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有关爱情的血色黄昏

作者:石鸣

​愤怒,有关爱情的血色黄昏0电影《消失的爱人》剧照 

最近大热的美国电影《消失的爱人》讲了一个婚姻内精神变态杀手的故事。杀手是妻子,她计划自杀,并将自杀伪装成谋杀,嫌疑则在她操纵下处处指向她的丈夫。她选择在结婚5周年纪念日当天行动,警方一步步找到了她留下的对她丈夫不利的各种线索和证据,他们居住的密苏里州还没有废除死刑,一旦她按时间表自杀,尸体被发现,她丈夫也将被定罪,处以极刑。

令人更加称奇的是影片后半段的反转剧情,妻子决定取消自杀计划,回到丈夫身边,为此她手刃了收留她的旧情人,锋利的刀片直接割断了情人的咽喉,鲜血喷洒了她一身,她用这满身的鲜血洗刷了丈夫之前的嫌疑,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错愕的丈夫身边,最后用肚子里的孩子将对方继续捆绑在这扭曲的婚姻关系之内。

为什么?这不仅仅是影片末尾丈夫歇斯底里的绝望疑问,也是很多人看完这个故事后的第一反应。心理学上用“精神变态”来简单概括妻子的行为,有心理学家写影评,用心理量表来分析妻子的人格特征:自恋、自我疏离、精于算计、高智商、有节制、坚定不移、有创造力、擅长判断。后面几个褒义词都被她用在了相反的方面。

然而,贯穿在妻子所有这些行为特征后面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样的激情和信念,推动着妻子一步一步、毫不畏惧地以缜密而冷静的手法,实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风险的犯罪计划?她准备取丈夫性命时,任狂风从车窗里灌进来吹着她的头发,控诉道:“他毁了我的婚姻,毁了我的人生,这就是谋杀。”她愤怒,她恨他,她要报复。后来,她为了丈夫杀了人,回了家,执意要继续两人的关系,理由是婚姻就是爱过之后“不断憎恨彼此、控制彼此,让彼此痛苦万分”。现在不仅是她愤怒,他也愤怒,原先的一对金童玉女,从今往后将深陷于愤怒和憎恨编织的黑暗之中。

《消失的爱人》让人想起另一个爱情悲剧,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圣女的救济》。妻子回北海道老家探亲,丈夫在东京家中离奇死亡,查明是咖啡被下毒,调查中妻子嫌疑逐渐增大,警方绞尽脑汁却找不出凶手作案手法,最后真相大白,凶手的确是妻子,毒是一年前早已下好,下在厨房水管下面的净水器里。原因是一年前两人结婚时,丈夫曾透露计划,如果一年内不能怀孕,将抛妻另娶,已被诊断不孕的妻子寄希望于一年时间能让丈夫回心转意,这一年里她极尽家庭主妇的贤惠角色,紧紧看守着厨房,确保家里只用瓶装水,一次也没有开过水龙头,使用净水器出来的水。然而,一年期限已到,无情的丈夫找好了“小三”,下了驱逐令,妻子便离开了家。由于净水器里的毒药,她此前的存在,其实是一种对丈夫的守护,而她的离开,实际就是将丈夫丢给了死亡。对于警方破案而言,她什么也没有做,便完成了谋杀,若不是后来人性使然的一点小纰漏,她差点就可以完成一桩“理论上成立、实际上不可能完成”的“完美犯罪”。

​愤怒,有关爱情的血色黄昏1电影《消失的爱人》剧照 

这也是在愤怒驱使之下的报复。妻子得知丈夫的计划时,第一反应便是愤怒:难道我对你而言存在价值就是生育工具?你还爱我吗?当从丈夫那里得到“爱”的肯定答复之后,她决定为着爱的缘故,做一次婚姻的尝试,然而,纵使这桩婚姻表面和谐美满,她的愤怒就是净水器里的毒药,是时时刻刻有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和《消失的爱人》类似,《圣女的救济》中的妻子在实行自己的报复计划时,也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压抑使得她们的愤怒变成更加强烈的仇恨情绪。她们在愤怒驱使之下做出的行动,与我们一般人的印象不太一样,不是冲动式的发泄,而是把怒火转化为一种持续性的能量,贯穿在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之中。唯此才令人震惊动容。

一位心理咨询师告诉我,亲密关系中的愤怒在心理学研究上的原型之一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之妻赫拉。“你还记得赫拉的怒火吗?”她的怒火燃烧起来,足以把对方变成牛,变成熊,变成蜥蜴,变成毒蛇,变成疯子,她的怒火是一种诅咒,等同于瘟疫、灾害、地狱和死亡。因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给了阿芙罗狄忒而没有给赫拉,赫拉愤怒了,结果是持续10年、以木马屠城告终的特洛伊战争。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亲密关系中的愤怒案例,是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因为对伊阿宋背叛的愤怒,美狄亚在设计用魔法杀死他的公主新欢以及国王之后,又亲自动手,杀死了自己与伊阿宋的两个儿子,她从此也以“杀子魔女”的形象被载入史册。在动手行凶之前,美狄亚独白道:“我虽然意识到,我要做的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情,但是愤怒,这人类罪行的最大根源,已经战胜了我健全的思想。”

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是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早意识到愤怒的摧毁性后果的人之一。他在《论愤怒》中写道:“愤怒是所有激情中最残暴、粗鲁、危险和难以驯服的一种,最令人讨厌、没有教养,也最荒谬。倘若能征服愤怒这头怪兽,将对建设人类和平大有助益。”他大概是把愤怒看作症状的第一人。他相信,愤怒“戕害了人类的本性”,遮蔽了一个人的正常判断力,损害人际关系,还有可能在集体层面上使整个社会失衡。

另一位古罗马哲学家普鲁塔克也同意塞内加的这个观点,他说:“一个愤怒的人住的房子里唯一能听到的音乐就是悲泣。”他和塞内加都相信,愤怒没有用处,即使处于竞争状态下,比如体育比赛中,甚至是战争当中,也不应该发怒,因为愤怒会分散人的注意力,偏离预先制定的作战策略从而失败。古罗马人的这种思想,可以用著名电影《教父》中唐·科莱昂告诫儿子的一句台词加以概括:“绝不要恨你的敌人,否则会影响你的判断。”

实际上,塞内加的《论愤怒》和普鲁塔克的《论控制愤怒》是世界上最早的关于如何减少愤怒的励志书。这两本书引导人们关注愤怒带来的负面效果,提醒读者生气之前千万要三思而后行。作者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帮助那些被愤怒困扰的人,鼓励他们尽量少发怒。塞内加认为,一个真正的智者能够对事情形成正确的看法,因此从不会动怒。这已经有了今天的认知行为疗法的影子,即认为认知方面的因素,比如对潜在危险的不恰当评估,往往是激起愤怒的原因。

在愤怒的性质方面,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和塞内加、普鲁塔克的看法有所不同。一方面,他承认愤怒具有毁灭性的消极特质,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如果能够小心地控制愤怒,使怒火不至于燃烧得过于猛烈,适当的愤怒将是一种能量的源泉,有助于克服困难。塞内加和普鲁塔克建议人们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任何愤怒,而亚里士多德则是第一个提出“管理愤怒”的人。

到2世纪时,这三位哲学家的著作已经奠定了西方人今天理解愤怒的基础,围绕愤怒主要争论的命题,比如愤怒是什么、愤怒来源于何处、如何控制愤怒,都已经提出。这三个人,都把愤怒定义为一种强烈的情绪,或者说一种被激起的激情,是人们痛苦或者察觉到自己正在遭受不幸、虐待、伤害时,所感受到的一种复仇的渴望,或者想要直接惩罚对方,或者想要从侵害一方获得补偿。他们把愤怒的产生主要归结为外部的敌对因素,然而,引起愤怒的那些小事常常是如此琐碎,而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并不是通过发怒就可以解决。他们提出用记日记、反思自己的方式,训练自己用别的反应来替代愤怒,或者避开容易激起愤怒的场合。一直到文艺复兴之前,这些观点都基本上被中世纪经学家和神学家们全盘继承。早期的基督教思想家,如奥古斯丁,也强调愤怒的负面性,教导基督徒们要仿效基督的自由意志精神,学会自我控制。前人的这些论点,和今天许多的心理学理论和疗法都有着相似之处,他们对于愤怒的许多警告,至今也仍旧适用。

现代心理学家肯普和斯特朗曼检视了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哲学家们对愤怒这个概念的论述,并将其和现代理论家们的定义相比,最终得出了一个相当悲观的结论:“在过去的两千年里面,我们对于愤怒和如何控制愤怒的知识基本上没有什么发展。”

愤怒的生理学基础:不仅仅是一种情绪

从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和《修辞学》(Rhetoric)到达尔文的《人类与动物的感情表达》(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大多数讨论人类情绪的哲学、心理学和生物学著作,都认为愤怒是一种相当原始的人类情感。

今天的进化心理学,有两种对人类基本情感的认定方式:一种是认为人有六种基本情感——悲伤、快乐、恐惧、惊讶、厌恶和愤怒;另一种认为人有四种基本情感——悲伤、恐惧、满意和愤怒。两种分类法中都包含了愤怒。这意味着心理学家们认为,愤怒是一种普世性的情感,不分肤色、种族、性别、年龄、职业、宗教信仰、教育程度、经济水平或者社会地位,存在于所有文化和所有情境当中。愤怒也是少数仅通过面部表情就能够辨认出来的情绪之一,研究表明,新生儿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通过表情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古罗马医生盖伦写过关于愤怒的病理学论述。愤怒绝不仅仅只是一种心理状态,实际上,各类情感在本质上都是一种生理反应。当一个人愤怒时,神经系统会不受控制地立刻兴奋,肾上腺素迅速分泌并分布到全身,心跳加速,血压上升,肌肉收缩,血液从胃肠部撤走,迅速集中到大脑和四肢,听觉、视觉、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痛觉则变得迟钝,所有这些变化早在人意识到之前就已出现。事实上,愤怒研究中一个流行的观点是,愤怒是生物在其恒定状态遭受威胁时的一种自然反应,所谓恒定状态,指的是生物体在生理上力求稳定秩序的一种趋向,从另一个角度看,愤怒其实是生物对自我的一种本能性的保护和捍卫。

因此,引起愤怒的不一定是人和人之间的冲突。研究发现,当接触到难闻的气味、感觉身体疼痛,甚至是感到热、渴或者饥饿时,人们也会感到愤怒。而这些因素都不涉及也不能归罪于他人。

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心脏怦怦跳、手心出汗、脖子上汗毛竖起、过度激动等不舒服的感受,以及想要捍卫自己地盘的冲动,将会启动生物天生的另一种自保机制:战斗—逃跑反应。这一观点最早于上世纪40年代由哈佛大学著名实验生理学家华特·坎侬(Walter B.Cannon)提出。在战斗—逃跑反应的控制下,我们的身体会自动调整到备战状态,动员全身上下所有的生理资源,以迎战可能的危险。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这种反应实际上是老祖宗的遗传。比如路遇猛虎,是斗还是跑?大自然设计出的这种生理反应,在自身安全面临真正的威胁时确实价值巨大。然而,存在于现代生活的种种威胁——交通堵塞、上司脾气暴躁、同事不讲道理、电脑死机与配偶大吵一架等等,多半并不会造成什么生命危险,但却照样能启动我们的战斗—逃跑反应。这套反应的生理系统,对危险信号极其敏感,研究显示,有时光是谈论一件令我们生气的事情,就足以让我们再次发怒,生气程度和该事件发生时的生气程度相比,有可能高达一半之多。说到底,现代人在愤怒方面其实和原始人相去不远,因此,在面对亲密关系中的另一半时,很可能像老祖宗在野外面对野狼时那般凶狠。

然而,愤怒越强烈,这种情绪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大脑的控制就越强,暴怒则已经越过大脑皮层,启动了脑干部分,这也是被生物学家认为大脑最原始的部分。暴怒的时候,人会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听到的和感到的只有自己的愤怒,看到的只有其大发雷霆的对象。暴怒之后平静下来的人,往往会经历一种情感上的记忆缺失,他们甚至不记得最初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们进入如此盛怒的状态,也不记得他们在暴怒时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

愤怒时,身体需要能量来调动各个部位,从而摆出进攻的姿势,暴怒耗费的能量则更多。研究表明,强烈的愤怒是引发动脉血斑破裂的因素之一,从而引发心脏病。据美国的统计数据,在每年心脏病发作的案例中,有1.3%是由暴怒所引发(引发猝死的因素当中也有大约同样比例属于暴怒),这意味着在美国每年有大约1.3万例心脏病发的原因是暴怒。荷兰医学研究人员发明了“生机耗尽”这个词,来描述过度疲劳、容易发怒、精神不振等一系列相关症状,他们发现,生机耗尽和习惯性愤怒都会增加一个人突发心脏病并且死亡的可能性,而当二者结合起来时,这种可能性会成倍的增加。此外,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压力之下,愤怒引起的战斗—逃跑反应的开关一直处于半开半关的状态中的话,免疫系统最后可能会受到损害,以至于动不动就伤风感冒。

如今,愤怒被心理学家们大致分为三级,不悦、生气、暴怒,一个人从不愤怒到极度愤怒,中间被分为10档,1到3是不悦,4到7是生气,8到10则是暴怒。进行愤怒研究时,经常使用的一种方式是让受试者自己按照1到10的程度来评估自己的怒气。当怒气的得分在七八分以下时,仍旧被专家们认为是个好东西,它是生理上的一个警告信号,提醒我们有哪里不对劲,需要留意再留意。美国著名女性主义者、作家哈丽特·勒纳在《愤怒之舞》中写道:“愤怒是一种信号,应当引起注意。愤怒是在传达某种信息:我们受到了伤害,我们的权利遭到了侵害,我们的需求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或是某些事情出现了偏差。愤怒暗示我们没有处理好生活中重要的情感问题,预示着我们的作为和付出超出了自身所能承受的限度。肉体上的疼痛告诉我们烫手的火炉不能摸,而愤怒带来的痛苦则使我们保持了自身的完整。”

看见红色感觉蓝色:愤怒与抑郁

我们从直觉上似乎很容易理解愤怒和抑郁之间的联系:怒火除了向外发泄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经由压抑,而转向内部,指向自己,经过长时间不断的累积,就形成了抑郁。

愤怒很早就被西方科学家归类为抑郁症的一种表现形式。从16世纪到19世纪,愤怒在西方首要是一个医学问题,是精神病学的新领域,而精神病学这门学科最早就是从诊断和治疗疯癫、精神错乱和忧郁症起家的。1609年,约翰·唐雷姆(John Downame)写了《关于愤怒的论文》(Treatise On Anger),认为愤怒是精神病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在对愤怒进行一个彻底描述的同时,也谈到了如何治疗愤怒,需要指出的是,那个时候的医学,对心理疾病的治疗主要采用的还是物理方法,我们现在流行的心理疗法,在那个时候属于通灵一类,主要还是牧师的任务。

​愤怒,有关爱情的血色黄昏3哈佛大学著名实验生理学家华特·坎侬

另外研究过愤怒的早期精神病学家布莱特(1586年)和伯顿(1621年)认为,愤怒是忧郁症,或者说情绪紊乱的一种次级状态。这其实相当于给愤怒的地位降级,不再认为它是人类的几种基本情感之一,而是属于抑郁下面一个更小的类别。尽管布莱特和伯顿都极力把愤怒和忧郁症区分开,然而愤怒是忧郁症的一部分的观点,在20世纪初期被弗洛伊德等人继承了。从古希腊医生希波拉底开始,忧郁症就被定义为一种病,然而,克雷丕林(E. Kraeplin)首先提出了狂躁型抑郁症的概念,愤怒被他看作这种症状中的狂躁一极,抑郁则是另一极。弗洛伊德提出,抑郁的个体对其生活中的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如配偶、父母、子女、老板产生愤怒,并且害怕表达愤怒之后会招来报复,因此导向绝望或者抑郁。他最早指出抑郁症和暴力之间的联系:“我们很久以来就已经知道,神经病患者怀有自杀的念头是因为他把谋杀他人的冲动转向自己。但是我们从来无法解释是哪些因素交织在一起,才能将这样的想法最终付诸实施。”

正是因为有了克雷丕林和弗洛伊德的这些理论,一直到今天,仍旧有许多心理健康专家和临床医学家们把愤怒看作抑郁的一种表现形式,是抑郁情绪的附庸。

在《看见红色感觉蓝色》一书中,苏珊·阿尔德里奇一开头便讨论了两个案例,都发生在家庭内的亲密关系之中,都是汽车内行凶,第一个是母亲谋杀了女儿和儿子之后自杀,一个是父亲杀死了自己和两个儿子,都是“当代美狄亚”式的悲剧。前一个案件中,母亲在案发前便已被诊断患抑郁症,后一个案件中,悲剧的导火索是父母在孩子抚养权问题上发生的争执,两个案件,时间相隔不到一年。苏珊·阿尔德里奇写道:“研究人员在对78例类似事件进行研究后,揭示出一种有代表性的模式:个人在家庭和工作压力的折磨下,滑入抑郁的漩涡,最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暴力方式,同时向内或者向外爆发。压力、抑郁和暴力密切关联。”

愤怒和攻击是一回事吗?

愤怒、敌意、仇恨、暴力、攻击等概念,究竟应该如何定义,至今在科学界仍旧缺乏共识,清晰定义的缺乏,也严重影响了对愤怒的认识和研究。

经验上,我们似乎很容易在愤怒和攻击之间画等号。除了向内转化为抑郁之外,向外发泄和展现出来的愤怒,就理所当然成了攻击。达尔文在其进化论的理论中,通过对动物的研究,把人类的各种情绪和各种表情、行为之间一一画了等号,与愤怒情绪相联系的表情和行为,被他贴上了“攻击性的”标签。他对愤怒的解释,至今仍然是很多理论的基础。

达尔文之后,弗洛伊德对愤怒所做的“攻击冲动”的阐释,更是进一步在人们头脑中固化了愤怒等同于攻击的预设。进化论认为,愤怒和攻击之间存在生物学联系,皱眉、咆哮、露出牙齿等表情和行为,都是有其生物基础,是先天遗传,而非后天习得。弗洛伊德则认为,攻击这个概念包含一系列行为,而愤怒则是攻击行为的一种弱表现。

其实,弗洛伊德好像对愤怒的兴趣不大。24册的著作全集中,他纯粹谈论愤怒的篇幅并不多,他着墨更多的是“攻击冲动”的概念。他认为,攻击冲动才是人类情境中更根本的东西,所有人都被两种基本的生理需求驱动,一是性,一是攻击,前者是创造力,后者是毁灭力,愤怒则是攻击冲动展现于外时的表现。人需要展现愤怒,否则攻击冲动就会像抽水马桶的水一样,不断蓄积、上涨乃至最后爆发。间歇性的发泄愤怒,则能够使人像摆脱性能量一样,摆脱身上多余的攻击能量。弗洛伊德还谈到,人成年之后,绝大多数的攻击冲动都只能存在于幻想当中,因为人类社会不允许这些冲动表现出来。他强调:“抑制个人的攻击冲动,或许是社会要求我们做的第一样牺牲,或许也是最大的牺牲。”

弗洛伊德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很符合我们自己对愤怒的体验。当我们生气时,似乎真的就变得像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要是不把气放掉,就简直不能忍受。也正是因为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使得愤怒作为一种内在的情绪体验,与外在的攻击性行为之间的关系,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得到系统性的研究。

事实上,在弗洛伊德之后,所谓攻击冲动普遍存在于人类身上的看法,已经遭到挑战。阿尔弗雷德·阿德勒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另一个观点:愤怒不是存在于人体内部的某种生理冲动,而是对外在状况的一种反应,愤怒是有因有果的,并不是自动发生而无法为意识所控制的。

这个论点,实际上使得“有了怒火是否应该发泄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次变得多元。按弗洛伊德的说法,答案是肯定的,愤怒不发泄出来,甚至会有损身体健康,压抑怒火,有可能导致另一种同样具有毁灭性的病症——抑郁症。然而,按照阿德勒的看法,愤怒不过是由外界因素引起的一种暂时性情绪,愤怒问题的关键是一个人所体验的愤怒情绪的多少。如果你很少生气,或者你即便生气的时候愤怒感也不是很强烈,或者如果你的愤怒一分钟后就烟消云散,那么,你到底是发泄出来还是忍而不发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一点儿愤怒对你、对别人都不会成为什么问题。如果你的怒火很旺盛,那也只是表明了你对外界刺激因素的情绪反应强度很大,如何处理这股怒火,和外界因素有关,和你的自我也有关。

1988年,一个包含人类学家、生物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和心理学家的研究团体用约翰·克拉玛这个笔名(该笔名为诸位作者名字的首字母结合而成)合写了一本书,《攻击性:传说中存在于人类内心深处的那头野兽》(Aggression: The Myth of the Beast Within),再次反对将人类看作天性嗜杀的动物,不同意攻击冲动普遍存在于人类内心的观点,甚至进一步质疑了“攻击性”这个概念在科学上的效力。克拉玛进一步提出,愤怒是一种发展现象,是后天习得的,我们每个人都受到特定文化的塑造,从中学习什么行为会得到赞赏,什么行为会受到惩罚,于是“学会了什么是愤怒,如何表达愤怒,何时可以表达愤怒,他人可能会因为什么原因、何时以及如何表现出攻击性的行为,以及如何应付自己和他人的攻击性”。成年之后,我们处理愤怒的个人风格就已经形成,换句话说,我们表达愤怒的方式成为我们性格的一部分,而这些方式往往是我们跟同性的父母模仿而来的,而且通常是在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从我们的原生家庭里一点一滴地耳濡目染来的。等到我们自己也都当上了父母,我们就会把这些源自于过去的影响带入我们与子女的关系当中。

2003年,美国加州大学的几位研究者发表了一项对愤怒的代际遗传的研究,研究结果显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俗语,在愤怒和攻击方面得到了科学的佐证,愤怒在家庭中的遗传可以跨越三代人。另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家庭中的愤怒对子女造成的负面影响,能够延续到子女成年以后。除了父子之间遗传之外,母女之间也有遗传,亲子之间在敌意性格上的关联程度,以同性的亲子之间的表现最为显著。研究者的结论是:“父母的行为,尤其是母亲的行为,很可能成为女儿仿效的对象。”

当爱情愤怒时

美剧《老友记》中,女主角瑞秋和男主角罗斯的爱情曾经伤透了“粉丝”的心。全10季的剧情,除了第二季末尾两个人短暂的甜美浪漫之外,之后反反复复纠缠不休相行渐远又渐近,但两个人再也没有能够彻底走到一起。中间有一次,两个人差点就要复合时,罗斯因为沮丧与楼下复印店的女孩上了床,瑞秋发了飚,罗斯发现愧疚也于事无补之后,也怒上心头,一口咬定是瑞秋宣布他们当时还处于分手状态,而罗斯越是不肯认错,瑞秋就越是不肯放过这件事。就这样,两人复合的最后一次良机几乎打了水漂,剧末瑞秋要去巴黎,罗斯留在纽约,只是因为粉丝们要求两人复合的强烈心声,剧本才在最后一分钟生生扭转,然而这种“人造”的幸福终究显得勉强而虚弱。

心理咨询师们早就发现,长期相处的恋人或者夫妻间的愤怒,一般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愤怒之舞》的作者哈丽特·勒纳对此打了一个优美的比方:两个人的圆圈舞。“无论争吵的内容是否普遍存在,共舞的形式都是普遍存在的,他们各自的行为维系并且激发着对方的行为。一旦我们进入两人的迷局之中——无论结婚与否,无论同性恋或异性恋——我们都很容易陷入圆圈舞之中,出现这种情况时,双方越是努力改变什么,什么就越是保持不变。”

上海南嘉心理咨询中心的咨询师徐钧从事心理咨询已经十七八年,接触到了相当多的婚姻内愤怒乃至家庭暴力的案例,他也应用了“双人舞”的说法,来形容家暴的发生过程:“有些家暴是因为男性有人格问题,但是我们的实践显示,大部分家暴的发生,都源于女性在情感中采取过度控制的方式,使得男性在亲密关系中产生了一种被吞噬的感觉,感到自由丧失,自我的独立性受到了损害,这种被吞噬的感觉到一定程度后,会‘砰’的一下爆炸,爆炸结束之后,他觉得很内疚,会停止一段时间,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对方的互动又会达到这一点,再次爆发。家暴的产生,往往有施力的一方,也有受力的一方。”

​愤怒,有关爱情的血色黄昏4美剧《老友记》中女主角瑞秋和男友罗斯

这种“被吞噬的愤怒”的心理原型,在荣格派精神分析学中,被叫作大母神。“大母神代表一种原始的母性之爱的力量,就像母亲爱刚出生的小宝宝一样,用自己的情感把宝宝从头到脚彻底的包裹起来。然而,用这种爱对待新生儿是没问题的,对待成年人则是行不通的,对方会感到被束缚,产生一种想要反抗的愤怒。”徐钧说。

有些心理学家把这种亲密关系中的愤怒双方分别称为“功能过度”和“功能不足”。在长期的进化中,女性变得擅长语言沟通和情感表达,这种能力过于发达之后,有些女性不仅表达自己的情感,还要替自己的伴侣表达他的情感,从而在情感领域中表现为“功能过度”。与此同时,传统的社会分工鼓励男性培养理性和“男子气概”,却不鼓励他们培养感性范畴的能力,从而造成许多男性在情感表达领域“功能不足”。从宏观层面上看,亲密关系中女性的“功能过度”和男性的“功能不足”实际上正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由社会对两性形象的刻板期待塑造而成。微观层面上看,一个歇斯底里、情绪过激的女性与一个缺乏感情、态度冷淡的男性处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在“双人舞”的循环模式中,针对彼此的愤怒将永远找不到解药和出口。正如哈丽特·勒纳的看法:“情绪化的感性的妻子逼迫丈夫敞开胸怀表达情感,却发现丈夫变得更加冷淡,更加没空。冷静的理性的丈夫试图平静地利用逻辑来平复情绪过激的妻子,却发现她变得更加暴怒了。情况就是如此。夫妻双方试图继续以相同的旧式行为来改变对方,校正平衡的解决方案变成了问题所在。”

心理咨询师们通常建议,为了解决亲密关系中的愤怒循环,至少其中一方要从改变自己开始。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归根结底,一个人之所以愤怒的根源,其实在于自我。愤怒的起因通常是感到不受尊重、不公平以及感到自己无能。我们自以为我们的怒火是“腾”的由对方引起,也燃烧在对方身上,实际上,愤怒的路径经历了一个从外到内,又从内到外的投射过程。“实际上,我们愤怒首先是我们对自己不满,是一种自我攻击,是我们内心产生的一种巨大的不舒服的感觉,我们把这种感觉投向对方以试图摆脱它。”徐钧说。而主动将愤怒的根源内化,意味着自我要主动在亲密关系中承担起愤怒的责任。愤怒问题也马上从一个追究到底是谁的错的问题,变成了如何对自己的愤怒情绪进行反应的问题:是应该改变自己对对方的期望,还是让对方知道我的期望,以及期望达不到的结果?实践证明,注意力转移到自我身上之后,愤怒的强度和持续实践都会降低。

哈丽特·勒纳进一步指出,在家庭内部,女性由于常常扮演“情感追随者”的角色,丈夫变成“情感疏远者”。“情感追随者”常常把大量精力放在对方身上,从而忽视了自我的发展问题,比如“我现在的生活重点是什么”、“我的个人兴趣是什么”、“我有哪些想要培养的技能”、“未来几年内我的个人目标是什么”等等。“追随者替双方表达需求与依赖,以及对亲密的渴望,使疏远者不必面对自己的依赖需求与不安全感。只要其中一方是追随者,另一方就有资本去体会冷漠的独立,和对空间的需求。只有当追随者学会后退一步,把自己的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特别是当她能够端庄地完成转变,不带任何敌对情绪时——疏远者才更有可能认识到自己对联系与亲密性的需求,开始追求情感。”这场游戏就像打乒乓球一样,只有当追随者愿意放开小球时,球才有机会打到对面一方。而疏远者接球后,也不得不直面自己的问题:如何学会适当的情感联系和情感表达。

在现代心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出过的愤怒情绪的积极一面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暴怒在任何时候都是没有理由也应该避免的,愤怒、生气、不悦却是凡人的一种自然情绪反应。美国心理学协会在对“愤怒”的定义中写道:“愤怒有可能是好的。它给你机会表达你的负面感受,或者促使你去寻找问题的解决方案。”徐钧说:“不论愤怒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愤怒在亲密关系当中的存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好事。传统婚姻中所谓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以男权社会对女性地位的绝对压制为代价的。在现代婚姻当中,不吵架的家庭是不健康的。一个家庭当中如果没有冲突,那么这个家庭差不多就要解体了。我看到的有些家庭,当他们再也不愤怒、再也不吵架的时候,基本上两三年以后,这段婚姻就结束了。”

(参考书目:《Understanding Anger Disorders》、《Anger Is an Approach-Related Affect: Evidence and Implications》、《Psychology Today: Calming the Anger Storm》、《The Dance of Anger: A Woman's Guide to Changing the Patterns of Intimate Relationships》、《Anger Management for Dummies》、《Getting Control of Your Anger: A Clinically-Proven,3-Step Program for Getting to the Root of the Problem and Resolving it》、《看见红色感觉蓝色:愤怒与抑郁之联系》、《愤怒,爱的另一面》)

描述愤怒

亚里士多德:人人都会发怒,这很容易。但是,要在正确的时间、为了正确的目的、以正确的方式、对正确的人表达愤怒,就不容易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塞内加:治疗愤怒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暂且不予理会。

贺拉斯:愤怒是暂时性的疯狂,你必须克制它,否则就会被它所宰制。

马可·奥勒留:愤怒所产生的结果远比引起愤怒的原因更叫人痛苦。

蒙田:对清晰的判断力影响最大的情绪,莫过于愤怒。冷静下来之后,对事情的看法确实会有所不同。

《圣经·以弗所书》 :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也不可给魔鬼留地步。

温斯顿·丘吉尔:要知道一个人肚量的大小,就看什么样的事情能使他发怒。

爱默生:你每生一分钟的气,就失去了六十秒的幸福。

爱因斯坦:愤怒只会盘踞在傻瓜的心头。

乔伊斯·布拉泽斯博士(Dr. Joyce Brothers):跟恶毒的话语一样,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同样会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情绪表达亲密关系血色黄昏情绪和情感名言心理学爱情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