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时代的叛逆者

作者:徐菁菁

电影《模仿游戏》剧照

床边的毒苹果

1954年6月8日星期二,女管家在早上5点打开了图灵家的大门。他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嘴里吐出白沫。房间里有一个果酱罐子,里面装满了氰化钾,床边放着一个咬过的苹果。验尸官断定,图灵死于氰化物中毒,死亡时间是星期一晚上。他推测,图灵将氰化钾蘸在了苹果上。

电影《模仿游戏》以这样一句话结尾:“在接受了一年的官方授权荷尔蒙疗法后,1954年,艾伦·图灵自杀。”在影片里,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演的图灵是我们熟悉的书呆子:不拘小节、邋邋遢遢、不解人情世故。除了琼·克拉克,他所有的同事都不喜欢他。他们对他的尊重仅仅出于对聪明大脑的赞叹。而反对者则对他恨之入骨,不但让他因间谍活动被捕,甚至试图放火烧死他。

大众化叙述的残酷之处在于:它将图灵推向一个极端困窘的境地。在这种叙述中,图灵之所以成为图腾式的人物,并不因为他是伟大的人工智能先驱,而在于他是执拗而苦苦挣扎的局外人,一个同性恋,一个被压迫者,更重要的是,他用一只毒苹果自杀。就在他死后半个世纪,人们还在逼问乔布斯,苹果公司的商标是不是源于图灵。这就是流行文化所需要的戏剧张力。

事实上,图灵的人生比他被赋予的标签要丰富得多。他充满谜团的死亡也并不能令人信服地用同性恋殉道者的故事来解释。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12006年9月6日,前图灵“波姆机”操作人员瓦伦蒂诺在布莱切利公园博物馆展示该机器的构成部件

图灵服下氰化物的那一刻,他正在做的论文还摆在办公室杂乱的桌子上。他还在那儿留了一个便条,提醒他要做的事项。他预约了星期二晚上的计算机使用时间。6月3日,图灵为即将搬走的邻居韦伯一家举行了“欢乐的派对”。当时他兴致很高,说以后会去看望他们,还说他很喜欢即将搬来的新邻居。5月31日,挚友罗宾去威姆斯洛看望他:“要说有什么情况的话,就是他看起来比平时开心多了。”他们一起做实验,尝试用全天然的材料制造除草剂和洗涤剂。他们还讨论了类型论,并约好了7月再见面。皇家学会邀请图灵在6月24日出席一个活动,他接受了邀请,已经写好了回信,只是还没有寄出。

图灵习惯在睡前心满意足地吃一个苹果。母亲图灵夫人相信他的死是个意外。她记得曾经有一次,儿子躺在他的小床上,旁边的一个电解实验已经沸腾了很长时间,他却不加小心。他经常电解氰化物,因为这是镀金的必要步骤。最近,他正在利用祖父的金表给一个茶匙镀金。图灵夫人坚信,儿子只是手上沾了氰化物,然后不小心吃到了嘴里,因为他有吮手指的习惯。在1953年的圣诞节,她还提醒过他:“去把手洗干净,不要吮手指!”图灵回答说:“没事,妈妈,我不会毒死自己的。”

图灵夫人认为,图灵临死时正在从事一项“划时代的探索”。1952年10月,图灵曾粗略地告诉唐·贝利一件其他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在战后,他仍然承担着政府的秘密情报工作。图灵死前几个月,剑桥发现了两个苏联间谍,其中一个是同性恋者。一些人揣测,图灵之死和这些事实有联系,有关方面出于安全考虑谋杀了图灵。但人们并没有任何证据。

似乎只有一条证据表明,图灵对死亡有过考虑:1954年2月11日,图灵立了一份遗嘱。在遗嘱中,他把所有的数学书籍和资料都留给罗宾,至于钱财,首先给哥哥约翰家的每位成员50英镑,然后给管家30英镑。剩余部分平均分给他的母亲,以及朋友佛本科、罗宾、晨佩侬和奈维尔。

谁又真的知道这位天才在想些什么呢?1954年5月中旬,图灵和朋友格林拜姆全家在海边愉悦地散步,途中遇到一个吉卜赛人的算命帐篷。图灵走了进去。在1922年,曾有个吉卜赛人说过他是天才。格林拜姆全家站在帐篷外面,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图灵从帐篷里出来时,脸色惨白,呆若木鸡,在回曼彻斯特的途中,他一言未发。

毒药和苹果或许在他脑海中盘旋已久。1937年2月初,图灵的《可计算数》论文发表后没有得到预想的重视。他情绪沮丧,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悲伤地说,他曾经想到了自杀,要用苹果和电线。1938年10月,戏剧《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剑桥演出,图灵最喜欢的场面,是那个邪恶的巫婆把一个苹果放进沸腾的毒汤:“让苹果浸满这汤,渗入沉睡与死亡。”1953年夏天,图灵和罗宾在一起玩寻宝游戏。他准备了一瓶红色的液体,并用红色墨水把线索写在瓶子标签的背面。当瓶中的液体被倒空,字就显露了出来:“美酒令人作呕,毒药十里飘香。”

解释图灵的死亡,或许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可以追问的是:吃下那口毒苹果时,图灵的人生到底处于何种状态?和《模仿游戏》的暗示相反,《艾伦·图灵传》的作者安德鲁·霍奇斯这样总结:“在图灵传奇的一生中,并没有任何明显的低谷或失败能够解释他的突然死亡。从他的事业生涯来看,这段时期正是一个过渡期,他的涉猎范围已经充分展开,而且他对学术和情感生活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开放了。”

1951年是图灵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一年2月,曼彻斯特大学拥有了一台“马克1号”计算机。这是图灵21年来探索人工智能的成果。虽然他不是行政管理的头头脑脑,但在新建立的计算机实验室里,他是“老大”,有一个自己的房间,随时可以使用机器。常用程序的标准形式描述也是由他制定的。3月15日,图灵被选为皇家学会院士。母亲对他当选院士感到非常自豪,她在格尔福特举办了一场聚会。图灵虽然对这种聚会毫无兴趣,但内心里也备感荣耀。他在给朋友的信件中说自己像“参加奥运会一样开心”。

也是在这一年,图灵对计算机的改进失去了研究兴趣。11月初,他完成了一篇关于形态学的论文,并寄给皇家学会的生物学会刊。论文里,他以一个数学家的眼光分析生物学。图灵认为,这是一篇与《可计算数》同样伟大的论文,不只是提出了一个新成果,而且还建立了新格局,开创了新领域。

在生活中,图灵并非不谙人情。他一生中有许多亲密的朋友。公学时期的初恋克里斯托弗·莫科姆在1930年死后,图灵一直和他的母亲保持通信和往来,直到50年代初莫科姆夫人辞世。1951年的圣诞节,像往年一样,选礼物是图灵的头等大事。他为瞎了眼睛的印度传教士希比尔阿姨买了一台盲文机。这位数学天才还以挑礼物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主人公艾里克“在伦敦和曼彻斯特的商店里来回溜达,碰到中意的东西,就想一下,哪个朋友会喜欢……他看到了一个木制的果盘,正适合比尔维夫人,她一定会喜欢的。艾里克还给血管不畅的母亲买了一个电热毯,他没想到价格会那么贵,可是她肯定需要这个,而且她肯定不会自己买”。

在小说中,图灵写起艾里克的人生状态:“他写的技术文章很有水平……最近这篇论文,比他二十几岁时写的那篇更加出色……他从来不隐藏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但在去年夏天,在巴黎遇到那位士兵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伴侣了。现在他的论文完成了,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找一个美男。去哪里找呢,他是知道的。”

图灵确实知道。就在12月的那一天,他走在牛津街上,搭讪了一个19岁的青年——阿诺德·莫瑞,举止文雅,长着漂亮的蓝眼睛。莫瑞出身贫寒。5个月前,他在伦敦因为一些小偷小摸行为被遣送回曼彻斯特,成了无业游民。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2艾伦·图灵的手写笔记

1952年1月12日,莫瑞第二次去图灵的家。他们共进晚餐,聊了时政、天文学和小提琴,愉快地喝了点酒,然后一起躺在毯子上。图灵天花乱坠地讲着智能机器的故事,把莫瑞听呆了。莫瑞说起自己的窘境。图灵甚至开导他:“有志者,事竟成。”“一切都会变好,我会帮你走出来。”第二天清晨,图灵起床料理早餐。他们商量好,两星期后再见面。这本来是一份惬意的同性恋情。但莫瑞犯了错误:在图灵想要给他些钱的时候,他出于羞耻感违心地拒绝了,但又接连以难以证实的理由向图灵借钱。

图灵一生为人坦荡,与人交往从来直截了当,平生最忌讳谎言和背叛。1月23日晚上,图灵的住宅被盗。损失包括一件衬衫、一些鱼刀、一条裤子、几双鞋、几把剃须刀,还有一个指南针,以及一瓶喝了一半的雪利酒,总共大约值50英镑。莫瑞此前的表现引起了图灵的怀疑。或许出于对背叛的愤怒,2月2日晚上,当莫瑞再次光临时,图灵悄悄把带有莫瑞指纹的杯子收拾起来,在第二天交到了警察局。

图灵并不认为他和莫瑞的关系是一个问题。当莫瑞检举,警察就此拷问图灵时,他用半官方的语言,详细地描述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他甚至主动提供了5页手写的陈述报告,让警察们大跌眼镜:“太可爱了”,“他是一个真正的异端……他真的相信他的行为无罪”。图灵理直气壮地向警察们指出,皇家委员会理应将同性恋合法化。

就像他的小说主人公艾里克一样,图灵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让世俗传统规范自己的感情生活。幸运的是,他似乎从不需要隐瞒。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到布莱切利公园、到曼彻斯特大学,图灵一生都处在由科学家和研究人员组成的圈子里。这是一个在社交上相对封闭,在观念上却足够开放自由的群体。他多次在实验室、办公室和私人场合主动表明自己的性取向,或是评论某个诱人的小伙子。朋友和同事们几乎都镇定地表示理解。只有一次,在战争结束前研究语音加密的黛丽拉实验室里,图灵自己引起了话题,使他年轻的助手唐·贝利既惊讶又恐慌。他尖锐地说,他从没见过有这种恶心的习性而且对此自鸣得意的人。这令艾伦感到非常沮丧和失望。但尽管如此,唐·贝利还是决定接受图灵——那个一起做研究的、他能够理解的图灵。

图灵并不理解外面世界可能给他带来的伤害。他提交的材料自证其罪。法庭判处他违反1885年“刑法修正案”第11条“严重猥亵罪”。此罪针对男性之间的身体接触,刑期两年。

这一事件对图灵的伤害有多大?警察去传唤他时,图灵正托着小提琴,演奏爱尔兰小曲,旁边还有美酒相伴。图灵对罗宾说,他觉得最痛苦的,就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最初他请哥哥约翰去说说,但是约翰拒绝了。于是,他亲自说出了一切。图灵夫人安静地接受了事实。

在和亦师亦父的剑桥拓扑学家纽曼一起用午餐时,图灵轻描淡写地讲了他被逮捕的过程及其原因。他讲得格外大声,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到。纽曼当时震惊了,但他接受邀请作为证人出席庭审。当他被质问能否接受图灵这样的家庭成员时,纽曼回答,他已经这样做了,图灵是他们夫妻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一位非常真诚厚道的朋友。安德鲁·霍奇斯说:剑桥的自由主义准备好了,要站出来保护图灵。

在实验室里,大家为图灵可能会丢掉饭碗而担心。物理学家布莱克特找到副校长、神经学家约翰·斯托福德爵士,表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务必保住图灵的工作。他引用了金西报告中的数据,来论证他的观点。图灵的职位保住了。部门领导纽曼动用了他的自主权。

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图灵都没有停止工作。在被逮捕的那一天,他还在伦敦参加比率俱乐部的研讨会,在会上大谈形态学。他完成了对形态学论文的修改,向出版社提交了关于黎曼ζ函数计算的论文。3月,图灵出席了一场关于生物学的大型研讨会,因控制论及形态学问题得到了许多共鸣。朋友安慰他,别人并不会把法院判决看得那么重要。

图灵被处以缓刑,条件是必须在曼彻斯特皇家医院接受治疗。图灵写信给菲利浦·霍尔:“……审判的那天,感觉还不错。当我和其他犯人拘留在一起时,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些看守就像监督生。”他对待判决的态度是:接受,但绝不忏悔。

1952年五朔节,图灵到剑桥参加比率俱乐部的研讨会,听说挪威有一种“仅限男人”的舞会。当年夏天他就去挪威度假了。他没有找到那种舞会,但是得到了五六个地址。回来之后,他把其中一位男士的照片拿给罗宾看。他在巴黎也有过一段艳遇,把自己的手表给对方做了信物。图灵还发现一位女政客的儿子也是同性恋,于是天真率直地给这位官员写了一封信,要求修改法律。他从女官员的秘书那里得到了一封言辞粗鲁的拒绝信。

邻居韦伯一家仍然是图灵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喝茶,有时一起用餐,共用一个花园。图灵偶尔做点园艺,平时在花园里下棋或者跑步。韦伯一家甚至请他帮忙照看他们1948年出生的儿子劳伯。图灵很喜欢这项工作。他和男孩有时会坐在韦伯家的车库顶上。他们大逆不道地讨论:如果上帝来到人间,准会得一场重感冒。在韦伯一家的熏陶下,图灵学会了自己做饭,知道如何做松软的蛋糕。他很喜欢向客人炫耀这些成果。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图灵享受着平凡生活的乐趣。朋友琳·纽曼回忆说,审判之后,一切大白于天下,图灵为人似乎更为坦荡放松了。他变得更有趣,也更合群。琳·纽曼送给图灵《安娜·卡列尼娜》以及《战争与和平》。图灵给她回信说,《战争与和平》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以及他面临的问题。在书里,托尔斯泰写道:无论“自由意志”的说法多么不合理,但如果“没有这个概念,人们不但无法理解生命,而且片刻都不能生存。生命会变得无法忍受,因为人类一切的渴望和趣味,完全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自由,那就和没有生命是一样的”。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31946年,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电子数字积分器与计算器”在美国诞生

自由意志

1926年5月,艾伦·图灵的名字第一次上了报纸。当时恰逢大罢工,只有慢速火车还在运行。为了赶上夏季学期的开学,这个14岁少年带着一张南安普顿地图,花了两天时间,只身骑车60英里(96公里)到舍尔伯尼公学报道。

经维多利亚时期的改革,英国公学的目标是选拔国家里的知识阶级。好学生不但要学习成绩优秀,还要在学校里学会顺从、合作和忠诚。资格和级别,权利和责任的平衡是大英帝国所珍视的东西。然而,这都是图灵做不到的。

图灵父亲的家族是没落贵族。祖父获得过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数学学位,但最终成为牧师。父亲朱利叶斯毕业于牛津大学基督学院,通过激烈的竞争考入公务员系统,兢兢业业地在印度殖民政府当差。母亲艾赛尔·斯托尼来自一个殖民开拓者家庭,出生在印度,后来被送回爱尔兰上学。少女时代,她吃过远离父母、缺衣少食的苦,怀过学习音乐艺术的梦,最终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印度。1907年,在从印度回国的船上,她遇到朱利叶斯。门当户对,一拍即合,两人不久就结为连理。1908年他们生下了长子约翰,1912年6月23日,艾伦·图灵出生。按照当时的社会期待,这样“上层中产阶级里的下层”家庭出身的男孩子,应当把陆军、海军、牧师、医生、律师当作自己的职业目标,而进入公学就是达成目标的必需步骤。

与许多男孩不同的是,图灵拥有的是一段恣意生长的童年。他出生15个月后,父母就回到印度当差了。图灵和比他大4岁的哥哥约翰被寄养在一对夫妇家里。等到图灵夫人离开丈夫,长期留在英国照顾兄弟俩时,图灵已经5岁了。图灵夫人每个星期都带儿子去圣公会教堂做礼拜,拉着他与上帝交流。“怪味教堂”,图灵闻着焚香的味道抱怨说。母亲的宗教熏陶已经不能浸入他的心灵。

图灵的兴趣在于探索客观世界。3岁时,他把坏掉的木偶种到土里,指望能长出一个新的。7岁那年,他尚分不清左右,但却通过一本叫《快乐阅读》的书,用3周时间学会了阅读,用更短时间学会了识数。每次走过路灯,他都要停下来看上面的编号。小图灵在笔记本上抄写治疗荨麻疹的酸模合剂的成分;用磁铁在下水道里寻找铁屑。他对事物的探究超出了一般孩童对乐趣的单纯追求。一次,母亲给他读一本科普书籍,偷懒跳过了一篇很长的理论论文,小图灵为此气得跑回了卧室:“你全给搞糟了!”

成为科学家并不是父亲对图灵的期望。原因很简单,一般科学家每年顶多能挣500英镑,父亲退休时的薪酬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但朱利叶斯并没有干涉儿子的兴趣。这或许是因为他思想宽容,也或许是因为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儿子天赋异禀。有一次,小图灵在花丛里观察蜜蜂的飞行路线,标出交会点,确定了蜂巢的方位。这给朱利叶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图灵夫人会给儿子看印有法国化学家巴斯德肖像的邮票。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见过远亲乔治·约翰斯托·斯托尼一面。他是“电子”这个词的创造者,一位皇家科学院成员。她不懂科学,但那种头衔和地位让她觉得恍若贵族。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进入公学前的少年图灵已经成了一个“杂家”。他知道怎样在无需爬山的情况下测量山的高度。全家人一起去斯诺登尼亚山度假时,他绘制了一张这座山的地图。他还研究错综复杂的图灵家谱,找出一个又一个准男爵。

当哥哥约翰把课余时间花在网球、高尔夫球、跳舞和调情上时,图灵在树林里烧泥巴。12岁那年圣诞节,图灵得到了一套化学药品、坩埚、试管和一间地下室。他从海边拖了一堆海草回来,用来提取碘。他已经开始了创造:11岁时,他用自己发明的墨水和钢笔给父母写信,阐述了一个制造打字机的想法。

同时,图灵的脾气也越来越直率倔强。他不喜欢人们斩钉截铁地向他灌输知识。哥哥约翰说:你说地球是圆的,艾伦就偏要提出一堆证据,来证明它是平的,或者是胚珠形的,或者是在1000华氏度的液体中煮了15分钟的暹罗猫形的。图灵还常常和父亲顶嘴。有一回,朱利叶斯叫他把鞋舌整理好,说鞋舌应该像烙饼一样平。图灵立即反驳说,烙饼明明是卷的。朱利叶斯从未教会图灵在权威面前忍声吞气。事实上,儿子的性格和他颇为相似。他在印度马德拉斯担任首席助理。有时候意见相左,朱利叶斯会直接冲上司开火:“你记住,你不是印度的老大!”1926年,朱利叶斯的竞争对手本来在上岗考试中成绩不如他,但却被提拔成马德拉斯首席秘书长。他一怒之下干脆告老还乡了。

这样图灵与舍尔伯尼几乎格格不入。他毫不像未来的绅士:身上到处是墨水,头发凌乱,衬衫从裤子里耷拉出来,领带总是在领子外面,扣对扣子似乎是件难事。学校里流行的橄榄球和板球他都不大会玩。在老师眼里,他也不是好学生。刚进校门,图灵就对希腊语不感兴趣。他考了三个学期的倒数第一,最后学校干脆允许他放弃这门课。几乎同样糟糕的还有英语和拉丁语成绩。

在科学和数学两个科目上,他得到了一些认可。1927年夏天,数学老师兰多夫看到图灵独立给出了反正切函数的无穷级数,觉得他是个天才。但也仅止于此。校长知道图灵对科学的兴趣,但是他说:“如果他要留在公学,他必须接受良好教育为目标。如果他只不过想当科学家,那么上公学对他来说就是浪费。”在保守的教育力量看来,科学并非是什么高贵的事。有一次,图灵在宗教课上做代数,被老师罗斯逮到了。罗斯批判道:“我可以容忍他写那些玩意,尽管那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我也可以容忍他难辨的、像鸡爬一样的字迹,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对待《新约》的那种愚蠢态度。”

舍尔伯尼的图灵沉默寡言。院长乔弗雷·奥汉兰看出来:“他不觉得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总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人们看到他用“两根破蜡烛烧那些恶心的玩意”。而在图灵眼中,那是高温加热蜡烛时产生的蒸气,燃烧起来的颜色非常好看。他默默读《相对论》和《物理世界的本质》。他觉得爱因斯坦最本质的东西,那就是他一直在怀疑。

然而作为一种知识界思维状态的怀疑并不能被公学所理解。1927年圣诞节,校长写道:“艾伦是个走到哪儿都让人头疼的孩子。某种程度上讲,他是反社会的。”学校已经动了让图灵退学的念头。

如果图灵从公学被清退,他还有多大的概率成就日后的人生?幸运的是,这只是个假设。也就是在1927年,图灵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莫科姆。莫科姆比图灵大一岁,个子瘦小,金发。图灵觉得:“好想再看一眼他的脸,太有魅力了。”

在男生寄宿学校,那些盥洗室里的脏话、私下传阅的禁书对图灵进行了性启蒙。就是在那儿,图灵意识到了自己的秘密。莫科姆是他诸多同性爱人中的第一个,也是付诸最深感情的一个。他“崇拜他踩过的泥土”,觉得在他的衬托下,“别人看起来都黯然失色”。

可以揣测,图灵之所以对莫科姆爱得热烈,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不合群的邋遢小子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能够分享他对科学的热爱。克里斯托弗的母亲是约瑟夫·斯万爵士的女儿。约瑟夫·斯万1879年独立于爱迪生发明了电灯。

他们的第一次搭讪就是从讨论数学题开始的。克里斯托弗的哥哥拉普特·莫科姆在苏黎世的一家科研机构从事科研。克里斯托弗和图灵一样,是一个劲头十足的实验者,他父母甚至在家里给他建一个实验室。这让图灵艳羡不已。他们在一块儿上化学课。克里斯托弗向图灵介绍拉普特做的实验:将碘溶液和亚硫酸盐溶液放在烧杯里混合,使碘在30秒后以一种特殊的状态析出沉淀,液体会突然变成深蓝色。两位少年的好奇是如何延长这一化学反应的时间,其中涉及的物理化学知识和公式都在学校的教学大纲之外。图灵乐此不疲:“我和克里斯想知道时间与沉淀之间的关系……克里斯已经做了一些相关实验,我们对这些实验期望很高,但结果却很不幸地与理论不相符。在接下来的假期里,我做了更多实验,并提出了一个新理论。我把结果寄给他,于是我们在假期开始通信了。”

在信件里,他们谈薛定谔的量子理论,那时,这一理论问世刚刚3年。他们还讨论天文学家詹姆士·简爵士关于宇宙膨胀了一百万倍的说法,并且提出了怀疑。那也是天文领域的最新研究进展。

一切对图灵来说几乎是完美的。但那时,图灵并不懂得表达他的柔情。他在后来回忆:“有些时候,我尤其深刻地感觉到他的魅力。我总是在想,会有一个夜晚,他在实验室外面等我,我到了之后,他用他的大手拉着我,出去一起看星星。”

1930年2月6日,一些歌手到公学表演,图灵和克里斯托弗都在。这是离别之夜,克里斯托弗马上要去剑桥三一学院了。图灵看着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但就是这天夜里,克里斯托弗的结核病爆发,被救护车送到伦敦。6天的痛苦折磨之后,2月13日中午,他死了。

舍尔伯尼公学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但是图灵却改变了。他写了好几封信给克里斯托弗的母亲:“如果你能寄一些克里斯的照片给我,我将感激不尽。他的照片可以作为榜样,提醒我努力、细心、整洁。我很想念他的脸,还有他在小路上对我笑的样子。还好,我保存了他写给我的所有的信。”

在给自己母亲的信里,图灵说:“我相信,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再次遇到莫科姆,在那里,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现在,我要暂时独自前行,我不能让他失望,就算物是人非,我也要保持一样的干劲,就像他还活着一样。我只有获得成功,才能有资格享受他的陪伴。”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4萧伯纳编剧的《千岁人》剧照(1924年)

莫科姆是众星捧月的优等生,公学体制的获益者,图灵看他如何为人处事,他做不到他那样,但也早已不再和公学体系拧着干了。他的期末成绩节节攀升,连卷面凌乱的习惯都纠正了过来,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考试成绩“高得让人绝望”。当初,听说克里斯托弗要报考剑桥三一学院,图灵担心两人以后不能在一起,在信里问他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其他学院。克里斯托弗回信说:“亲爱的图灵……我个人更希望你能来三一学院,这样我就可以经常看到你了。”

考上剑桥三一学院,为了这个目标,艾伦从一个小跟班,成了学校监督生、军事训练营小队长。他在数学方面的才华获得了爱德华六世金奖。公学校刊里这样写着:A.M.图灵,他是近年来这个年龄段最卓越的男孩之一。

发现自我

图灵没有得到三一学院的奖学金。根据他的第二志愿,剑桥国王学院向他打开了大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克里斯托弗·莫科姆改变了图灵的人生。而进入剑桥则是图灵一生的幸运。

尽管当时的剑桥依然十分保守:大多数学生来自公学,很少数来自中产阶级下层;学校有严格的制度,晚上23点后宵禁,日落后要穿长袍,无长者陪同时不能接触异性。但图灵的个人自由得到了尊重。剑桥宿舍的房间有两个门。按照传统,外门如果关着,就说明主人不在,或者不希望被打扰。图灵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再没人能侵入他的地盘对他指指点点了。

歪打正着,国王学院的风气尤其适合图灵。这儿以纯粹的道德自治权著称,用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话说:“……我们完全推翻了普适的道德准则,我们宣布,有权根据具体情况来判断什么是道德。我们要推翻所有的传统道德和观念,我们是严格意义上反道德主义者。我们需要认真考虑,什么是真正值得拥有的,我们不存在道德上的责任,没有义务去承认或遵守它……”

在国王学院,天才有权利享受普通乐趣。一些老师积极努力,打破身份的界限。学院每年招收的学生都少于60人,这个小圈子的氛围融洽,十分强调善意宽容的人际关系。在这儿,图灵只需要最大限度地做好自己。

在剑桥,图灵没有加入一些热门的社团。他没法融入那种读剧本、探讨文化和道德哲学论文的聚会。但他在划船俱乐部里待得舒服,甚至有了自己的政治生活。1933年,图灵写信给母亲,提到他想在放假时去苏联待一阵子,说自己加入了一个叫作“反战委员会”的组织,主要计划是在政府发动战争时,组织军火和化工行业罢工。对于图灵来说,反战的政治目的是次要的,他要表达的是质疑权威的决心。那时,他还爱上了看戏剧,最喜欢萧伯纳的《千岁人》。萧伯纳笔下的角色说:“抛开那枯萎的宗教和乏味的科学吧,掌控自己的生命,我们可以尽情地在花园中嬉戏,直至时间让我们进入墓园。”舞台上那种不靠“正统道德”,而是依靠内心信念的真实的人,正中了图灵的内心。

他再次坠入爱河。对方是肯尼斯·哈里森,一位与图灵同级的国王学院奖学金获得者,攻读自然科学荣誉学位。和克里斯托弗一样,他也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过去,图灵将自己对克里斯托弗的爱,掩藏在信纸上那些恭敬正式的法文套话背后,而这一回,图灵敢于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

当然,这一切自信的基础是图灵找到了自己的学术归属。他和纯数学成了朋友。他的天赋和努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承认。1932年1月,图灵兴奋地写道:前几天我令一位导师非常高兴,因为我证明了一个定理。他说在我之前,该定理只被谢宾斯基用一种非常复杂的方法证明过。“我的证明相当简单,胜过谢宾斯基一筹。”等到1934年学业结束时,他获得了国王学院的研究奖学金,每年200英镑,而且他可以留下来争取研究员职位,这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

仅一年后,1935年春天,在研究员推选中,凯恩斯、庇古和学院院长约翰·谢帕德都给图灵投了赞成票。22岁的图灵,拥有研究员职位,3年中每年有300英镑的收入,不用交税,在剑桥定居,有良好的住房条件和饮食福利,并且可以在高级餐桌进餐。第一天,他就跟院长玩牌,赢了一些先令。

此时的图灵精神昂扬,他为人不再那么拘束,还有了一点风趣和幽默。他爱玩桥牌,爱喝啤酒,一次可以喝下一品脱。他喜欢到市场和街道上闲逛,有一次他在伦敦的法灵顿路上捡到一个小提琴,为此还饶有兴趣地学了一些课程。在研究员工作之余,他管理三一学院的本科生。学生们会到访图灵的房间,看看国王学院的古怪天才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房间里有杂乱的书籍、笔记、未回复的信件。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有克里斯托弗的画、杂志上性感的男人图片。而图灵会抱着一只泰迪熊坐在炉火旁,前面放一本书。“这熊今天早上很搞笑。”他总是这样问候他们。那只泰迪熊是图灵1934年圣诞节时找母亲要来的礼物——他内心深处的孩童般的自由天性更加肆意了。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5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摄于1930年 )

就是在这样的青春得意中,图灵迎来了自己的学术里程碑。1935年初夏,图灵像往常一样在午后沿着康河长跑。从1927年在公学时开始,他就爱上了跑步。这项运动不需要与外界发生关系,是“不合群”者的天然选择。最初,他跑得不是很快,因为扁平足,他的步伐和姿势也不好看。但他的意志力让他培养了很好的耐力。安德鲁·霍奇斯说,图灵爱上跑步一方面是因为他渴望回归自然,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通过跑步达到体力透支,以此来压抑生理和心理上的性渴望。

及至剑桥,跑步于图灵的意义显然不再沉重。在这个初夏的午后,跑完步的图灵在格兰彻斯特的草地上躺下休息。他突然想到如何回答数学家希尔伯特提出的著名问题——数学是可以判定的吗?那一瞬灵感的牵引下,1936年4月中旬,图灵向纽曼提交了论文《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证否了数学的可判定性。在这篇论文的一个脚注中,他详细地描述了图灵机——一个用来研究数学的辅助模型。

同样是在这一天,大洋彼岸,普林斯顿的美国逻辑学家阿隆佐·丘奇也发表了他的证明。图灵的论文让纽曼感到十分震惊。他的证明方法比丘奇更为直截了当。在与丘奇的通信中,纽曼提出安排图灵去普林斯顿学习:“我要指出的是,图灵的工作完全是独立完成的,没有任何人给予他任何指导或评论。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孤芳自赏,他应该尽快与该研究方向的先驱学者取得联系。”

图灵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原本计划买一艘帆船作假期娱乐,但最终决定攒钱去美国。

在普林斯顿,图灵的生活算不上丰富多彩。他和来自牛津大学的两位学者交往,爱上了曲棍球,他们每周在一起玩3次比赛。图灵有心关注了辛普森夫人和爱德华八世的八卦。他甚至专门搜集了剪报寄给母亲,并在信中和她讨论这场沸沸扬扬的绯闻。在当时的英国中上层阶级,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国王对国家的背叛。但图灵却说:“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干涉国王的婚姻。也许国王不该和辛普森夫人结婚,但这是他的私事。我不接受主教的说法,我也不认为国王需要承但什么。”

总体而言,新大陆让图灵失望了。

初到普林斯顿,图灵在学术上相当自信,他在寄回家的第一封信里毫不客气地点评说:“这里的数学系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有很多最杰出的数学家:冯·诺伊曼、怀尔、柯朗、哈代、爱因斯坦、莱夫谢茨,还有其他一些人。不幸的是,哥德尔、克林、罗瑟和博内斯都离开了。我只在乎哥德尔……而博内斯,从他的文章来看,他已经有点落伍了。”

但图灵并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重视。爱因斯坦偶尔会出现在走廊上,但几乎不和别人交流;冯·诺伊曼对图灵的思想感兴趣,但他关注的领域太多:量子力学、流体力学、博弈论……图灵机只是其中一个。丘奇邀请图灵在数字俱乐部演讲,谈谈他的《可计算数》论文。这次活动让图灵十分沮丧。“出席的人非常少。”他断定,“你必须名气很大,才会有很多人来。比如这周是G.D.伯克霍夫的讲座,他很有名气,屋子都坐满了,但实际上他讲得很不靠谱,后来大家都觉得很可笑。”1937年1月,《可计算数》终于正式发表了,但几乎没有引起什么反应。在给朋友的信中,图灵非常悲伤地说,这让他曾经想到了自杀。

怀着一点衰败殖民帝国的高傲和不甘,他抱怨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很讨厌,“你找不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浴缸”。当一名卡车司机把自己油腻腻的手搭在他肩上和他搭话时,图灵被这种“粗鲁”吓了一条。更重要的是,他无法融入普林斯顿生活,不能理解美国学术圈里的人际交往。一次,图灵写信给母亲:“丘奇前几天晚上带我出去吃晚餐。同座都是大学的人,我觉得交谈挺令人失望的。他们基本上只谈他们来自哪个州,没有别的内容,还聊了一些旅行景点,反正我觉得十分无聊。”

与剑桥的传统精神氛围完全不同,普林斯顿是财富创造的知识世界。科学家在这里必须善于争取资金、运用财富。这要求他们争强好胜、抛头露面。数学系的领袖冯·诺伊曼是个中翘楚。他出身于富有的犹太商人家庭,自小就对金钱和人际关系拿捏得当。22岁那年,他通过了大卫·希尔伯特坐镇的数学博士答辩。据说,整场答辩希尔伯特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晚礼服,你的裁缝是谁?”

在普林斯顿,冯·诺伊曼拿到的薪水是他在德国时候的8倍。他每年换一部新凯迪拉克轿车,总是穿一身笔挺精致的西装。一到周末,他就请教授们上他的豪华大宅喝酒跳舞。而当醉倒的客人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冯·诺伊曼已经看过好几篇论文了。

对国王学院出身的图灵来说,这一切都不可想象。他常年穿一件套头衫。他不明白真理和金钱的关系。在他看来,“推销似的宣传学术是一种耻辱”,那些凭借学术而获得某种头衔或名气的人全都是“骗子”。两年后,图灵从普林斯顿博士毕业,冯·诺伊曼提出,以年薪1500美元聘图灵做自己的助手。图灵很果断地拒绝了。

普林斯顿和冯·诺伊曼对图灵产生了多大影响?图灵本人并没有给出答案。但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他提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想法:“你经常问我数学的各个分支有什么用。我刚刚发现,我现在的研究可能有一种用处。它让我认识到什么是最通用的加密方法,它使我能够构造很多特殊、有趣的密码。其中有一种的加密速度非常快,而且如果没有密钥是不可能解开的。我想以可观的价钱把它卖给英国政府,但不知道这是否有违道德。你怎么想呢?”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6布莱切利公园某工作小屋内的陈设

图灵提出这个问题,实际意味着,他和剑桥的传统分道扬镳了。在那儿,人们信奉哈代的学术伦理观:“真正的数学家的真正的数学,比如费马、欧拉、高斯、阿贝尔和黎曼的数学,几乎都是完全没有用的。不能以用途为标准,来评价真正专业的数学家……在现代,应用数学最伟大的成就,就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而目前无论在哪个层面,这些科目都几乎和数论一样没用。这是应用数学最基本的部分,也是纯数学最基本的部分,正是这个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哈代坚持认为,有用的数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弊大于利,因为它总是被用于军事。

而在美国,兰斯洛特·霍格本从社会和经济效益来诠释数学的观点占了上风。《可计算数》为何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安德鲁·霍奇斯分析说,这主要是因为图灵的论文仿佛“晦涩的德国哥特式的丛林”,“能够读到最后的人,往往是在某个领域进行实际计算的应用数学家,比如天体物理或者流体力学,他们需要解很麻烦的方程。可是他们读完便发现,这篇论文几乎没有用,因为它并没有谈到如何在实践中制造这种机器”。

很可能,图灵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些问题,只是跟着自己的直觉改变了研究方向。大概是在1937年的秋天,图灵已经警觉,德国可能会引发一场战争。他那时每周都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刊物《新政客》,其中会有一些关于德国内外政策的文章。

对图灵来说,军事工作只是为了有趣,并不是为了什么责任感,但他已经开始抽时间研究密码学。他想到,通过一个约定的密码手册,可以把单词转化成数,这样就可以把一条信息转化成一串二进制数。为了让敌人即使掌握了密码手册也不能破解信息,就要把这个代表特定信息的数,乘以一个非常大的密钥数,然后传输它们的乘积。这个密钥数的长度,可以根据需要来设定,应该保证在一个德国人每天用台式计算器工作8小时的情况下,需要花费100年才能算出这个密钥。

在这个构想的驱动下,图灵设计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电动乘法机,并为此自己制作了一个市场上买不到的继电器开关。普林斯顿的物理系有一个很小但是很不错的机械加工间,仅供研究生使用。朋友麦卡姆·麦克菲尔违规把钥匙借给了图灵,教他使用车床、钻机、冲压,告诉他怎么操作才不会切断手指。这次尝试的成功让图灵十分高兴。

这个数学上并不高级的计算乘法的机器使用了二进制进行实际运算。图灵第一次切实地尝试,由一个输入终端,用电流形式将数字表达给机器。这意味着“他越过了数学与工程、逻辑与物理之间的界线,他开始面对这个实体的世界了”。

避风港

1938年,图灵带着自己用面包板做的乘法机回到英国。前一年,英国政府已经开始重视德国方面的无线通信量增长。他们意识到,政府编码与密码学院这个老部门不但人手不够,在现代密码破译技术上也已经远远落后于德国。德国人的新型谜机成了英国情报问题的核心。

为扭转局面,政府决定雇佣60名密码专家。艾伦·图灵就此走入了时代的舞台中央。安德鲁·霍奇斯猜测:政府编码与密码学院的艾德考克教授自1911年来就是国王学院的研究员,图灵曾在国王学院的高级餐桌上谈过关于密码的问题,得到了艾德考克的关注。波兰的数学家们已经对德国人进行了研究,开发设计了第一代破解密码的“炸弹机”。但他们失去了进一步推进研究的能力,图灵们的目标,就是以此为起点,追赶德军不断复杂化的加密系统。

图灵如何看待自己的新工作?有一次他说,在战前,我的工作是研究逻辑,业余爱好是密码分析,但是现在却反过来了。图灵并不是一个正义感爆棚的人,他的自由意志并不要求他对国家尽忠。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是,在战争初期,图灵就开始担心战后的资本征收,考虑保护他的积蓄。他花了250英镑,买了两块银锭,用一辆破旧的婴儿车,把银锭运到绅利附近的树林里。一块埋在树林里,另一块埋在桥下的河床里。他写了一份找回银锭的指南,并把它编码成密码。有一份指南被装进一个瓶子,埋在另一座桥下。他还考虑过一旦英国沦陷,他将如何生活。他还对同事彼得·吐温透露了计划──买一箱子剃须刀刀片,日后用来贩卖。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71943年6月12日,BBC欧洲服务控制室的工作人员正在接收信息

在一次闲谈中,人们说起为什么有些科学家仍然要为德国工作。图灵认为,科学家会把精神全部集中在科学研究的内容上,并无暇考虑其意义。事实上他就是这样做的。但是他也承认,纳粹确实刺激了英国科学家的工作。对图灵,一个更尖锐的刺激是:德国秘密警察首脑希姆莱嘲笑英国情报局任用同性恋者,而且特意讽刺说,德国的人才实在没有能力尝试如此有特色的行为。无论如何,图灵是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的:图灵夫人在1941年秋天见到了儿子。他试着暗示她,自己在做一项很重要的事,有100来个女孩在为他工作。

布莱切利是一座小城,坐落于白金汉郡,恰好位于英国智力界的几何中心,从伦敦出发的铁路在这里分成两条,一条通往牛津,一条通往剑桥。在电影《模仿游戏》中,图灵与布莱切利格格不入,像当初在公学时那样,他几乎孤身奋战。

图灵对一切华而不实或官僚作风的东西都极其不耐烦。他受不了军方的管理。他欣赏尼格尔·巴尔欣的小说《小后屋》。在那本书里,军方官员被称为“贴着红标签的龙套型无脑职业”。他不能理解,领导为什么拿着考勤表,让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上班,工作到17点结束。而科学家们的一贯作风是从中午开始工作,然后一直工作到深夜,一直到把问题解决了为止,然后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再过来。图灵为办公室申请了一桶啤酒,结果也被驳回了。

来布莱切利工作的国际象棋冠军休·亚历山大理解,在图灵看来,权威要基于理性,评价你的唯一标准,就是你比其他人更适合眼下的项目。“他不会处理非理性的问题,他很难相信,竟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依据理性做事。他不懂得像其他人那样,在必要的时候忍容傻子和骗子。”

图灵解决问题的办法是避免与部门高层直接接触,有时候,他会钻制度的空子戏弄他们。图灵一度对步枪很有兴趣,决定加入本土民兵步兵部。申请表格上有这样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在加入民兵之后服从军规?图灵填道:“随你便。”审查人员只看下面的签名,于是将他录取了。按照他的一贯风格,在成为一流的枪手后,他就对当民兵失去了兴趣。民兵的长官费灵汉上校传唤图灵,让他对反复的缺席训练给出解释。他强调图灵有义务服从军规。这正中图灵下怀。“我不是军人,”图灵回答,“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会搞成这样,所以我没有承诺服从军规,你看看我填的表就知道了。”

图灵的无组织、无纪律、无级别意识让他成了军方的一个噩梦。但现实中,在布莱切利,他并没有遭受“迫害”。图灵上夜班时喜欢在清晨与哈利·哥洛博下棋。有一次,特拉维斯过来走访。他是政府编码密码学校的负责人、海军中校丹尼斯顿的副手。“嗯……咳……我看看你玩什么呢,图灵。”他不太高兴地说,就像舍监抓到学生在厕所吸烟一样。特拉维斯能做什么呢?“祝你能赢他。”他离开时,对哥洛博说了这么一句。

实际上的布莱切利就像一个知识分子们的高级公共自习室,有着很浓郁的国王学院味道。密码分析是不错的工作:很有意思,有收入,有荣誉,还能满足好奇心。“对于专业数学家而言,能够把一些基本的想法付诸实践,而不是一味地埋在超前的知识当中,这简直就像度假一样有趣。”这些知识分子普遍觉得,战争不能任由那些将军和政客们来操纵。“他们招募人员并分配到原有的各个部门以及同时期迅速增长的各个小组。他们全凭各自的能力和特点,完全缺乏统一性。这促成了政密学校的兴旺发展,但也使它失去了等级意识。”

但在破解密码的战时需求下,这一切都可以被容忍。图灵尤其能被原谅。艾伦对于数学机器很有兴趣,对机械化想法极具价值。由于他有丰富的继电器乘法机经验,能够洞察机器中的逻辑问题,他是领导研发工作的最合适的人选。他拿着他的文具盒,坐在他的营房里思考,到1940年初,在英国报表机器公司的哈罗德·克伊恩的帮助下,图灵新型炸弹机的设计就投入了实际制造。进度之快,是和平时期无法想象的。

海军谜机是归图灵的,他彻底地掌控着它。他拥有了指挥别人的地位,这是公学毕业卸任监督生后的第一次。他甚至有办法动用资源支持自己的工作。1941年夏天,丘吉尔前往布莱切利参观,被介绍给非常紧张的图灵。秋天,他就打破常规,直接写联名信给丘吉尔,提出需要招募更多人手。“亲爱的首相,几周前我们荣幸地迎来你的参观,我们相信你很重视我们的工作……”图灵写道。他在信件中签下了第一个名字。很快丘吉尔给参谋长伊斯梅将军传达了一份备忘录:“确保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完成后向我报告。”

确切地说布莱切利和图灵相互成就,它是图灵的避风港,使他免于到前线当炮灰,一心一意做他感兴趣的那些事。布莱切利接受了图灵的种种怪癖。为了防止花粉过敏,他戴着一个防毒面具来上班。他的单车构造独特,每当转到一定的圈数,一个弯曲的轮辐就会碰到一个特定的链节(就像密码机似的),以防止掉链子。有时候伦敦方面召集布莱切利庄园的核心人物开会,他完全靠两条腿跑完64公里的路程。他为了防止茶杯丢失,用一个链子把它锁在8号营房的暖气管上。和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在影片中的西装革履不同,图灵依然极少关心外表。“他看起来总是刚起床的样子。他不喜欢用剃刀刮胡子,而是用一个老旧的电动修面器,也许是他怕万一剃刀刮出血来会使他晕厥。尽管他不吸烟,但他的牙齿非常黄。最吸引人们注意的是他的手,他的指甲上面有奇怪的纹路。他从来都不清洗或修剪指甲,即使是在战前也没有,他总是习惯用牙齿来啃,把它们啃得更加糟糕。”有一次,艾伦在乡间散步,因为他糟糕的外表,以及总是摆弄篱墙上的花,所以被两名警察误以为是间谍,将他扣押审讯。

人们理解图灵身上的孩子气。有一次填写个人情况表,有些人恶作剧地帮他填上:“艾伦·M.图灵,21岁。”另一些人则说,应该填“16岁”。这一切都不妨碍人们喜欢和尊敬他。尤其是新来的年轻人。彼得·希尔顿来布莱切利时只有18岁。第一次见面,图灵直截了当地说:“我叫艾伦·图灵,你喜欢下棋吗?我正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听到希尔顿正擅长于此,他喜形于色:“哇,那真是太好了,我正好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彼得·希尔顿后来描述这位上级:“因为有些破解工作仍然是通过打孔卡片进行的,计数这些卡片上面的孔,是非常费力的一项工作,于是艾伦经常去帮忙。他总是用各种方式,解决各种问题,从来不会瞧不起什么。如果某件事在具体实践中很难操作,他就会亲自去做。我们都很受他的鼓舞……和他一起工作非常快乐。他对那些不如他有天分的人也很耐心。我记得每当我取得一点成绩,他都会给我很大的鼓励。我们都非常非常喜欢他。”

图灵结交了许多朋友。他访问美国归来,给琼·克拉克带回一支很好的钢笔,给鲍博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并贴心地为它制作了一个变压器。他还带回了许多糖果和一些好时巧克力作为8号营房的零食。

在布莱切利,图灵第一次和女性一起工作。《模仿游戏》对琼·克拉克的描述与事实不符:她并非害怕伤风败俗而只能在家偷偷工作,尽管行政部门坚决不同意授予她同等的报酬和级别,但她是布莱切利堂堂正正的专家。她与图灵并非“一见钟情”。她的哥哥是国王学院的研究员,她在剑桥见过图灵一次。电影里,图灵隐瞒了同性恋的取向,向克拉克求婚,直到分手时才说明。但事实上,图灵在向克拉克求婚的第二天就坦陈了自己的性取向。

在1941年,人们认为婚姻只是一种社会责任,图灵多少也是如此。他造访一位丧夫的朋友,被这对夫妇之间的感情深深地触动了,他对家庭生活有了渴求。对于图灵来说,琼·克拉克不是普通的女孩,密码分析员工作使她的谈吐思维很像一个男人。图灵很愿意和她交谈:“因为感觉像是在和男人说话。”

当图灵直白地说琼就像男人一样时,她也不会生气。他俩能兴致勃勃地玩到一起。他们都喜欢国际象棋,一起挖泥土烧制棋子。图灵还学习针织,并且织了一副手套,琼教他如何收口。他们看萧伯纳戏剧和小说《苔丝》。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乡村骑自行车。琼在学校里学过植物学,这和图灵的兴趣一拍即合。琼给他讲解她如何给植物叶子分类。图灵指出,叶子绕着茎,盘旋向上生长,从下往上计数叶子数和盘旋的圈数,直到某片叶子正好与第一片叶子在竖直方向上重合。这时得到的数值通常是斐波纳契数。艾伦拿起一个冷杉球果,它清晰地体现了斐波纳契数,雏菊也是这样的。琼很好奇的是,这些数是否仅仅是一组数列,是否还有其他的性质。他们为此绘制了一些图表。

图灵:时代的叛逆者8《模仿游戏》剧照

琼没有被图灵的性取向吓倒。令图灵惊讶的是,婚约仍然继续。图灵送了琼一枚戒指,带她拜访过自己的家人。他也和克拉克的家人共进午餐,她的父亲是伦敦的一位牧师。

最终,还是图灵决定终止这段感情。他曾经说出过几次“我真的爱你”,但他或许意识到自己无法给琼真正的爱情。他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累丁狱之歌》中的句子:“人必毁灭他之所爱,且看他们不同手段:有人是用横眉冷对,有人是用蜜语甜言;懦夫献上轻轻一吻,勇者挥出锋利的剑!”她也理解了他。

走出布莱切利

1943年圣诞,依靠密码破解的帮助,英国击沉了“沙恩霍斯特号”。而图灵却默默地搬到了布莱切利附近的汉斯洛普庄园。

电影《模拟游戏》把图灵塑造成权力之争的失败者。图灵确实失去了在布莱切利的领导权。更会处理人际关系、能写出规范而清晰的备忘录的象棋大师休·亚历山大成为事实上的领袖。但两人的关系并不像电影中描述的那么糟。图灵知道亚历山大更适合做领导。杰克·古德说了个故事:“自从工作时间延长到24小时,我们实行了三个时段的轮班制度。有一个女孩总是说压力大,精神焦虑。于是休提出,将轮班制度改为五个时段,增加了两个时段的人手。几个星期之后,他又说五个时段不好,又改回三个时段。于是就裁掉了两个时段的人手,你应该能猜到谁被裁掉了。”人们把这件事解释给图灵听,他乐得放声大笑。他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处理问题。

事实上,图灵并不在乎这些,他对驾驭他人没有兴趣。如果他愿意,他本来完全可以坐上协调委员会、英美委员会、未来的政策委员会的位置。但是他的兴趣只是做科学研究。对于其他人来说,战争带来权力和影响力,而对于图灵来说,战争带来的是新的实验和想法。在战争局势发生转折的时候,他的研究兴趣已经转移到语音加密上了。

汉斯洛普庄园是战争赋予图灵的最后庇护所。在军事化管理的汉斯洛普,他穿着带有破洞的运动夹克和过时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在工作中,他会像士兵打了败仗一样嘟囔着咒骂,疯狂地抓头发,发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嘎嘎的声音。在焊接电子管的时候,他经常忘记关掉电源,然后他就触电了,并开始大声嚷叫。”

在物资匮乏的战争中,汉斯洛普有新鲜的鸡蛋、山鹑和野兔。图灵可以在睡前心满意足地吃上一个苹果。图灵对美食很感兴趣,他得到了一份分辨菌类的指南。他经常绕着田野慢跑,或是思考问题或是寻觅蘑菇,据说找到了很多特殊品种的蘑菇拿给负责日常饮食的人烹饪。午餐时,他喜欢谈科技方面的话题,比如为什么雷达波在水里很难传播,或者火箭如何加速推进。他也喜欢听些外界的绯闻、八卦和阴谋。与在布莱切利不同,他甚至融入了普通人之中,应邀参加一个普通士兵举办的酒会。在每个月都会有一场聚会上,他偶尔尽性狂欢,跟国土守备队的女士们跳跳舞。

大家都觉得图灵很有活力,他赢得了运动会跑步比赛。他拒绝专车接送,在绝大多数早晨,图灵都是自己骑着单车去上班,哪怕倾盆大雨。有一天,图灵迟到了,而且衣着比平时更加凌乱不堪。他拿出一沓200英镑的钞票,说是在树桩中挖出来的,而两块银锭还是没有找到。他知道战争就要以胜利结束了。

在太平洋彼岸,宾夕法尼亚大学莫尔学院已经于1943年4月开展了ENIAC项目──电子数字积分式计算机。冯·诺伊曼敏锐地想到:可以用这机器去计算原子弹冲击波的能量。在他的牵头下,ENIAC建完后第一项测试任务是核弹方程,整个测试将原本几个月的人力计算缩短到了几天。原子弹项目组的S.弗兰克尔说:“在大约1943年或1944年,冯·诺伊曼意识到了图灵在1936年发表的《可计算数》的重要性……他非常坚定地向我强调,那些巴贝奇没有提出的基本概念,全部应该归功于图灵,我很肯定他也向其他人强调过这一点。”

然而随着战争的结束,图灵却失去了进行研究工作的黄金条件。以智力而论,那时的他集中了前人未有的经验:单纸带通用机经验、大规模电子脉冲技术的经验,还有把密码分析的想法变成机械过程的经验。1939年之后,他一直在思考符号、状态和指令表,以及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它们做成实际的机器。现在,他可以把这些想法都集中起来了。但是,图灵的研究并不以世界的现实发展为目标,他想要解决的是决定论与自由意识之间的矛盾。没有了战争的推动力,用安德鲁·霍奇斯的话说:没有人愿意为这个没有实用价值的“大脑”付钱

图灵加入英国国家物理实验室(NPL)数学部,被任命为临时高级科学官,工资是每年800英镑。

过去的这场战争,可能给图灵造成了一些错觉,使他把某些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对图灵来说,破解谜机比那些附带权力的人际关系要简单得多。他并没有意识到,在战争中,他的工作被放大到极其可观的规模,别人替他完成了所有的组织和协调,而且得到了丘吉尔的个人支持。

数学部监督人约翰·沃默斯利桌上一本叫《如何赢得朋友并影响别人》的书。他拥有管理天赋、精于利用名人效应、和蔼、热情、对待重要客人懂得优雅的办公礼仪、对报告内容使用圆滑的处理手段。这些都不入图灵的法眼。图灵心里鄙视他不懂科学。沃默斯利在1945年早期前往美国考察,他甚至不懂得如何把看到的东西记下来,导致一无所获。其实沃默斯利做了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他给图灵的研究项目取名叫“自动计算引擎”(ACE)。图灵后来说,这是他对自己的唯一帮助。事实上,沃默斯利为了让这个项目能够获得批准,施展了很多政治技巧。有一次,图灵在办公室里公然对沃默斯利粗鲁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沃默斯利指责图灵什么,图灵就转过身背对着他。后来,每当沃默斯利带人参观克洛默楼的时候,总会带着一种非常夸张的敬畏,从很远的地方,指着图灵的办公室说:“啊,那个就是图灵,咱们不要打扰他。”

ACE报告在1945年底全部完成后,沃默斯利知道如何为它打开销路。他大肆宣传这是“科学与工业研究部有史以来最有价值的投资……光学、流体动力学和空气动力学将产生革命性的进展”。在国家实验室执行委员会会议上,沃默斯利介绍图灵,说他是“数理逻辑领域顶级专家”。他让图灵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项目。委员会一致决议支持,同意与上级部门共同协商经费及其他方面的事宜。但这个结果却让图灵愤怒和不满。他认为,委员会的决定,并不是出于与他的学术思想的共鸣,而是出于政治和统治的需要,图灵认为提交的报告中不得不有一大部分内容是扯淡,只是为了取悦那些“矮胖子”。

当年的布莱切利拥有绝对的优先权,其他组织为之做出了大量的自我牺牲。然而到了1946年,尽管邮政实验室的工程师们的技术实力完全可以帮助图灵进行开发,但那里的负责人拉德雷,却根本没有积极性。此外,国家物理实验室的人事部门,僵化地在脑力劳动和工程实践之间划出了非常清楚的界线。图灵感到处处受到限制,他在使用设备时必须填表申请批准;不但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制造ACE的电路,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设备以供图灵自己动手。

“他的情绪变化就像它研究的水银一样起伏明显。”同事威尔金森回忆说。图灵没有在国家物理实验室得到新的友谊。他把大量业余时间花在跑步上,他每天都会花两三个小时进行训练,周六下午还会代表当地的健身俱乐部参加比赛。时间允许的话,他会跑上10公里,穿过伦敦西区,跑到邮政实验室,去看看延迟线的缓慢进展。每隔几个月,他还会一口气跑到18公里外的格尔福特,去看望图灵夫人。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受伤,他就将代表英国参加了1948年奥运会的马拉松比赛了。1948年的一次跨国赛跑比赛中,他还跑赢了同年奥运会银牌得主汤姆·理查兹。

跑步之外,图灵靠战争时代结下的友谊打发业余生活。他时不时会跟大卫·晨佩侬见面,一边打乒乓球,一边探讨概率论,他们还发明了一种下棋的方式,一个人走棋时,另一个人要在花园里跑完一定的圈数。跑得越快,对手可用的时间就越少,但如果跑得太快,又会抑制自己的思考,所以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他还保持着孩子气。他拉着唐纳德·米奇帮助他寻找当初埋下的银锭。狡黠地给了米奇两个选择,其一是把找到的银锭分给他三分之一,其二是每次寻找付给他5英镑工资。理智的米奇选择了后者。他们来到绅利附近埋藏第一块银锭的树林里,但图灵发现,路标已经在1940年被更换了,他失去了参照物。第二块银锭,图灵知道埋在哪里,但是当他站在湍急的河水中时,他意识到这块银锭永远都找不到了。

随银锭而去的,还有图灵在国家实验室的研究。像他的父亲一样,当体制没有按照他的想法运作时,他就辞了职。“当我忆起旧时光,我很想念我爱的人。”1947年9月30日,图灵离开吵吵嚷嚷的ACE项目,重返国王学院,继续当他的研究员。在那儿,图灵又可以安心当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了。图灵买了一个带蒸汽机的玩具,整个下午都在玩它。他有时会给罗宾看他16岁时的照片:“你看我当年还挺帅的。”在国王学院,他时常还能约到年轻小伙子一起喝茶,并和数学系三年级学生奈维尔·约翰逊建立了伴侣关系。

但那时的图灵依旧在挣扎之中。“他在战争中获胜了,却要在和平中失败吗?”安德鲁·霍奇斯写道,“他可以回国王学院,继续做他的讲师;他可以回到希尔伯特和哈代的世界,就像过去的9年不曾存在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图灵的精神世界已经变了,他不想撤退,他舍不得他发明的计算机。如果他想使用计算机,现在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去曼彻斯特。”

图灵在曼彻斯特谈不上多愉快。这所大学陈旧的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上到处是弹坑,墙角被炸得残缺不全,沾满了黑色的煤灰。学校不远处就是煤车的轨道,对面还有戒酒协会和贫民区。1949年3月,图灵写信给弗雷德·克莱顿说:“我已经逐渐习惯这个世界了,但我仍然无法习惯曼彻斯特。”他在那里很少有社会交往,每隔几周就回伦敦找奈维尔。

在曼彻斯特大学计算实验室,图灵的主要工作仍然在计算学理论上。1950年,他提出了“图灵试验”:让测试者向两个对象——一个机器和一个自然人——提出一系列问题,如果根据双方的回答,测试者不能辨别孰为机器,则这个机器应被视为有智能的。此后,他对计算机的研发不再有执念。他回到剑桥,在柴郡乡下认真收集野花,在一本破旧的《英国植物志》上找出这些花,然后把它们归入剪贴簿,在一大张地图上标出它们的位置,再做一些统计。“形态学”占据了他的大脑。

1951年,曼彻斯特大学拥有了一台“马克1号”计算机。图灵被选为皇家学会院士。他的形态学论文也完工了。图灵的人生似乎又要展开美好的新篇章了。但就圣诞节的牛津街上,他遇到了阿诺德·莫瑞。时代的洪流再一次将他卷入。

(参考资料:《艾伦·图灵传》,安德鲁·霍奇斯著,孙天齐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图灵时代叛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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