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静:乔戈里峰,去看生命禁区的风景
作者:忆暖2014年7月,罗静登顶乔戈里峰后向2号营地下撤
野蛮巨峰
不同于干城章嘉峰登顶时劫后余生的怆然,也不同于迦舒布鲁姆峰登顶时带着老友遗照的悲痛,登上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的那一刻,罗静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像有点做梦的感觉,这就登顶了?”站在峰顶,罗静第一时间给9岁的儿子打电话报喜,小家伙却说:“你安全下撤才是我最高兴的事。”
出发前,儿子曾阻止罗静去乔戈里峰。“因为《三杯茶》这本书,他知道乔戈里峰的凶险。”这本风靡世界的畅销图书,将乔戈里峰喻为“地球上最大也最凶险”的山峰:“和喜马拉雅山脊东南方1000多公里远处的珠峰相比,乔戈里峰是座杀人峰——金字塔形的锐利岩峰,陡峭到连冰雪都无法附着在它刀刃般的岩壁上。”
这样的描述并非夸张。登山圈里有这样一句话:登珠峰玩的是钱,登乔戈里峰玩的是命。按照国际登山界不成文的惯例,如果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那么所有登顶珠峰的人都会让座给登顶乔戈里峰的人,因为与珠峰成熟的商业登山运作相比,乔戈里峰更像是与世隔绝的秘境,充满了危险。
在罗静眼里,乔戈里峰就是女神般的存在。早在2012年杨春风、饶剑锋和张京川登顶乔戈里峰时,罗静就有意同往。“我在马卡鲁峰大本营听说老杨他们6月要去登乔戈里峰。”罗静记得,“当时已经是4月,连续一周时间里我在马卡鲁大本营什么都不干,每天都在心理斗争,想象自己去登乔戈里峰会是什么样。”后来由于短时间内筹集资金有困难,罗静只能放弃。“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反而松了口气。现在想来,那时候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直到2014年,罗静的乔戈里之行才真正成行。经过两年的等待,她做好了攀登两三次才能登顶的准备,所以反而轻松。“如果没有登顶的机会,至少自己也来过了。”
从北京出发那天,儿子哭着鼻子反复念叨着:“妈妈,我希望你误机回来就好了。”可惜没能如儿子所愿。罗静从北京飞往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再坐小飞机到达距离乔戈里峰最近的巴基斯坦北部最大城镇斯卡度,换乘当地专用越野车抵达奥斯克力小山村,从这里开始长达7天的徒步行军。顶着烈日行进在山间蜿蜒盘旋的羊肠小道上,有时是滚石、泥石流等危险地段。徒步3天后则进入长达100多公里的冰川,道路更加崎岖,海拔也渐渐升高。2014年7月初,经过将近11天的一路辗转,罗静终于来到了这座传说中“拒绝女性”的山峰面前。
高海拔的温暖
乔戈里峰又被称为“K2”,它所属的喀喇昆仑山脉呈西北至东南走向绵延数千公里,耸立在中国新疆和巴基斯坦边界上。罗静此行选择的是从巴基斯坦境内出发,沿东南山脊攀登的传统路线。尽管是传统路线,由于乔戈里峰垂直高差极大,攀登路线异常陡峭。
不仅地形险恶,气候也十分恶劣。与喜马拉雅山区不同,喀喇昆仑山区的天气甚至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一天之中阴晴转换很快,多种气象交替出现。“即使在7月和8月短暂登山季的好天气里,要目睹乔戈里峰金字塔形的峰顶也要依赖难得的机遇。总有乌云或云层笼罩在山体上,体现在山上就是高空风和暴风雪。”罗静在适应期就遭遇暴风雪不得不撤回,没想到,真正出发后却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她心怀感恩地说:“这也许是老天爷的恩赐吧。”
从大本营到前进营地的冰川中布满了明暗裂缝,而前进营地到1号和2号营地间是非常陡峭的雪坡。抵达2号营地前,有一段被称作“烟囱”的路段,是在高约50米的岩壁中间的一个窄槽,三面是岩石,中间仅容一人上下。罗静说:“1号和2号营地几乎没有平整的地面可供建营,搭一顶帐篷要在冰雪中挖很久才能找到平地。”
“从2号营地到3号营地这段路是最陡的悬崖冰岩混合路段,落石非常频繁。不幸的是,有两位队友就在这段路上被落石砸伤。”罗静眼看着一块巨石从身旁加速下落,触地弹起,摔落到碎石坡上。“我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头顶不断有冰块碎石散落,多停留一秒危险系数都在增大。”心理近乎崩溃,但罗静还是选择坚持。这个声音温柔、笑容甜美的小女人,娇小清瘦的身体里却神奇地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勇气。“即使马上就要崩溃,仍然能不知从身体何处纠集起一股能量,注入早就不属于自己的腿上,所有努力只为再迈出一小步,再挪动一小点儿。”
3号营地到4号营地之间是东南山脊的刃脊,冰雪和岩石混合路段,雪坡上积雪较深,又有大的裂缝。4号营地再往上,是一段被称为“瓶子颈部”的陡峭路段,坡度约有80度,上部堆着庞大厚重的冰壁,随时有冰崩和雪崩的危险。沿东南山脊传统路线登顶的许多登山者就在这里遇难,有的是迷路滑坠,有的是体力耗尽活活冻死。
“如果跟着大队伍,经过最难通过的悬冰川地段时,务必要等待大家慢慢通过,而多人通过会加大冰崩风险,在下头等待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危险。”出于安全考虑,罗静谋定而后动,晚于大部队一两个小时,最后才从4号营地出发。她的状态非常好,快要登顶前,最晚出发的她已经快速到达了队伍的最前方。
冲顶前最后一段三四百米的大陡坡,却遇到了路绳用尽的问题。“当时已是中午12点,登顶的时间很紧迫。如果我和夏尔巴单独上去,速度会很快。但除了我们,接下来还有巴基斯坦、美国、意大利的登山队伍也要冲顶,他们中很多人还是无氧攀登。如果我们这时不修路绳,下撤时必然大大增加整个队伍遭遇危险的概率。”几乎没有犹豫,罗静和夏尔巴向导开始收集绳索,把所有的绳索拼凑起来,修成了一条单薄却关键的路绳。
“如果因为没有修路绳导致有人遇到危险,我会很内疚。”在罗静的心里,一直有一道不忍触及的伤痕。2013年5月攀登干城章嘉峰时,正是因为没有修理路绳,攀登者各自为战,最终导致两名夏尔巴向导、一位韩国登山者和两位欧洲登山者滑坠,永远地留在了山上。
在那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攀登中,罗静失去了最好的韩国朋友Namsoo。“韩国队有先进的设备,随时与国内保持联系,包括天气预报,他们总有别的队伍所没有的讯息。队长Kim也总想偷偷利用这些讯息成为首支登顶的队伍,这样的心态让他们和其余国家的队伍孤立开。”在其他队伍没有任何冲顶安排前,韩国队就安排了两次冲顶,Namsoo每次都会跑来悄悄告诉罗静这些讯息。
“正是在第二次冲顶时,他们的夏尔巴向导经过两次辛苦奔波且被横加责备后,在4号营地坚决放弃冲顶。韩国队最后只争取到一位性格平和的夏尔巴向导留下来,为队长Kim服务,其他队员则没有夏尔巴向导。每个队员在经过多次冲顶尝试后,体能都被消耗,最后冲顶时更背负着比常人更多的负重。最终有两个队员没能登顶,Namsoo成功登顶后却在下撤时力竭滑坠,只有Kim一人登顶并撤回。”
在生命禁区的海拔高度,人的自私会放大100倍,而人性的美好也同样会放大。罗静记得在登山途中曾遇到一个俄罗斯人。“他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空矿泉水瓶,往空瓶里抓雪。”有些心疼的罗静晃着自己的水壶要给他灌水,他却慌忙拒绝,说罗静的水也不多,他可以喝雪水。“有登山经历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资源的珍贵,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罗静把他的瓶子抢过来给他灌水,告诉他,自己还有水,让他安心。“灌的时候,他一直说够了够了。直到登顶再遇到他时,他还一直对我表示感谢。”在罗静眼里,这才是真正的攀登者。“他懂得感恩,懂得为对方着想。他不会记得我的名字,但是他可能会记得这份抵御8000米高寒的温暖来自一个中国女人。”
在拉练适应中,罗静从乔戈里大本营前往1号营地途中
山,还没有空
2014年7月26日下午14点15分,罗静率先登顶,成为第一位成功登顶乔戈里峰的华人女性。
下撤时刮起了暴风雪,乔戈里峰最狰狞的面目,慢慢开始展露。“冲顶这一段路,下撤时最容易发生滑坠。很多路段没有路绳,只在远处有一个红色的小旗子做标识。”暴风雪越刮越大,能见度变得极差,当完全看不见旗子时,就相当于什么标识都没有。罗静与她的夏尔巴向导决定,不再只是回到计划中的4号营地,而是直接下撤到2号营地。“这段路我们走走停停,一旦看不见前路,就停下来,哪怕在那儿过夜也不能盲目地乱行动。”
“老饶(饶剑峰)常说的,步步可死,步步求生,用在这里最合适。”罗静感慨,“人在紧张的时候会浑身用力,体能消耗很大,灵活度也会下降许多,这也是很多体能强悍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失误导致各种问题的原因。”攀登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选择题都有可能关乎生死。第二天,罗静和夏尔巴向导最早回到了大本营。不久后,她遗憾地听说,一位西班牙登山者由于没有了氧气和体力耗尽,永远留在了4号营地。
这让罗静想起了1个月前在道拉吉里峰顶看到的遇难者。“他的皮肤真切、透明,手上没有手套,脸上也没有痛苦。看上去应该遇难好几年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让罗静感到震惊。“尽管有人会说,能将生命停止在梦想的路上,是登山者最好的归宿,但我相信,最后一刻,他仍然是最想回到亲人身边。正如我从未想过要留在山上一样,生的渴望会将人的潜能挖掘到最后,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放弃。”
凑巧的是,当罗静来到乔戈里大本营,一个大胡子希腊人找到她,打听这位遇难者的消息。“1999年,他的朋友和另一个同伴自主无氧攀登道拉吉里,到3号营地时,同伴觉得天气不好,状态也不好,决定放弃。而他的朋友则决定自己一个人前往,从此一去未归。”罗静和希腊人细细研究了山顶遇难者的照片,发现遇难者手腕上有块手表,并且胸前的带子很像相机带,也许相机就塞在怀里。“大胡子准备将照片带回去给朋友的亲人认认,同时他也决定第二年来道拉吉里,希望能将遇难者的手表或相机带回去确认。”
生死一直是人类无法逃避的现实,而攀登使得生死增加了一层颜色。茫茫白色的世界里,有一些不朽的灵魂在这里坚定守候。罗静想起了遇难的老友杨春风和饶剑峰。遇到老杨之前,罗静还是一位爱好登山以排解生活压力和负面情绪的单亲妈妈,从未想过自己与8000米的高峰有什么关系。“直到2010年8月登曲儿山时认识了老杨,跟他接触多了才真正有了登8000米山峰的想法。”罗静还记得,“老杨形容我说,已经全副武装到牙齿坐到了8000米的门口。”罗静常常用老杨说过的这句话来鼓励自己:“或许有些人技术比我好,但你比我勇敢吗?”
2013年6月23日,杨春风和饶剑峰在巴基斯坦南迦帕尔巴特峰营地遭遇恐怖袭击遇难,用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也让所有人无法接受的方式终止了他们的攀登步伐。在此之前,罗静与饶剑峰说好要一起去迦舒布鲁姆I峰II峰连登,原计划于当月24日到达巴基斯坦。“几乎一个星期,我无法从悲伤情绪中挣脱,行程也一再反复被取消,又被提起。”所有得知罗静要去巴基斯坦的朋友都强烈反对,她在朋友们的关爱阻挠中左右摇摆着,主意一天三变。“我频繁约见不同朋友,想从他们那里吸取能量,希望有人能替我做决定,也希望有人的阻挠可以见效。”然后,所有的阻挠却抵不过朋友奥斯卡的一封邮件:“为什么要被外界的恐惧占据我们的内心?”
罗静就这样被说服。短短几天后,她再次出发巴基斯坦,在动荡的局势和心态中,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8000米双连登。“出发前我还有一个小小愿望,希望带上老饶的照片一起登顶,我们曾说好同去,即使他已经离去,愿望我来继续完成。”登顶的瞬间,罗静哭出声儿来,内心在说:“老饶,我们终于上来了。你们尽管走了,但山,还没有空。”
老友的逝去反而越发坚定了罗静攀登14座“8000米俱乐部”的决心。她辞去IT行业的白领工作,开始全心全意追求梦想。短短4年时间里,包括乔戈里峰在内,罗静已经登顶了7座8000米高峰。“钱以后还可以赚,但好状态却不能再等。人总要做一些事对得起这辈子,而登山值得我去付出。老饶说过,登山是为了卑微的存在感。每个人都很渺小,怎么能证明我在这个世界走过、活过?也许,对我来说,登山是最好的方式。” 风景攀岩罗静户外运动乔戈里峰登山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