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的方式

作者:杨聃

匠人的方式0学徒米歇尔·布朗格(左)与瑞士制表大师菲利普·杜佛

今年日内瓦表展上,有一块意义特殊的作品,理论上来讲它不属于展览中的任何一个品牌,而是一个项目的成果,项目的名字叫“Le Garde Temps–Naissance d'une montre”(一块腕表的新生)——由菲利普·杜佛(Philippe Dufour)、斯蒂芬·富斯和罗伯特·高珀共同发起。

“这是一个事实,如今制表技术和手工工艺水平在不断下降,有些甚至被无情地遗忘,逐步被工业方法所取代。有一天斯蒂芬找到我,想要启动一个涉及整枚手表的完全创造的项目。”菲利普·杜佛曾对本刊记者说,“这个项目的关键因素有两个:一是为应获保护的制表技术和工艺做详细记录;另一个是把它们传授予一位年轻的制表师。”米歇尔·布朗格(Michel Boulanger)是他们选中的学徒人选,除了用电脑完成机芯的构图,腕表的每个零件都是他手工制作的,这也是项目最困难的部分,依靠传统器具而不是工业手段。当时还是项目开始的第二年,时隔三年,作为布朗格毕业作品的腕表除了部分内部零件的打磨和抛光外几近完成。作为一位合格的制表师和修复师,布朗格曾在巴黎制表学校任教,在项目完成之后,他将把所学授予更多的年轻学徒,这也是“Le Garde Temps–Naissance d'une montre”的最终目的。

杜佛老先生曾重复过很多次,“在高级制表中没有新东西”,丢弃传统等于忘记了我们是谁。同样是制表师出身的罗杰·杜彼先生也表示赞同:“新的技术应该处理像如何减少机油对机芯的影响这类问题,这意味着功能性的改进,而不是制作上的量化。传统的手工制作是我们一直珍视的部分,也是高级制表能盛行几个世纪的原因,这并不与创新相悖。”巴黎狄德罗职业技术学校校长洛朗·朗(Laurent Len)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说:“在像钟表这样的传统行业中,一些被恪守的职业道德与习惯,更多是靠师傅言传身教。它们在学生身上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师傅和学徒在手艺的获取与传播中进行着角色的转换,这个过程不仅仅关系着一门手艺的存在与否。

法文中手艺(metier)一词是一个下意识的双关语,这个词被误认为是秘诀(mistere)的衍生词。工匠行会对工艺严格保密,工艺就像如今的专利和版权一样,是有价值的财产。自15世纪晚期,随着个人生意的抬头和行会精神的减弱,脑力劳动者开始靠才能而不是保密来保护他们所提供的服务价值。最先想把自己的知识传授他人的是15世纪中期的雕塑家吉贝尔蒂,他还意识到记录创作者的生活可以积累艺术手法。这种对于手工制品的看法蕴含着一个新的社会级别——艺术家。在吉尔贝蒂之后,艺术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们一方面多栖发展,一方面撰写各自的著作。这造就了各种指南、手册和包含指导性的“传记”的泛滥,如:帕拉第奥关于建筑物的论文,丢勒关于绘画和人体比例的论述,以及达·芬奇包罗万象的《笔记》。

匠人的方式1意大利小镇克雷莫纳的一家小提琴制作工坊

本韦努托·切利尼在《论金匠工艺和雕塑的两篇论文》中表述:“我们铸塑像时经常需要铸工的帮助,但他们经验不足,可能会造成大错,我的珀尔修斯就险些遭到厄运。除了人像背部的主气孔以外,我还在铸模的其他地方开了很多小孔,以便空气流通。这些手法都是工艺的一部分,然而,因为我的方法与众不同,那些铸工就忽视了熔炉,结果熔化的金属开始冷却结块,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工匠作为从事一种美工艺的人,虽然地位有所提高,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手脏还是地位低下的标志。根据《艺术家和手艺人》(Artist and Craftsman,H.Ruhemann)的记载,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在薪金册上把委拉斯贵兹算作室内装饰师,来安抚其他仆人,包括出纳员。在文艺复兴时期以及之后的200年,像画家、雕塑家、建筑师这些没办法脱下工作服的艺术家,都需要通过学徒制培养出来。

匠人的方式2意大利小镇克雷莫纳的一家小提琴制作工坊

16世纪的艺术家需要一群学徒帮他做日常的手工活,在教堂或市政府定制的大型绘画上做“填空”的活。那时学徒是从14岁或更小一点就开始了,监护人签署一项协议,保证学徒对“主人”(对外称为大师,Master)从生活到工作中的服务。主人需要担负学徒的衣食住行,每个月“提供”一点少得可怜的零花钱。除了自己的学徒之外,大师对技术极为保护,毕竟,技术让他们享受从富人那里赚来的相对丰厚的薪资,和随意使唤的小“仆人”。获得“自由”和提高社会地位比如今的学位更有鞭策力,学徒要在规定时间内独立完成一件作品(Masterpiece)并获得主人的肯定,才能“毕业”。这个制度极为有效,却给当今的博物馆馆长和艺术商制造了一个难题:这到底是不是伦勃朗的作品?或者这只是他的得力助手的杰作?“影子”伦勃朗对大师的模仿可以乱真。这正好遵循了一条中世纪的原则,好的工匠能逼真地重复模型,不管它是挂在公会教堂里的一幅画还是市长的呢子帽子。

“法国的学徒制建立在全国性的组织基础上,成为学徒后可以全法国游学,而不是只待在一个作坊里。实际上,这有点像加入教会的感觉,组织的等级很森严。”洛朗表示。不少上层阶级的人招贤纳士,给那些游学并有才能的人安排住处,如同“家仆”。当时大量的旅行促成了思想的交流。从博马舍的剧本《费加罗的婚礼》中的描述可以看到住在贵族官邸的艺术家除了艺术也要忙活其他的事,比如为频繁举行的娱乐活动设计策划,和做一些比较低下的活儿。16和17世纪时,一座府第中常住着100多人,筹备舞会的一声令下,从诗人到音乐家到木匠,各色人等在一起生活和工作模糊了阶层的差别。当然,上面的傲慢和下面的嫉妒也不时造成摩擦。尽管这种“府第”既不是家庭也不是家族,但它却是一种保护性的体制。贵族们行军打仗,管理家产,通过复杂的联姻和冗长的谈判扩大家业,这里就像一个袖珍的社会,每一个人各司其职,现代社会专门化的娱乐和嗜好都由此而来。

匠人的方式3克雷莫纳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博物馆

这种带有阶级性质的行会受到了“自由、平等”思潮的挑战,学徒制逐渐消失或转为地下。到了工业革命时期,没了行会体系,技术人员的输出产生了断层。国家开始担当起这份工作,成立了学校。如今除了专业学校之外,一些基金项目也在试图振兴导师与门生的传统,劳力士创意推荐资助计划就是如此。来自建筑、舞蹈、电影、文学、音乐、戏剧、视觉艺术七个领域的艺术家在公平严谨的机制下选择门生,一旦达成合作,导师和门生将进行为期一年的一对一培养。妹岛和世是2012~2013届资助计划里建筑类的导师。2010年她与西泽立卫共同获得了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Pritzker Prize)。“妹岛和世重新诠释一种建筑理念:功能、关系和空间划分才是关键因素。”这是威尼斯双年展的主席保罗·巴拉达(Paolo Baratta)对她的评价,“她简约的建筑设计风格凸显了建筑的功能性,但仍不失诗情画意。”

妹岛和世选择的门生是“80后”中国建筑师赵扬。他曾获得北京《世界建筑》杂志评选的“2010年度WA中国建筑奖”。在导师妹岛和世的指导下,赵扬设计了“共有家园”(Home-for-All)集会场地,来纪念东京大地震和海啸的受难者。在约115平方米的活动空间里,除厨房与厕所外皆为开放式空间。直角梁柱不仅加强支撑性,其侧边独特的日式走廊“绿侧”(Engawa)式设计,也达到排水、通风、休憩的效果。六角形结构的篷状屋顶外部使用钢骨,内部则使用原木材质。顶端的三角形天窗保证良好的采光性。这座坐落于岸边的活动屋,让从事海上活动的渔民能就近互动交流,在夜晚充当海上工作人员的坐标。“共有家园”轻盈的结构感沿袭了妹岛和世建筑上的风格,而短时间便可完工的即时性与最大化的空间运用则是采纳了当地居民的想法,用赵扬的话来说,我们需要从人民生命安全的基本需求角度来考量建筑。他自己也将工作室设在云南大理,为农村地区不断加深的城市化探寻建筑学解决方案。

在意大利克雷莫纳(Cremona)的街头随便捡根琴弓往人群里一扔,被砸中的不是制琴师就是制琴学徒。这座距米兰一小时车程的小镇拥有近100家小提琴制作工坊,其中多数作坊里有不止一名制琴师。在克雷莫纳具备全套小提琴制作技能的师傅共有140名,还有众多学生在当地的国际小提琴制作学校里进行为期5年的专业制琴培训。这座位于波河山谷、仅有7万人口的小镇诞生了制琴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有趣的是当时的克雷莫纳并没有把安东尼奥视作骄傲,小镇更热衷制作奶酪而不是小提琴。

如今的工作台除了夹具和电带锯之外,其他的工具——凿子,刨子,刻刀,弧口凿,甚至是动物胶的气味都和斯特拉迪瓦里的时期一样。工坊中悬挂的小提琴仍然由50多个部件组成,除了少数螺丝,其余均由木料加工而成——枫木背板,测板和琴颈,云杉木面板,乌木指板和镶边。两名学徒俯身在琴台上,制作弦轴箱和琴头,还有一位在小心翼翼地喷漆。这是一个叫格里塞勒的作坊,和所有作坊一样,这里风干的木材散落满地。不可争辩的事实是现代的克雷莫纳小提琴无法演奏出斯氏琴的音色。正如《制琴师》(The Violin Maker)一书中的名言所说:小提琴是这世上人们竭力分析解密,但却最不了解的乐器。

“人们常常忘了这一点,乐器木材一旦被制成了小提琴,它的使用寿命是有限的。就像人一样,它也会慢慢成熟,音质出色,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比如300或400年间保持稳定的表现。但最终,也会像你我一样,显露疲态。”格里塞勒在接受采访时说。在他看来世界上终将有一天听不到斯氏琴的声音:“现在多数斯氏琴都被收入博物馆了,但这并不能抹杀斯特拉迪瓦里分毫,毕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垂不朽。”用科学解不开的斯氏琴音色的秘诀,格里塞勒表示很容易理解:“原因不是它的清漆配方或选材特殊,而是因为制琴师倾其一生日复一日地历练着手艺。真正的秘诀就是没有秘诀。”正是如此,克雷莫纳的作坊有条不紊地代代相传。“我从30年前开始采购木材,现在仍然在进行,也许等到我不在世了,我的一位助手能用它们做出好的作品。” 艺术手艺匠人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