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安静含蓄的叙事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一首安静含蓄的叙事诗0电影《编舟记》剧照

文 / 稻麦轩

《编舟记》的人物命名当然出自原作者的机智与俏皮,但是,电影是通过声像来表达的艺术,所以,人物的名字音读出来后,往往更会增添幽默效果。

马蹄(Majime)——男主角马蹄光也的姓氏在中文读者听来首先会觉得奇怪,马的蹄子,怎么说都不能算作是一个雅致的姓氏吧。而在日语中,“马蹄”这两个字除了具有和中文相同的词义之外,它的发音更会让人哑然失笑:majime。听到这个发音,日本人首先只会想到一个常用词:认真(日文汉字是“真面目”)。日常生活中,如果说一个人过分认真甚至有些“轴”的话,常会被人戏谑说他是一个“真面目君”(majimekun)。想一想马蹄在影片前半场里认真木讷、拙于言辞的样子,观众自然会笑道:这个姓未免太过名副其实了吧。

马蹄一出场时,他介绍自己说“我姓马蹄”,但这句日文很容易令人理解为另外一个意思: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因为马蹄这个姓氏全日本一共只有10户左右,不常见,听者一般很难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姓马蹄的人。

香具矢(Kaguya)——影片中后来成为马蹄妻子的女主角的名字。她结婚前姓林(Hayashi),名叫香具矢,从字面上讲,这三个汉字连在一起在日文当中也不会成为一个词语,问题在于它的发音:kaguya。这个名字在日本并不常见,但这个发音一下子就会令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仙女下凡啊!这是因为这个名字与创作于10世纪初的《竹取物语》(又名《辉映姬物语》)的主人公完全相同,译成中文就是:月光公主。

《竹取物语》中,这个在月亮上诞生后落入凡间的美丽的姑娘沉静、机智、矛盾又忧郁,她蔑视权贵,凭借聪明智慧挫败了觊觎者,并对养父母充满深情和孝心。而《编舟记》中的香具矢,除了具备沉静、贤淑、独立、达理的一面之外,也在最初面临与前男友的交往和是否坚持学习烹饪的抉择面前显露出了性格中的矛盾与忧郁的一面。而更令观众莞尔的是,香具矢与马蹄的初遇就是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下,毕业于日本语言文学研究专业的马蹄自然谙熟《竹取物语》,当他听到香具矢介绍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是否也有惊为天人之感呢?

一首安静含蓄的叙事诗1电影《编舟记》剧照

那几个别具特色的词例——马蹄在一轮满月下初见香具矢便迅速坠入爱河,排山倒海的单相思令他神情恍惚,瘫坐在办公桌前呻吟着无法工作。同事佐佐木大姐一望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样子这是爱上什么人了吧。”走过去,看到了马蹄手里攥着的一张词例专用稿纸,上面中规中矩的词例形式,一丝不苟地写出了这个27岁的书生的心声:【香具矢】竹奶奶的孙女,因为竹奶奶年事已高而搬来陪她同住,现在……这个令观众捧腹的细节原作中并没有,改编为剧本时添进这一笔却有点睛之功。而那些善意热心的同事也立刻受到启发,宣布“恋爱”这个词条由马蹄来写,而马蹄提笔“刷刷刷”写下的词语解释也的确诚实有趣:【恋爱(koi)】(1)因为喜欢上一个人而无法专心做其他任何事。(2)若能如愿以偿,则欣欣然堪比登天。

与马蹄性格截然相反的同龄同事西岗,生活自由奔放,有时喜怒无常。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也在和《大渡海》词典编纂团队朝夕相处中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最终居然和那个原本只是一个性伴的同事三好丽美结婚并成了一个爱家的好爸爸。当编辑部一致认为“露怯”这个词例由平日举止多有莽撞的西岗解释最合适时,他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无奈地接受了。并且,例句写的居然就是他自己的亲身体验:【露怯(dasai)】(长长的几行解释之后)总之,一句话,就是不体面。例句:借着酒劲儿向人求婚这事儿,真心露怯!就连词语解释的文字里,他都用上了口语化的新词“真心”(maji),而不是那个朴素简单的副词“真的”(hontoni),观众的笑声就是这样被一次次激起。

就是这样一个坐不住板凳、根本不适合编纂辞典工作的西岗,在《大渡海》项目濒临搁浅时,充分发挥了他善于交际、长于信息搜集的特长,与马蹄携手对抗身为自己东家的出版社并最终保住了《大渡海》。这个过程中,西岗和马蹄逐渐相互了解,友情萌发,而西岗也开始渐渐地喜欢工作了。

在日本的出版社,词典编辑部因为耗时巨大劳民伤财,一向被蔑称为“出版社里的噬金虫”,很难获得支持,公司经营出现困难时,首先被勒令下马的,往往也是辞典部门,哪怕已经开始编写了几年。这个情节,衬托出了《大渡海》编辑部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也更是有效地烘托出了两个青年人的成长。

此外,为了采集最新的流行词语,已经步入老年人行列的松本教授与时代同步前行,积极地购置最新的通讯器械PHS手机、参加年轻男女的交友聚会,并且还和马蹄一起潜入快餐店,侧耳谛听女高中生们口里接连迸出的新词语,被误以为是为老不尊的好色大叔也毫不介意。当然,令人哄然大笑的,还是马蹄用毛笔写成的战国武将下达的战书一样的古典式情书。

这些淡淡的幽默,全都围绕着编纂词典这个中轴,令人可以感觉到每一个人对这项工作都充满深情。编纂词典无疑是一项艰苦漫长的工程,但《编舟记》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丝毫不去刻意渲染个人的无私奉献乃至牺牲,也不强调工作的艰巨和辛苦,而是着意表达在这些艰巨和辛苦成为常态的前提下,每个人是如何平静乃至愉快地向前走。这是否也让观众做如此思考呢——其实,只要肯用心,那么在任何看似枯燥的工作中都可以体味到其可爱、有趣的另一面的。

《编舟记》的故事从1995年写起。1995年,平成七年,昭和时代过去不到10年,日本泡沫经济已经破裂,经济上出现了大倒退,整个社会在不断变革,昭和时代的余韵依旧残存,而那个时代特有的一些温暖美好的事物却开始渐渐消失了。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影片中马蹄和他所寄宿的早云庄的房东竹奶奶之间如同亲人般的良好的人际关系。

早云庄是一种提供一日三餐的寄宿式公寓,即日文中的“下宿制度”,这种日本式公寓出租制度由来已久,租住公寓的大多是那些家住外地的学生、学徒工以及外国留学生。房客与房东一家朝夕相处,日久天长彼此熟悉,那么,热心的房东除了提供食宿方面的服务之外,还会在生活上给予这些身在异乡的年轻人以具体的指导,同时,彼此建立了信赖关系之后,作为长辈还会倾听他们在生活、学习、工作以及恋爱方面的烦恼,并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为他们出谋划策。彼此投缘的话,很多人大学毕业工作之后也还会继续租住在同一家公寓。缘分更深的人,或许还会成为一家人——寄宿的小伙子与房东家的女儿、孙女或者公寓雇用的工作人员恋爱结婚的前例不胜枚举。不仅日本人如此,就连当年鲁迅、郭沫若那一代留日学子多半都寄宿在这样的公寓里,并且像周作人那样在寄宿的公寓与日本女子相爱结婚并带回中国的例子也并不新奇。他们相识时,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是在公寓厨房里帮佣的女工。

马蹄从老家考到东京上大学后,一直寄宿在竹奶奶家,直到研究生毕业在出版社找到工作后也依然没有搬出。对于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书、不善言辞、惧怕和人打交道的马蹄来说,热心肠的竹奶奶几乎是他在这座异乡城市里唯一的一个可以敞开心扉交谈几句的人,而对他日常情绪的变化,竹奶奶也会细心地察觉并不动声色地适时给予开导。可以说,早云庄为生性孤独的马蹄带来了家庭一般的温暖,而竹奶奶其实也多少起到了一个兼人生指导乃至心理咨询师的作用。经历了人生漫长的风风雨雨、在早云庄一定见过数不清的青年人的竹奶奶,语言爽快温和,但却非常具有说服力,总是能恰如其分地说到马蹄的心坎上。在被调入词典编辑部之初,马蹄的不安和困惑都没有瞒过竹奶奶的眼睛。于是她邀请马蹄一起吃饭,席间的几段对话令人难忘。需要交代一句的是,本文所引用的台词,全部是笔者根据日文版的电影翻译的,或许有些地方用词与公映中的中文版字幕不完全一致。

马蹄:我打算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编纂词典的工作上。不过,我不善于把自己的心情向别人表达出来,也读不懂别人的心情。

竹奶奶: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啊!读不懂别人的心情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正因为读不懂所以才要交谈啊,如果你想读懂别人的心情,那就得开口说话呀。然后啊,一直做下去就是了。能在年轻的时候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且能干一辈子,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竹奶奶干脆利落的几句话,一下子驱散了马蹄心头的阴云。可以想见,多年以来,在马蹄的生活中,竹奶奶在精神上给予的支撑对这个年轻人是多么重要。

而早云庄也是马蹄和香具矢相识相爱的福地。沉静、自立的香具矢立志要成为一名日餐厨师,但对此内心也曾有过不安和矛盾。初来东京、与并不支持她学习烹饪的前男友分手后,她万分苦恼地问马蹄:“一个女人学习烹饪难道真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吗?”而马蹄在摩天轮上低声却坚定地对她说:“女人学习烹饪,根本没什么不正常的啊。”马蹄的支持使香具矢渐渐地消除了犹豫。由于女人的手温比男人的手温高,在日本通常认为攥寿司时会影响寿司所用的生鲜海物的鲜度,因此,在日本,女人学习日餐烹饪往往难度更大。但13年过后,香具矢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餐馆;而原本不善于与人交流的马蹄也成了《大渡海》编辑部的负责人。静静流淌的时光中,依旧生活在早云庄的两个年轻人相携相伴,共同成长着。

谈完竹奶奶祖孙俩,接着不能不提一下片中的另外一名女人佐佐木熏。在整个编辑部中,佐佐木是唯一的一名合同工,但她却是编辑部的主心骨。佐佐木不苟言笑,办公能力与原则性同样非常强,尽管她不是正式职员更谈不上拥有一官半职,但由于她对编辑部的大事小情都相当熟悉,肯热心助人又不事张扬,所以,她其实是整个编辑部最受依赖的人,就像办公室里面的一个外表严肃内心慈祥和做事滴水不漏的大姐或者妈妈。比如,马蹄对香具矢一见钟情后无法专心工作,她听了,立刻打电话预约了香具矢正在学徒的餐厅,当晚便带着全编辑部的人一起去会餐。而当后来由时尚杂志部门调进词典编辑部的年轻女编辑岸边绿在校稿出现疏漏时,佐佐木毫不姑息,严肃地告诫她如果校对不严密,那么,就会使读者失去对整部词典的信任,令岸边心悦诚服。佐佐木这样的女事务员不显山不露水,但在日本的职场上却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即使是那些为公司拿下大订单的男职员们也会诚心诚意地表示,如果没有那些办公能力超强的女职员们无微不至的辅助,那么,他们的工作效果和成绩都会减半。而另一方面,在现实社会中,佐佐木这样的女性职员如果个性过强或者有失温厚的话,那么,往往也会不知不觉间成为办公室小江湖里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角色:一方面热心、精准地做好各种事务性工作,但另一方面,很可能成为一个倚大卖大、跋扈地欺压职场弱势者或者年轻漂亮的女同事的管家婆。

时代迈进了21世纪,寄宿制公寓在日本尽管数量减少了很多但依然存在,甚至多半比早云庄的房屋更新更大。然而,像竹奶奶那样善良热心的房东以及那样彼此信任的主客关系却越来越珍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清晰越远,人们轻易不介入他人的私事,这是为了尊重他人隐私也是为了不为自己招惹麻烦,同时也把自己的心思包裹得越来越紧,绝不轻易示人。随着电脑、智能手机等通讯手段的普及和发达,出现社交障碍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感觉孤独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与别人沟通。于是,出现了“厕所午餐”(日文写成“便所饭”)这样的新词,这个新词的背后隐含的就是种种孤独和不知所措——在学校或者公司,那些找不到伴和自己一起吃午饭的学生或职员,因为不愿意让同学或同事看到自己是孤单单一个人,于是就躲进洗手间里的小隔间,把门一关,坐在马桶上吃完从家里带来的或是买来的便当。同样,像佐佐木那样关心同事个人生活并适度热心帮忙的办公室大姐也越来越少,《编舟记》里再现出来的那些人情味浓郁的远去的美好因此也就更加吸引观众。一次又一次走进电影院反复观看《编舟记》的观众里,一定有不少也是在早云庄那样的寄宿公寓度过自己异乡求学的青春岁月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昭和远去了,那些旧时的温馨与美好也将渐渐从人们的手中滑落。《编舟记》避免一切煽情的台词,只是平静克制地一步步推进故事的发展,激起的,却是观众内心怀旧与伤感的波澜。

在读书大国日本,人们对词典喜爱甚至敬畏。自从第一本《国语词典》诞生,时间已经过去了120多年了。曾有人说过,日本书籍价格高昂,辞典就更贵了。但实际上,辞典又是最便宜的。因为成百上千的编写者花费十几年编纂出来的辞典,花一次钱,却可以用上一辈子。在识字率普及程度极高的日本,即使是一个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那么,大概在他(她)的家里至少也会找到一本《国语词典》。而他本人也会习惯性地随身携带笔、本,保持着日本人擅长记录的习惯。从这个角度讲,词典是日本人生活中的一件日常用品,所以,《编舟记》观众层面之广也就不难理解了。

为了创作《编舟记》,擅长描写各种行业的原作者三浦紫苑做了周密的准备。1976年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的三浦在还不认字的时候就常常翻着厚厚的日语大辞典《广辞苑》玩儿,从此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浦说:“语言一边变换着形貌一边由父母手把手地传递给子女,它就是通过这种形式代代相传的。社会以及人的经验、感情等接力相传的象征就是辞典。”动笔之前,她采访了几名日本著名的辞典编纂专家,而那些一直在第一线从事编纂作业的前辈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尤其令人深思。

时任小学馆出版社董事的佐藤宏曾担任日本最大的词典《日本国语大辞典》修订版的主编。从1990年开始历时10年,编出了这部共13卷、100万个词条的大型工具书。佐藤宏对三浦紫苑讲过,为了确认每个词条的出典,编辑部先后雇了100人次的大学生,只要求他们必须严格查找每个词例最初出现的原著文本。工程浩大,作业期间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这样浩繁的工作真不应该由一个民间企业来承担。可是,冷静下来,他又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不对,这项工作如果由国家来做的话,那么一切就完蛋了。因为,由国家来赋予其意义的词语,难免会成为用于权力支配的工具!”这段话,也令三浦难以忘怀。

而同时,笔者还想到了这样两个编纂词典的前辈:

今年刚刚从三省堂退休的词典部编辑本间研一郎被称为《大辞林》活辞典,一门心思编写辞典,一干就是35年。他说,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读遍报纸的每一行每一句,目的就是采集自己未听说过的新词语。

而成为《编舟记》原型之一的《大辞林》主编仓岛节尚则用“辞典人生50年”概括了他的编辑工作生涯。但事实上远没有这么轻松。仓岛节尚是战胜了破产的危机,耗时25年才率领编辑部同仁完成了《大辞林》的编纂工作;而他本人,几十年来反复翻阅书籍触摸纸页,结果,指纹全部都磨没了。他若无其事地说:“最近,我拿东西老是捏不住。”指纹磨光,足以说明贡献给辞典的岁月。 爱情电影相识日语辞典编舟记竹取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