界的环境并没有发生如此深刻的变化。他还注意到现代社会对技术越来越明确的敌对态度。“看看好莱坞生产的电影。”他说,“《终结者》、《黑客帝国》、《阿凡达》……看完《地心引力》,你永远不会想到外太空去,你宁可死死抓住地球的泥沼不放。”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明出可以飞的车?因为我们宁可沉溺于iPhone的每一次琐碎的更新,也不再幻想可以飞的车。因为我们忘记了科技还有更壮阔的理想。在他看来,这就是“未来的终结”,也是现代美国社会大部分问题的症结所在,包括制造业的崩溃、工资停滞不涨、层出不穷的金融泡沫(科技已经停滞,但人们却仍然期待高回报值),以及整个世界日益加深的不平等。

那么,如何重启科技创新的引擎?彼得·蒂尔并没有真正给出答案。他不认为政治是答案——登月计划在今天不可能成功,因为民众和政府都无法接受其中的风险。也不会再有政治家试图说服民众向老年痴呆症宣战,尽管美国85岁以上人口中有1/3患有这种疾病,因为这个目标看起来简直痴人说梦。一直以来作为科技创新前沿的大学研究机构,在他看来也已经被官僚体制和政治化腐蚀,真正天才的科学家根本无法容身。所以,人类历史如果真的要有新的科技大创新,只能发生在私人领域,拥有远大理想的创业公司才是天之降大任者,就像埃隆·马斯克创办SpaceX,准备将人类带往火星,甚至在那里建造一个百万人口的火星大都市。

在他的《从0到1》那本书的结尾,蒂尔引用了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对人类未来可能出现的四种模式的描述。

模式一:未来将兴衰更替。这是古人的观点,直至最近,人们才敢于期待永远避免灾难,但还是怀疑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稳定能否持续。

模式二:未来将稳定发展。这是保守派的观点,全世界会融合,并最终达到一个稳定发展的状态,类似今天最富裕国家的生活。在这一情景下,未来与现在很相似。

模式三:未来人类将灭绝。考虑到当今世界紧密相连的地理环境,以及现代武器史无前例的破坏力,能否阻止大规模的社会灾难发生,是必须要问的问题。

模式四:未来加速腾飞。这可能是最难想象的一种。突破可以有很多种形式,但任何一种都与现在大相径庭,因而难以描述。

彼得·蒂尔将自己的赌注压在第三或者第四种模式之间——他既不相信科技创新已经终结,也不认为“奇点”很快就会到来,“那至少是100年以后的事情”。他说,对于未来,是无所作为,还是尽力而为,取决于人类自己,取决于我们能否抓住独一无二的机会,在日常工作中创新,但传统的商业智慧和资本规避风险的本能正在阻止我们做出更大的创新。所以,蒂尔认为:“对我们——全宇宙、全球、全国、全公司、整个人生,乃至此刻最为重要的第一步是独立思考。只有重新认识世界,如同古人第一眼看见这个世界一样新奇,我们才能重构世界,守护未来。” 飞车创新发明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