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爱情的伴生阴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嫉妒,爱情的伴生阴影0描绘奥赛罗杀死妻子苔丝德梦娜的插画作品

文 / 朱步冲

嫉妒有时是良性、无伤大雅的,像是爱情文艺电影中的笑料或者插曲:你漏接了他的电话,在接下来的半天中她既生气又担心;你在逛街血拼时遇到了你的前男友,闲聊了几句,他的肢体语言和微表情表现出了焦躁和介意。众所周知,通常处于热恋中的我们会为伴侣的这种反应感到骄傲,因为它在反复暗示一个强烈的信息:“对方需要我。”从而更加肯定了排他性是爱情最为基本属性之一的论断。

琳的恋爱关系看上去完美无缺,对方事业有成、慷慨、体贴、知情识趣、仪表堂堂。但唯一的缺陷在于,琳作为第三者只能和他保持某种半地下的关系,所以琳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立刻陷入了某种挥之不去的道德自责与折磨之中,并且开始自虐式地折磨自己和对方。“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眼前这个男人并不真正属于我,至少并不完全属于我,每次相聚、欢乐的时候,就像是给一道经年累月永不愈合的伤口暂时包扎、止血,每次想起这些,都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挥之不去。”作为报复,琳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对方面前暗示自己正游移在不同的男性周边,从对方的愤怒反应中得到一种隐约的快感。最终,这段关系以爆发式的决裂告终。琳告诉我们:最终她感到了解脱,终于不用时刻忍受嫉妒与负疚的双重折磨了。

作家劳伦斯·德雷尔说:“嫉妒,而非爱情,才是盲目的。”嫉妒仿佛是爱情中与生俱来、不可消弭的破坏力,它是爱情“独占排他属性”不可分割的副产品,目的在于重建目标对于自身的关注与情感投入。在中世纪骑士典雅爱情文学中,就有“如果不能感到妒火的灼伤,亦表示对爱无感”的金句,在贵妇们私自设定、裁决爱情与浪漫纠纷的“爱情法庭”上,年轻的男性骑士们总是以自身“妒火中烧,不能自控”来解释各种冲动孟浪和失礼之举。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丑陋和持久的情感,已经成为人类得以进化繁衍的重要目的。嫉妒是定义成为保持浪漫的性伴侣关系而做出的恐惧和愤怒反应。据说,嫉妒能遏制伴侣之间的不忠,促进后代的存活,从而推动繁殖成功率。

嫉妒,几乎在所有吟咏爱情的艺术创作中都会出场,这一激烈迷狂的情绪给予了艺术创作以唾手可得的戏剧矛盾冲突与灵感: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达芙妮·杜穆里埃《蝴蝶梦》,到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小说《嫉妒》。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则将嫉妒的本源归咎于来自生殖冲动的内在焦虑,他的朋友亚瑟·施尼茨勒写过《梦幻故事》,正是这部作品,才给了斯坦利·库布里克以启发,拍出了那部惊悚迷幻、饱受争议的《大开眼界》。在此片中,汤姆·克鲁斯所扮演的医生威廉姆报复幻想故事,起因就是因为妒忌——这种妒忌符合所有弗洛伊德式的妒忌复杂心态,对自己伴侣的性幻想的恐惧。

嫉妒,爱情的伴生阴影1美国作家劳伦斯·德雷尔

在这些描写人性恒久缺陷的不朽之作中,莎士比亚笔下的摩尔人海军上将奥赛罗,几乎已经成为“嫉妒”的唯一具象化体现。正如美国伯克利大学戏剧艺术研究专家马尔文·罗森堡在《奥赛罗的面具》中论述的那样,摩尔人海军上将的自尊和价值判定体系宛如一座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他的胜利也是自身易受伤害性的根源——不断用过高的标准要求自我与他人,而又持续为随之发生的挫败而愤怒:凯西奥荣升副将伊始,军中发生的斗殴事件,以及妻子不断试图建立亲密关系的努力,使得奥赛罗愤懑地认为,这两者都不是他期望中完美的副将和妻子,而正是在这里,伊阿古利用了这一点,得以乘虚而入:因为奥赛罗对其他人越不抱幻想,越对这个表面上忠心耿耿的旗官产生信任与依赖。与狂躁放任的奥赛罗相反,伊阿古精心策划他的每一个步骤,先是认定“他(奥赛罗)的灵魂已经完全成为她的爱情的俘虏”,并公开宣称:“我们的主帅夫人现在是我们真正的主帅”——首先扳倒凯西奥,再用他那似乎出于诚实的疑虑,逐渐将阴谋指向苔丝德梦娜,奥赛罗最后一次表现出重新确认自己与妻子关系的理想化的努力(第三幕第三场),他绝望地对伊阿古宣称:“你认为我会在嫉妒里消磨一生,随着每一次新月的变化而产生一次新的猜疑吗?”但这种空洞的宣言旋即被自己的恐惧所笼罩,他说:“当我感到怀疑的时候,我就要把它证实,如果有了确证,我就一了百了,让爱情和嫉妒同时毁灭。”

有了奥赛罗的自我憎恨这个盟友,伊阿古最终成功地将苔丝德梦娜污名化。首先他利用了奥赛罗黑人身份中隐含的疏离感,得意洋洋地以一个威尼斯人的身份指出:“我知道这里娘们儿的脾气,在威尼斯她们背着丈夫干的风流韵事,是不瞒天地的……只要丈夫不知,她们就问心无愧。”接下来,伊阿古射出了他炮制的最毒一箭,他小心翼翼地指出:“她既然当初跟您结婚时,就曾欺骗过自己的父亲。”“当初多少与她门第相称、肤色相同的男性向她求婚,可她都置之不理,这明明是违反常情的举动。”这一番推测成功地将奥赛罗关于爱情理想状态的基础彻底颠覆:如果苔丝德梦娜爱她,那么这就是有悖于常理;而如果苔丝德梦娜不爱她,那么这段婚姻和感情就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奥赛罗的焦虑防御机制被彻底激活:当婚姻能给自己带来骄傲时,奥赛罗就有赞颂保护她的需要,然而当婚姻给自己带来伤害时,就必须通过伤害和毁灭自己的妻子来把焦虑外化,从而保护自我认知。值得观众玩味注意的是,奥赛罗对于爱情的信念与自我认知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前者的垮塌直接导致了后者的崩溃,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对他已经毫无意义。

电影《大开眼界》剧照

嫉妒形成的心理机制何在?人类为何不能克服这种病态的情绪?以色列海法大学著名认知心理学教授阿伦·本·杰耶夫(Aaron Ben Ze'ev)分析说,嫉妒这种情绪包括两个亚种,嫉妒(Jealous)以及妒忌(Envy),前者为对潜在失去可能产生的焦虑,而后者源于自我内在价值未达到期望或外部参照物水平而产生的自卑。其源头就是人类早在婴儿时期就对于父母所表现出的强烈依恋感(Attachment)。“15个月至两岁期间,移情、嫉妒与羞怯,开始从婴儿逐渐形成的自我意识中显露出来。”杰耶夫告诉我们,“我渴求某样自己无法获得或者匮乏的东西。”

杰耶夫论述说,嫉妒,意味着与永不消失,甚至难以琢磨、确定的外部威胁做持续的防范与斗争,来自婴儿时期,当属自身独有之物被褫夺的本能愤怒。当嫉妒者认为出现在自己伴侣周围的“潜在对手”在自己重视的某些个人价值评定项上拥有某种优势,那么敌意和戒备就会油然而生:诸如外貌党会警惕所有活跃在伴侣圈际中相貌出类拔萃的同性,而一名以职业成就与物质财富为个人成功主要取向的嫉妒者,则会格外注意伴侣身边社会等级高于自身的同性。

与嫉妒紧密相关的,是悲伤以及愤怒两种消极情绪,最终在部分情况下,嫉妒最终导致了两人亲密关系的加深,然而更多则导致了一方的消极冷暴力,甚至其他过激行为,最终都对感情造成了无可修复的破坏。

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嫉妒者在刚开场出现在聚光灯下的时候,披着“完美爱人”的伪装,他们殷勤、体贴、细腻,不断地表示对方是自己感情世界的中心和唯一,然而过不了多久,问题就会出现,他们开始试图在爱的名义下操控对方的生活。

染染是一名飘在北京的独立时装设计师,有着自己的时装品牌。2013年,她认识了前男朋友平。染染说,能够打动自己的是,是平身上忧郁、敏感的诗人气质和文学天赋,她被平初识阶段炽烈的情感和暴风骤雨般的追求所倾倒。然而在一起生活了短短一段时间后,平的敏感和情绪波动就显出了破坏性的一面:只要天黑之后,还有男性给染染打电话,平都会在身边变得沉默,面露不悦。“只要是男的,无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行,如果我不接电话,更说明心里有鬼,哪怕我跟别人说一句类似‘下次一起吃饭,一起聚吧’这样的话,都会刺激到他。”染染回忆说。在经历了最初的几次不悦后,她决心为了这个男人改变,做一个“标准、克己的女人”,尽量谢绝那些曾经热衷的派对和酒局:“接电话都用免提,让他听得见,连以前大大咧咧和男性朋友的身体接触都开始尽量避免,比如见面的时候拥抱一下、合影自拍的时候互相搭个肩,都戒掉了。”

然而,嫉妒,作为自身内在焦虑的外化,其肇因常常并非现实中亲密关系的实在威胁,我们常常可以发现,善妒者通常在证实自己的猜疑并不存在后,继续偏执地寻找各种蛛丝马迹,以便“让自己的疑虑存活下去”。根据统计,超过半数的已婚嫉妒者,其疑虑的现实根源只不过是一些破碎、模糊的线索,诸如伴侣对异性职场搭档表现出了支持,以及在公共场合与前任邂逅之类。染染沮丧地发现,男朋友对自己的疑虑丝毫没有减退,认为染染是有所隐瞒、愧疚,才会这样努力地表现给自己看。“生活变得压抑无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触碰到了他敏感的神经,我还在不断地提醒自己,我是在为了爱情做牺牲。”染染对我们倾诉说。最终,一次酒局散后友人报平安的电话,成了两人分手的导火索。“最后大爆发吵架的时候,这个男人居然可以一次一次地把将近一年来每次类似的事情都摆出来,证明我是个一直在不安分、拈花惹草的女人。”

平的缺陷与问题显而易见,正如杰耶夫所分析的那样,嫉妒者,常常把自己的恋人或者伴侣看作一件自己完全拥有、可处置的物,而忽视对方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与选择权的自然人,他必须时常通过行动“确认”自己的所有权,如果没有收到预想中的反馈,他的受挫感就会引发焦虑与愤怒。一如20世纪初美国著名认知心理学家埃琳娜·迈克比所描述的那样,“‘自我’这个词并非特指一具生物学属性上的躯体,而是由自我意识和其延伸的利益与安全界限所限定”。

很明显,在那些嫉妒者严重、“自我”的疆域无限延伸,甚至囊括了伴侣的精神与社会生活,尽管不是每个嫉妒者都会像《与敌共眠》里的马汀那样走向极端,但另一方所遭受的精神虐待依旧不可忽视。美国两性情感专栏作家、心理学家佩珀·舒瓦茨在《关于爱与性的一切,你全错了》一书中,向我们提供了几个简单直观的衡量信号,以便让那些对伴侣的嫉妒心持有疑虑的人做出判断,对方是否已经越过了警戒线。包括是否已经开始骚扰你的朋友与同事、未经同意查看你的私人物品,以及对前任抱有持之以恒的敌意等等。

有趣的是,两性在亲密关系中的嫉妒心理,有着微妙却泾渭分明的差异。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的心理学家哈瑟·沃棱姆为两组男女志愿被测试者精心设计了两套测试问卷,主题分别集中于“性嫉妒”(诸如你的另一半在度假或公务出差时发生了一夜情)——与“情感嫉妒”(诸如你的另一半在网络上对其他人产生了好感)。被测试者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以分数评估自己的程度,从1分(毫不在意),到10分(极度难过),结果表明,女性在每项测试中都比男人更难过,而且男性和女性在性嫉妒上都更难过。然而,相对于情感不忠,男性对性不忠更难过,从而证明,男人和女人对性嫉妒和情感嫉妒的反应不同。

眉和路明已经正式确立关系长达两年之久,然而身为时尚摄影师的路明依旧不肯放弃生活中的隐秘一半——单身的快乐,无论是社交类APP软件,还是工作场合,路明依旧在坚持不懈地寻找可以勾搭的异性对象。其间眉也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然而都被路明的嬉笑怒骂和小聪明半遮半掩地掩饰了过去。终于,路明无意中发现,眉开始了“精神出轨”,时常与一位男性“蓝颜”倾诉这段感情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与折磨,言语间已经有了暧昧,路明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挫折感与焦虑,假借出差工作,他暂时离开了眉,独身一人游历了整整一个月,从四川到云南。路明告诉我们,他第一次由衷感到了嫉妒,那种对侵入自己生活闯入者的痛恨,以及可能失去眉所带来的恐慌,仿佛“生活中有个无底的黑洞在等着自己”。回京后,路明又花了另一个月,“清理了自己的感情生活”,向眉坦承了一切,他说也许要感谢嫉妒,让自己明确了爱的定义与责任,也最终维护了这一段关系。

“我们爱我们的伴侣,常常希望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并希望这一切都只有我们来供给。”阿伦·本·杰耶夫说,“但爱人应该承认,在现代多元社会中,任何人都难以供给自己的伴侣全部,因为我们拥有多层次的物质与精神需要、情感依赖、社交需求、职场引导,无论是性,或者爱,都有其力所不逮的界限,明确这种界限,即是自我承认的完满,也是消除嫉妒的开始。” 奥赛罗爱情恋爱嫉妒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