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中心,情感黑洞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歌手夏炎和女友
文 / 朱步冲
“在北京这样一个让人不停失去自我的城市里,芸芸众生们总是会轻易地在各种悲欢离合中忘记自己在一天天地枯萎。少数的艺术家或伪艺术家们发现了这无可挽回的凋谢规律后总是表现得悲伤或愤怒,我就是其中之一。”歌手夏炎在自己的自传体小说《简单未遂》的开头中写了这样一段话。他跟我们回忆说,选择这个书名,就是为了表达一种无奈。“年轻时候觉得爱是一件多简单的事儿呀,你喜欢我我喜欢你,随随便便就天长地久了,但是后来发现各种碰壁、未遂。”就在10年前,这种躁动情绪主导下的20岁时,夏炎迎来了自己的初恋。当时,夏炎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金属乐队“末裔”当吉他手,和乐队其他成员混迹在老君堂村,租了一个农村院子排练。这个突然降临到他生活中的女孩Q,是同一个小区一起玩儿吉他的一位兄弟介绍的,夏炎回忆说,看了一眼哥们儿从QQ上发来的女孩儿照片,感觉就爱上了她,Q在照片上显得身材修长,神采飞扬,夹着一根香烟。
这段感情青涩而炽烈,Q在英国读书,会常常背着父母打工,挣了钱就自己买机票偷偷回到北京来看夏炎,而夏炎也会带着她去看乐队的演出、排练,心里充满了盲目的乐观,“当时坚信自己的乐队会功成名就,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万众瞩目的摇滚歌星,前途一片光明”。夏炎回忆说,虽然那个时候由于物质匮乏,感觉唯一能表示自己爱对方、在意她的方式就是写歌:“恋爱中的双方有时候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一种每天混杂了末世和乌托邦的感觉,因为年轻、任性,两个人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分手”不知提过了多少次,各种诸如大雨倾盆后摔门而去、午夜在街头狂奔、两个人刚刚发誓老死不相往来而又泪流满面拥抱在一起的场景,简直是家常便饭:“就是情绪化,而且必须要让对方注意到,我不开心,我就必须让她注意到,搞得两个人都不开心,两个人比着觉得自己委屈,比着觉得对方应该对自己无限制地宽容、忍让、迁就下去。”夏炎告诉我们,当时自己对于爱的定义就是索取,把一切都变成“自己感觉正常的状态”。
最终,这段感情在维持了一年半后,结束得惨烈而血肉模糊:“也许因为自己是狮子座,一个骄傲、自我的星座,当时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性格中有些东西是不对的,伤害别人的,试图去调整自己。”夏炎告诉我们,但自己又很“不忿”,因为:“感觉直截了当地释放自己的情绪、不顾忌他人是一种真实的自我,如果与之相反,就是戴上面具的伪装或者谄媚。”过了没有多久,夏炎也因为各种纠纷而退出了“末裔”乐队,过了一段迷失、漫无目的的日子,每天就在家死磕吉他,并在不同的姑娘间游移着。他自陈,因为这种一直坚持的“自我”和任性,伤害过许多人,而这一切最终变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和内心的隐痛。
为何在恋爱关系中,一些人会丝毫不在意伴侣的想法与意愿,顽固地试图掌控一切?这也许要归咎于某种性格缺陷,即缺乏移情能力——认同他人情感想法并对此做出适当回应的能力——它允许我们预测他人的行为,关注他人的感受。1986年,心理学家劳伦·魏思普试图系统地将移情的概念固定下来。“当然,”她写道,“重要的是,一个人为什么、在什么情况下以及为谁所打动,并产生同情和共鸣,爱情即是我们在恰当的条件下、被恰当的人所打动。”
然而,认知障碍,却能够阻止恋爱中的某些人对伴侣,这一亲密关系结构中最靠近自己的人,产生必要的回应,这种障碍发展到极致,即是心理学范畴上的“那喀索斯综合征”。在弗朗索瓦·特吕弗导演的《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布鲁斯·罗宾逊扮演的宾森固然是爱情中完全冷漠、自我满足与索取一方的具象化身,更像是伊莎贝尔·阿佳妮扮演的阿黛尔心中执念的镜像:在影片开始,阿佳妮身着白衣,伫立海边,微抬下巴,眼神痴迷狂热却坚定执著,“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去和你相会,这样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到”。片尾最后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如同魅影,风灌满了她的衣袍,然她毫不在意,如此的决绝与执拗。
美国佐治亚州大学社会心理学家基思·坎贝尔在2002年美国《人格与社会心理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那喀索斯情结与两性关系中的承诺》的论文。“那喀索斯综合征”患者的心理特征即是,在内在自我认知中,摒弃一切来自外界的负面评价与反馈,将自身挫败归咎于他人和外界,而将成功完全归功于个人能力与性格。而在社会人际交往中,患者的移情感知能力极差,无法进行群体合作,并将对他人的责任与义务看作自我发展与自由的羁绊。根据弗洛伊德的解释,当正常人将爱的力比多能量外放施于他人时,自我中心主义者/那喀索斯综合征患者则选择将能量内向释放,像一个情感黑洞,不断地从身边的亲密关系者身上索取关注与付出。
2013年,萌在一家互联网APP公司做事,为了替朋友帮忙测试,下载了一款刚刚上线的社交软件。注册的第二天,比自己大4岁的君就主动给她发送了好友请求信息,君的履历看起来不错,虽然离异,携有一女,但有一张憨厚朴实的脸,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毕业,平时的爱好是跑马拉松。
“一开始,感觉这个人的质地还不错。”萌回忆说,自己已经感情空窗了几乎一年半,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君的见面要求。萌住在望京,君住在太阳宫,第一次见面的地点选择在了君的家里,君是苏州人,烧得一手不错的苏杭家常菜,也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炫耀。“一开始虽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因为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而且自己也开车方便,就同意了。”
君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挺腼腆,性格很温和,话不多,很爱笑,稳重。”一开始,萌感觉君很“黏”自己,加班的时候会经常打来电话、发来微信,希望能够多见面。但是随着两个人开始共同生活,萌开始感觉这段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随意。首先是君开始表现出一种急于确立婚姻关系的掌控欲。6月,他从新加坡出差回国后,就拿出一只刚买的钻戒,向她求婚。“看我并没有立刻同意,他就又开始张罗各种事情,比如安排两边家长见面,吃饭。”萌回忆说,她谑称自己是“包子命”——太软弱,任男方宰割,于是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下来。
虽然两人关系的密切,君开始更多地选择在萌家度过周末,然而萌渐渐发现,这样做的原因是,他可以不必做家务。每天5点多钟将近下班的时候,萌都必须自驾到君的公司附近接上他,然后再安排晚餐和其他活动。“每次外出聚餐,都是他想吃什么,就必须去那里,也都是人均50元到80元的餐厅,也从来不会说,带你去吃点好的。”每个周六清晨,君都会开上萌的车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长跑,并时常强迫萌参加自己组织的长跑俱乐部:“通常加了一周的班,我很累,只是想睡个懒觉充充电,跟他讲了很多次,可他就是无法赞同我的感受。”——周日,照例两人会到君的父母家团聚,在饭桌上,君和父母使用的苏州方言使得萌无所适从,一种隔膜与尴尬相伴,油然而生。渐渐地,萌感到宝贵的周末完全是围绕着君的喜好,一成不变地安排着。
8月份休年假的时候,君提议一起去美国玩一次,放松一下,君订了机票,但把旅游路线、租车、订酒店等一系列繁琐的事务推给了萌:“一开始我感觉他只是懒,后来发现了他的小算盘,把这些事情推给我,不但省却了各种麻烦,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支付这些费用。”整整半个多月的美国之行,萌感觉像是一场长长的苦役或者噩梦,君借口自己很久没有摸过方向盘,从始至终让感冒未愈的萌担任司机,每当遇到逛街购物的时候,君都例行公事地避开或者消失:“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很腼腆,黛安芬或者维多利亚的秘密这种店进去不好意思,后来才发现,他是生怕逛到什么我看中合意的东西,自己就必须掏钱,后来想想,除了那只求婚钻戒,他没有送过任何东西给我,也没有制造过任何惊喜。”
最令萌不可忍受的是,君开始流露出在这段关系中“稳操胜券”的念头:“他不止一次地暗示说,我这个年龄的女性,是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和余地的。有时因为疲劳,在床上拒绝了他,他就会表示出,要你这个女朋友有什么用这样的言语。9月,最终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事情发生了,当两人准备重新租房,开始共同生活时,君坚持将选择范围限定在自己公司附近。“把我一点一点地引向一个完全依附于他的生活的固定模式。”萌深刻地感到,对方不是找一个生活伴侣或者爱人,只是一个生活助手或者女佣。
为何在形形色色的两性亲密关系计量统计中,表现出自我中心倾向的以男性居多,剑桥大学自闭症研究中心主任西蒙·巴伦·柯恩在《性别思维差异》中争辩说,与长于移情的女性思维方式相反,男性大脑则先天长于系统化思维,如果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即是亚斯伯格综合征:即在移情、社交能力异常低下的同时,拥有数学计算、机械记忆等异常发达的“能力孤岛”。
基思·坎贝尔指出,移情思维能力的缺乏与发展停滞,亦与婴儿与儿童时期家庭环境的影响——自我中心主义者在亲密关系中的过度自恋与冷漠,乃是一种对童年关怀缺失匮乏的延迟性自我补偿。夏炎坦承,自己之所以在恋爱中曾经是个高傲、不会在意别人感受的人,很大程度上源自自己的单亲家庭,让自己的性格“不好相处,从小到大很少开心过,你越展现出什么,你就越缺乏什么,自己的自我中心其实只不过是一堵厚厚的自我保护之墙或者是盔甲”。他的母亲是个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做财务会计,从来没有展现过关怀,也没有支持过他的梦想。单亲家庭,孩子是被忽略的部分,所以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弹吉他、打架,没有尊重,他就渴望被外界重视、认可,让外界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成为世界的中心。
不仅如此,自我中心主义者即便建立了两性亲密关系,其维持延续的时间也普遍要短,但陷入爱河的频率较之常人高得多,在经历一段暴风骤雨的新鲜体验期后,他们会因为恐惧亲密关系的义务或者将对方的缺陷夸大化而迅速退出,即热衷于“开拓”而非“维持”,一如《天生爱情狂》中约翰尼·德普扮演的唐璜,或者《爱情无线牵》中的艾什顿·库彻。造型搭配师小刀和前男友凯,邂逅在北京鼓楼著名地下摇滚演出现场“Mao”酒吧的门口,她回忆说,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是个穿着打扮、气质和外形都符合自己审美的男孩儿,苍白、瘦长、冷漠,小眼睛、高鼻梁,穿着美式740大衣和马丁靴。“一个眼神的交流,直接陷进去了。”
电影《爱情无线牵》剧照
这段感情迅速升温的同时,小刀也正处于事业蒸蒸日上的阶段,手里积攒了不少品牌和艺人的人脉关系,马上有机会跳槽去一本业内知名的时尚大刊做编辑。消息传开后,小刀身边人都在反对,说凯会“活活拖死他”。和夏炎一样,凯早年父母离异,母亲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而对他溺爱无比,继父也为了竭力维护这个全新的家庭而对他听之任之。小刀并不是没有看到凯身上那种冷漠,但却觉得这是一种致命的魅力并坚信自己能够融化这块坚冰,两个人依旧迅速同居了。小刀承认,自己是个喜欢全情投入感情生活的人,刚刚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工作计划都被抛到了脑后,就喜欢和凯在位于郊区的家里待着,遛狗:“当时心特别宽,感觉没事儿,自己在家零星接点时尚杂志的约稿,再开个淘宝店卖点二手服装什么的,也很好。”
然而在邂逅的激情和新鲜感褪去之后,小刀很快发现凯与自己在各方面格格不入,对于小刀的社交圈和工作,凯表现得鄙视且漠不关心,也拒绝和她出席任何社交活动。凯曾经想组织一支自己的摇滚乐队,却从未付诸实施,也不愿意循规蹈矩地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特别托了好多关系,给他找过好几个面试机会,有演出公司、有公关公司,还给他找过乐队成员,可是他就不愿意去尝试,每天就喜欢在家里看足球、玩游戏。”小刀向我们抱怨说。
过了一段,凯在微博上取消了对小刀的关注,然后小刀就发现凯开始和一个女性ID打得火热。当小刀一次出差回家后,发现自己放在家里的现金少了,然而又发现那个女孩儿已经得意洋洋地在微博上晒着凯送的礼物。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凯的自我中心倾向来了一次彻底大爆发,冷酷地说,小刀从来没有帮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同时把分手原因都推到了小刀的身上。“他最后的表现就是,让你说出分手两个字,然后再表示同意,最后还要信誓旦旦地强调,他今日的一切无所作为,都是我造成的妨碍,而且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对我那么好。”
坎贝尔提出,在维持两性亲密关系的三个维度“满意度”、“投入”以及“认知差异”中,几乎三项都要依赖于双方的沟通,以及双方意识中的主动变化——对于爱情中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最终治愈,也许只能是一段真正的爱情,以及对方巧妙正确的引导与感染。夏炎告诉我们,当他遇到现任女友的时候,“像一道雷劈到脑袋上,或者一把尖刀直接刺中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部位,所有以前的骄傲自大都没了,你只想为了这个人绵延不断地付出。她很美,也很理智、温柔,但这并不是自己如此疯狂的理由,以往的感情经历并不真实。只是渴望通过对爱情的信仰来摆脱孤独、寂寞、失落或其他什么负面的情绪”。夏炎说,为了她,自己可以去做那些以往嗤之以鼻或者置于千里之外的事情,从做家务,与各种人耐心交际,到在感情中保持自律和耐心。
2013年夏天,夏炎长驱直入,开着一辆越野车先是去了一次新疆,然后前往藏西的阿里高原冈仁波齐转山,几千公里,风尘仆仆。他告诉我们,在宏伟苍茫的自然面前,人的一切,从肉体存在,到意念,都变得渺小无比。在随即发行的新专辑《深夏》中,夏炎特意加入了一首根据新疆传统民歌改编的情歌《吉尔拉》:“透过它的旋律,你能感觉到爱情最为真实、淳朴、绵延了无数个时代的本来面目,那就是,为了爱人的喜悦而喜悦,为了他的忧愁而忧愁。” 男女夏炎自我中心爱情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