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

作者:陈晓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0安纳普尔纳地区位于喜马拉雅山中段,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就有7座,是徒步旅行者的圣地

作为徒步路线的安纳普尔纳

暮色中,TAL安静地坐落在一弯山坳中。高耸直立的石壁从身后环抱着它,前面是一大片白色的沙地,再远处则是山谷中的一条河流。当我们从山的汪洋中一路跋涉,进入这个平坦的山谷,在白色沙地反衬的月光下,远远看到TAL静静安坐在山光月色里,高低错落的房舍像长短不一的桅杆,宛如天际识归舟。

TAL是尼泊尔山中的一个普通村落。2015年元月,我在安纳普尔纳山区徒步,TAL是进山后的第一站。我的计划是沿着安纳普尔纳山区的大环线绕行一周。环线共长240公里,但因为随着山势上上下下,曲折环复,也有的说法是总长300多公里。这原本是一条喜马拉雅山脉内山民们的贸易通道。据说在尼泊尔语里,安纳是“大”的意思,普尔纳则指“食物”,所以安纳普尔纳自古以来就是一条大的食物通道。西藏的贸易商人们会从北边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安纳普尔纳山区中的Manang镇,带来盐、糖、粮食,换取尼泊尔山地中最负盛名的羊毛。Manang因此成为安纳普尔纳山区中最大的贸易中转站,尼泊尔商人从各地来到这里,赶着马队将食物运送到深山中如蛛网密布的村落里。

但这条朴实的食物之路后来在世界范围内声名鹊起,则是因为它丰富震撼的山景。安纳普尔纳山区可谓是一个山的博物馆。大环线像一条海拔抛物线,从700多米上升到5400米,之后再逐次下降,沿途陈列着不同的山景。TAL这里的山,虽然高度体积都蔚然可观,但还夹杂着大小不一的碎石和植物。再往上,穿过林木茂盛的山间森林,从被雨水冲刷得面目模糊的林间小路中探出头来,可以看到山体渐渐由碎石凝聚成巨大的山崖,崖体上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雪,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厚实盾牌,守护着山前平坦开阔谷地中的村庄。此后山越高,植被愈少,山崖越来越浑然一体,这是雪线以上的山景。

安纳普尔纳地区位于尼泊尔北部,喜马拉雅山中段,高海拔的山脉高峰林立,光是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就有7座。从加德满都出发,去往徒步前站小城博卡拉,沿路能看到平坦的河谷内,绿色田野的外缘黛色青山层峦叠嶂,更远处则是白色雪山顶在青山凹陷的曲线间时隐时现。它们是尼泊尔最负盛名的标志,就像一枚糖果最诱惑人的外衣,将这个贫穷山国里的脏乱、破败和尘霾遮盖包裹起来。对博卡拉来说,雪山的意义更加明显。如果灰云密布,遮盖了山影,博卡拉就只是个颇有些庸俗的小城,街道不甚整洁,街边店铺里陈列着大同小异的旅游纪念品或者仿制户外用品。但如果天气晴朗,安纳普尔纳的三座连绵雪峰就漂浮在小城外缘的天空上,反射着太阳的光。有时候是金黄色,有时候是粉红色,大部分时候则是明亮的白色,像浮在小城上空的一个明朗干净的笑容,涤荡城市的廉价感。安纳普尔纳大环线的徒步者们就是从费瓦湖边这块光景变幻莫测的腹地出发,像攀登一级级巨大的台阶那样走入群山,一步步走进最具诱惑力的喜马拉雅山脉的白色外衣中。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1冬天的安纳普尔纳山中非常寒冷,衣着单薄的当地人在生火取暖

但作为一名2015年进入这里的徒步者,我还有另外一种关于安纳普尔纳更简洁明了的说明。大概每个工业时代的徒步者行囊里都会有一纸行程计划,它就像一项记录工作进程的Excel表,或者是一个徒步流水线上的产品,环环相扣,精确地标注着每天在路上的行走距离和目的地。安纳普尔纳山区早已不是喜马拉雅山脉中的秘境,而是一片多年来被频繁进入的山地,大环线沿途的每一个村庄,每段村庄之间的距离都被千万徒步者的脚步标记过,就像被铆钉摁在地图上一样,拥有毋庸置疑的确定性。出发前,我对自己的行程已了如指掌:这是一段12天的行程,有11段徒步的距离,以及11个歇脚的目的地,最困难的那段会发生在第九天,因为有一段连续11个小时的下山路程,海拔直降1800米,这对膝盖是很大的考验。除此之外大部分天数的行走都是轻松安全的。路程的高潮是翻过一个海拔5416米的山口——Thorung Pass。它是这趟山行中最具标识性的一个地点——既是大环线中海拔最高点,又被称为是世界最大的山口,它集中了大部分徒步者对这条路线的正面幻想。在TAL村庄客栈的窗户上,到处可见尺寸不同但画面一致的招贴照:穿戴齐整的徒步者们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排成圆滚滚一列,踏着积雪,以庄严肃穆的姿态从平坦得像草场的山口列队走过。

为什么行走?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2途经Titang村时,记者遇到两个小女孩正在跳绳

走路是一种最古老的身体运动,也是当下一项既算流行但也相当令人费解的运动——它既不是一项特殊的技能,也不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仅仅是对地图上未到之地的好奇心,或者是对自然景色的渴望,有比行走更加便利合理的方式。为什么要来走这么一趟?这是我在安纳普尔纳山中也不时扪心自问,却一直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

美国作家丽贝卡·索尔尼曾经写过一本《浪游之歌》来讲述人类行走的历史,对行走做了极尽诗意和浪漫的解读。在这本书里,行走是一种精神产品,类似一种艺术形式。就像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图画、文字,每个时代也有自己的行走。它是最简单朴素的身体运动,但也是一种包罗万象的社会史,“跟宗教、哲学、景观、都市政策、解剖学、寓言,乃至心碎都相关”。梭罗、卢梭、康德,和平朝圣者们都以行走的方式来完成自己要表达的精神。每一次社会运动或者有排山倒海的时代思潮产生前,都会以行走拉开序幕。丽贝卡·索尔尼自己也是一个狂热的行走爱好者,她首次涉足行走是源于上世纪80年代的反核运动。她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反核主义者聚集在美国内华达州的核爆试验场附近,以行走的方式表示“核武器绝非书写世界历史的正当工具”。

即便是那些不足以载入史册的行走,一旦付诸书面,成为一个值得讲述的故事,也至少要有不同寻常的痛苦。比如《走出荒野》一书的作者独自上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徒步了近2000公里,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和婚姻。电影《朝圣之路》里那位悲痛的父亲,以从西班牙与法国交界的比利牛斯山山区为起点,徒步800多公里,走到圣地亚哥的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因为他失去了儿子。这些不让人觉得荒谬或者费解的徒步故事,起点都建立在一次重大的失去,行走是对失去的寻找和抚慰。

但以上所有的说法对照我在安纳普尔纳的徒步,都不是诚实的解释。我很早以前就想——准确地说是一直梦想——好好花时间去把世界上那些所有经典徒步路线都走一遍。问我为什么想这样做也没法回答,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特殊或者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什么得体的、让听者足以恍然大悟地说“确实应该去走一走”的理由,仅仅是一种愿望罢了:背上最必要的生活用品,挺直腰杆,摆动双臂,甩开大步将群山或者田野一气划开。这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舒服快意,心理得到某种慰藉。

除此之外,如果还要说对行走有什么更深刻的感情或者领悟,那就是几年前在西藏冈仁波钦的一次转山。虽然全程只有57公里,体力不怎么强健的徒步者也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完成,但因为全程在海拔5000米以上,所以当时感觉苦不堪言。但在围绕冈仁波钦的5000米山路上,我体会了一次完整的行走,从一开始是否能完成的自我怀疑,到途中因为体力极限而产生对人对己的愤怒,到最后从对身体的压榨中得出一点关于当地宗教的意识:西藏风土孕育的宗教,更多是个人对自己苦痛的担当和接受,而非怜悯。若不是通过双脚切实地感受到了西藏的山地,我想自己是无法理解到这点的。

有意思的是,这次行走并没有因为到达终点之后就结束。回到北京后的一段时间里,山地行走的记忆时时投射在现实生活中。每每遇到某件颇为吃力的事情时,我就会想起在冈仁波钦山路上的某个部分,或者是最后那段无始无终、痛苦不堪的18公里山路,或者是转山前忐忑不安、整晚失眠的夜晚,或者是清晨遥望卓玛拉山口时,惊惧却又不得不迈开双腿的心情。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说:“行走是记忆的连接线,每次行走都是一个小剧场,有着情节与灾难。”一次完整的行走就像是对现实生活的浓缩,必会经历恐惧和痛苦,而它又会以一个完成的结尾来安抚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恐惧和痛苦。

至于在安纳普尔纳山中的行走,虽然说不出明确的原因,但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下决心要把行走愿望付诸实施的时刻,是2013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在北京四环路上的一个天桥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满腹心事,阴沉灰蒙,桥下是从早到晚都车头衔车尾的四环车流,让人分不出时辰光景。一个想法就这样很自然地出现了:“就从明年开始吧,一年走一条,把世界上10条经典徒步路线都走一遍。”

“经典线路”

在很多有关徒步的资料里,都煞有介事地写着“10大经典路线”,“20大史诗级探险步道”这类名头。笼统的排名固然不足为凭,不过但凡入围“经典”的徒步路线,大多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在山里。比如穿越比利牛斯山脉的朝圣之路、美国最长的步道阿巴拉契亚山脉小道,或者穿越阿尔卑斯山脉的环勃朗峰线路,以及被称为“10大经典路线”之首的安纳普尔纳大环线。除了山景变幻重叠的美妙之外,山还代表着行走的一种重要精神——反抗。对以速度、效率将世界改造成平的现代工业文明来说,横陈的山脉总是对以标准化一统天下的阻碍。山是一种与现代性相反的地形,它代表着一种与现代性相对抗的封闭的力量。

安纳普尔纳大环线的形成,也曾是现代人反抗工业文明的标志性成果。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是欧美国家登山运动风起云涌的黄金时代,这些山地徒步者们不仅走进欧美大陆的山里,还将“革命”输出到了世界上最浩瀚的群山喜马拉雅中。从上世纪60年代起,安纳普尔纳山区也迎来了纷至沓来的白皮肤嬉皮士们。这场精神解放运动的大本营就在博卡拉,徒步者们从这里走入更深的山中,将原本的乡民贸易古道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经由千万徒步者脚印的连接,大环线于1977年全线打通并促成尼泊尔政府当局对全世界开放。

但时至今日,安纳普尔纳山区几乎已经要被开除出反抗者的阵营。它在外观上呈现出的不是反抗,而是屈服。在“经典路线”的排行榜上,它通常会被贴上“最成熟路线”的标签。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它已经成为一个巨大廉价的行走超市。从加德满都到博卡拉,街边随处可见售卖仿制户外装备的门店,以及提供徒步服务的旅行社,它们将安纳普尔纳山区开发出了一条丰富的产品线。山区被切割成一个个明码标价的产品,有两三天的短途乡村游,也有一个星期左右小环线,还有近一个月的大环线,或者更接近雪山的珠峰大本营徒步。除了6~9月的雨季之外,其他月份都是最佳的徒步季节。春天看满山的杜鹃花,冬天的价签上则是最具诱惑力的连绵清晰的雪山。行走在这里如此唾手可得,徒步者根本无需付出多少的金钱和劳力,这里最庞大的旅游业从业人员就是徒步山路上的背夫。他们每天的酬劳还不到100块钱。

最代表它成熟度的就是沿途密集的乡村客栈。大环线沿线几乎每过一个小时就会出现一些客栈的集合地,这些房子都已经放弃了传统民居的样式,是简洁(也可以说呆板)的两层U形或者L形木板楼,无一例外都刷上粉红、浅紫、明黄等各种俗艳的颜色,里面是一格一格积木一样方方正正的小房间,刚够贴墙摆得下两张像按摩床大小的铺位,上面铺着白床单,中间放一张长形窄桌。客栈提供的食物也大同小异,让人想起作家村上春树在横穿美国大陆时,对沿途千篇一律汽车旅馆的描述:“每晚所住的汽车旅馆,其无聊的完美程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此之间在无个性这点上是那样相似,一来二去,哪个是哪个竟然几乎没了区别。如此日复一日,自己身上原本应有的什么好什么不好的价值基准就逐渐摇摆模糊起来。每当汽车旅馆这个图像浮上脑海,思维能力就差不多同时蒙上一层乳白色雾霭似的东西,我们被吞入状如特长管道的‘持续性’之中。在那里,时间如金太郎饴糖一般流移,前后区别无从察觉。昨天与明天的边界无从分辨,日常与非日常的不同无从知晓,感动与不感动的分野无从判定。那里存在的,仅是电视与床与浴室之类的符号而已,电视与床与浴室、电视与床与浴室、电视与床与浴室,如此循环不止,无休无止,人心任其慢慢蚕食。”将村上春树所描述的景象,转换到我经历的安纳普尔纳环线的客栈上来,可以说成是床与热柠檬蔬菜煎蛋混合炒饭油炸面饼,循环不止,无休无止。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3安纳普尔纳山区的Chame村被风雪笼罩

总之,因为与现代文明嫁接造就的规律和同质,这条经典线路已经在观念上失去了精神深度。若是以商业社会的标准评判,它就更得不到尊重了。尼泊尔是一个贫穷的山国,工业发展水平大概处在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列。我们在安纳普尔纳山中的一家乡村博物馆里看到一张客源统计表,传统的欧美客人在逐年减少,这两年来山里徒步的游客更多来自亚洲的新兴工业国家——如果按照资本的评价标准,这可不是个好的结果,说明它是徒步市场上的低端产品。在路上碰到的一位韩国徒步者就用颇有些不屑的腔调评价,之所以很多游客选择来这里,是因为这是一个可以名利双收的地方——既物价便宜,容易支付,又有着喜马拉雅山脉的神秘美名,足以满足人对未知世界的虚荣心。

山的暴力

“快来看快来看,山上的雪垮下来了。”Eagle Eye客栈的女主人尖声叫起来,一群人像鹌鹑一样挤到厨房窗口前。对面山顶的雪像一条白色的瀑布,流到半山腰,沿路的树木应势而倒。窗外狂风呼啸,吞没了雪流的声响。整个雪崩像一场默剧,短暂且缺乏冲击力。大家叹口气,从窗前明亮的寒冷中又缩回黑糊糊的厨房炉灶前。这是整个客栈里唯一让人觉得温暖的地方。因为大风雪,这里已经几天没有电,没有任何信号。狂风一刻不停,村庄像被装进一个呜呜转动不停的鼓风机,单层板壁的房间内寒气袭人。

这是我们进入安纳普尔纳山区后的第五天。两天前,我们就到了这个叫Chame的村庄。它是一个坐落在狭窄山谷中的村子,海拔接近2800米——这是冰雪常年不化的海拔底线。如果从博卡拉坐车进山,Chame是吉普车的终点站。也就是说,从这里开始才算是彻底进入山的世界。Chame是整个Manang地区最大的驿站,有电、有全球通的手机信号,还有Wi-Fi、坐式抽水马桶、带淋浴喷头的热水器,但外观上却没有“最大”的气派。客栈仍然是沿途看过来的样式和颜色,道路、树木、路边小卖部的货架,都是灰蒙蒙的,带着冬天山里的萧条冷清。

按我们的计划,在Chame只停留一晚。但到Chame这天中午,从早上一直阴沉沉的飘起稀疏细小的雪花。一开始心里还盼着雪下得更有劲一点,给沿途无聊的村庄增加一点趣味和格调。半夜风和雪都大起来,早上看到白雪已经覆盖了整个村子,所有灰蒙蒙的景物都被银装素裹起来,村庄倒是好看了很多。但大风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呼啸着穿过山谷,让纯白的景象里多了些戾气。雪才刚下一天,穿过村庄的那条河流水量就明显变小了。导游Dam说那是因为更高的山里已经发生山体垮塌,形成堰塞湖,阻挡了向下的水流。

对安纳普尔纳山区来说,这场风雪是一个意外。已经连续有5年山里的1月没有下雪了。不过雪一旦下起来,就意味着不知道期限的等待,所有在路上的计划都必须搁置下来,等待风雪结束。坏天气会以各种形式和山体形成危险的共谋,泥石流、山体垮塌、大树倾倒……最频繁发生的危险来自雪崩。越往上走,山就越陡峭笔直,积雪挂不了多厚就会垮下来。下雪的第二天就看到村庄外围的黑色山体上,有一道道积雪垮塌的痕迹。Eagle Eye的店主说,他有一年去山里进货,被风雪阻挡在某一间小客栈里,等了整整两个星期。

可是留在村子里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现代文明的东西被风雪一件件抽空,最先是停电,Wi-Fi信号随之没有,然后热水器也用不了。坏天气将寒冷、阴暗一点点填满村庄,我们只能坐在黑糊糊的餐厅长桌前,借着窗户反射的雪色微光,围在时断时续的火炉边取暖。同样被困在客栈的还有两名韩国徒步者,他们每天在昏暗的房间里像喝水一样喝着安纳普尔纳当地酿制的米酒,当白色塑料酒桶快见底时,就拖着长腔长调沮丧地唱起韩国传统歌谣。

在被风雪阻挡的第三天,我们试着穿戴所有的装备,套上雨衣,顶着呼号的风雪,强行往山里走了一次。刚到村口,迎面看见一队人抬着担架从山路拐弯处走过来,担架上躺着一具小小的躯体,被捆扎在颜色暗红的毯子里,瘦弱得几乎看不出来。这是当地的高山救援队从抢险现场回来。山里发生了雪崩,压垮了当地人的房子,造成一死一伤。担架上的女人就是那位伤者——我们后来去村里医院,看到警察已经在填写她的死亡登记书。

救援队的头儿是个身材矮壮、面容线条坚硬的老人,他扯着嗓子像与风雪抗衡一样,冲我们大声吼叫了一番。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也能大概明白他说的意思:这么大的风雪还往山上走,不要命了吗?通往山里的路就在他身后的拐角处,雨雪在空中斜斜划出风的形状,宛如一张网封住了路的入口。风雨飘摇中看不见的山里世界既让人觉得忐忑不安,又充满了奇怪的诱惑力。正犹豫往什么方向走时,山口一棵大树在风雪中摇晃起来,人群开始惊惶地闪躲。巨大的风声呼应着林木摇摆的声音,村庄里此时又传来了奇怪凄凉的狗叫,加上担架上被包裹得看不到面孔的躯体,所有场景都充满不祥之兆,我们默默转身退回了村子。远远的,Eagle Eye的男主人在客栈楼梯口大笑着喊叫:“欢迎回来。”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4山区的背夫有在冰天雪地中负重稳定行走的惊人能力

作为山的安纳普尔纳

就这样再次回到了阴暗冰冷的乡村客栈,回到了热柠檬和混合炒饭蔬菜煎蛋油炸面饼的循环里。我们被风雪阻拦在了Chame三天,出发前那张一环扣一环、看上去合理紧凑的行程计划表已成废纸——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计划中的行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成熟路线’。”我愤愤不平地想。来之前看了为数不少的关于安纳普尔纳徒步的文字,孤独星球、旅行指南、各式各样的行走攻略,哪里都没有写到会被风雪逼得寸步难行,遭遇死亡的可能性更是只字未提。甚至在Eagle Eye客栈张贴的环线徒步地图上,还是赫然写着:除开6~9月的雨季外,其他月份都非常适合徒步,冬季亦是行走的最佳季节。

后来才知道,就在两个多月之前,安纳普尔纳大环线上就发生过一次雪灾,伤亡惨重。据报道39人死亡,175人受伤,还有数十人失踪。暴雪发生的时间是在2014年10月——通常这个时候阳光充足,气候干燥,温度适宜,因此被认为是安纳普尔纳徒步的黄金季节。每年此时,山路上的徒步者们摩肩接踵。但就在这个被定义为“最安全适合”的季节,一场来源于印度洋孟加拉湾上生成的台风,进入印度大陆后减弱为低气压气流,在消散前转向了尼泊尔,并在喜马拉雅山南麓高海拔地带造成暴雪。海拔最高的Thorung La山口附近,最深处的积雪高达1.8米,死伤灾害大多发生在这一带。暴雪在山中引发了几处雪崩,但是多数报道的死亡案例却不是由于雪崩,而是因为低温被冻死的。暴雪发生两天以后,滞留山顶的一位以色列游客托一位下山的向导带信给以色列大使馆求救后,安纳普尔纳大环线上的雪灾才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关注。但或许因为死亡者中过半数是尼泊尔人——那些衣着单薄的当地向导和背夫——这则新闻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回响,我在行走前的资料准备时也根本没去注意它。

我开始觉得,安纳普尔纳的徒步与安纳普尔纳山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那些关于海拔、距离的精确数据,自信确凿的行走计划,不过是徒步者们日积月累堆积出来的“成熟的”成见,包含着外来者对这里理所当然的想象和轻视。真正的山并不是由那些看似精确的数据构成的,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徒步者或多或少会遭到惩罚。

可海拔2800米以上的山中隐藏着巨大的暴力,这一事实是很多徒步者既不了解,也不屑知道的。如果碰巧听到看到了,我们就把它当作是山里人应该承受的生活,与徒步者无关。回到客栈后,当提起刚刚在村口看到有人死于雪崩时,两位韩国徒步者都悚然一惊,露出要好好打探一番的表情,但听到死者是当地人而非徒步者后,立刻松了一口气,这起死亡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可深山非常强硬地做出了自己的提醒:即便奶茶只要半美元一杯,即便自来水管已经贯穿了山脉的身体,即便树林中已经夹杂了电线杆,即便山道两边到处是农家乐一样样式简陋、色彩俗艳的客栈,那不过都是人类加诸自然的微小摆设而已。一旦大风一起,深山可以瞬间收回所有的空间,关闭深入它的大门。

被困在Chame的第三天,半夜去阳台看了看天色。雪暂时停了,但风声依然强烈。洁白的晚云被大风掀起,堆积在两面山崖之间,好像一座积雪的山顶。云层空隙处的天幕上,居然显出一轮圆月,山深夜永,清辉满天,让人忍不住幻想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可夜色中,山的威压感一点没有减弱。抬头望去,山高升至无垠,像一个正在勃勃生长的、无比壮实的生命体,稳稳沉默而又挑衅性地冲着我们,似乎在表达一个坚不可摧的事实——来到2800米以上,就是一个真正的山的世界。决定规则的,不是作为徒步路线的安纳普尔纳,而是作为山的安纳普尔纳。狂风突起后,深山展示出的暴力性,既让人恐慌烦躁,却又因人类无法予取予求的挫败感而对山生出一些敬意来。

背包

两天后,我们从Chame回到了博卡拉。就在看到那轮明月,便对天气心存幻想的隔日早上,依然大雪漫天,无法前行,我们的时间只够退回到3000米以下的山里,完成安纳普尔纳小环线的徒步。

如果还是以一个徒步者的视角,小环线是安纳普尔纳山地行走超市里最低端的产品,途经的区域大多在3000米海拔以下,速度快的徒步者只需要三天就能完成。它就像是堆在超市收银台的口香糖、巧克力条一样,是大宗购物后的捎带品——很多徒步者会在完成大环线的过程中,顺便走完这段距离。沿途景物是非常标准的尼泊尔低地田园风光——层层叠叠的梯田,五颜六色错落安置在山谷中的村庄,山路也更加整洁,大部分是铺设齐整的石板路。绿色田园的外缘,安纳普尔纳的三座雪峰清晰可见。可行走在这样平和优美的风景中,我们身上仍然带着深山暴力的阴影,心里充满了像半途而废的远征军一样的挫败感——还没有进入真正的行走,就被挡在了深山之外。为了减轻这种挫败感,我决定做另一件自己在以往的徒步经历中没有做过的事情——背上自己的背包。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5负重走在山路上是安纳普尔纳山民们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 

徒步者通常也被称为“背包客”。如果说徒步被赋予了相当多的精神意义,背包大概就是个最具象的象征。美国女作家谢莉尔在走入太平洋步道,开始为期近半年的长距离徒步时,特意对背包带来的精神鼓励做了这样的描述:“背包因为塞满物品而臃肿起来,胖胖的挺招人爱,却又有种独立自主的威严,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机。有了它相伴,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如果想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徒步者,通常观察一下他的背包就能知道个大概。一个徒步新人的背包通常会比一个徒步老手的背包更大更重,更有形式上的庄严感,也更充满了无用的东西。多出来的部分,大概就代表着一个新手对行走的恐惧。我还记得自己在冈仁波钦转山前,对能否完成行程的恐惧。“我能转完神山吗?”这个小马过河式的问题,从到拉萨开始,我就问遍了所有听过神山的人。直到最后决定要跟随一个印度进香团体验这趟宗教之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想到接下来三天时间,要置身于一群陌生的异族人当中,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海拔高度,做一次生平最长距离的行走,孤独感与57公里长度和5723米海拔,共同恐吓压迫着我,以至于出发前一夜彻夜未眠。减轻恐惧感的一个做法就是不计重量地往背包里塞食物和衣服,以至于最后我用双手都拉扯不动它。

进入安纳普尔纳山区时,我对行走本身的恐惧依然存在——自己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行走经历。解决之道依然是往背包里填充各种东西以增加安全感:一大口袋方便面,一个笨重的用来盛热水的铁水壶,用来烧热水的炉子和气罐,还有三双鞋子,若干双袜子……

可讽刺的是,我对自己的背包却根本不了解——不知道背包上那些长长短短带子的用处是什么,不会把睡袋和手杖绑扎在一起,当然更不会把它贴合身体地背到自己身上——所有因为安全感而增加的重量,我都打算留给了背夫,自己只背上一个逛街似的小背包,把这次徒步打扮成漫不经心的长距离散步。

或许是因为大环线的挫败感,或许是希望能为行走中增加一点更有质量的东西,进入小环线前,我第一次审视了自己的背包,将铁水壶、气罐,还有一大袋食物清理出去,整理出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背包——我行走中所必须携带的都装在这个背囊里,能称为自己所有物的仅只这一件。

此后在小环线的行走,背包一直在我肩上。走到2800米的村庄时,风雪又如约而至。和在Chame时一样,雪从中午开始越下越大,到傍晚时积雪已经没过脚踝。第二天下山时从雪地上一路摸爬滚打下来,摔跤无数,但却一直没有再把背包推给背夫。因为背起行囊之时确实有一种自由的感觉。那是挣脱自己原有立场的自由,挣脱经年累月形成的自我设定的自由——我曾以为自己绝不可能背起十几公斤的背包行走。这种自由感包含在我肩头背囊的重量之中,它可以稍稍抵消我因为从大环线山中撤退下来的沮丧。

安纳普尔纳:一次不圆满的行走6安纳普尔纳山区小环线上的村庄都非常秀美,富于人间气息

关于宁静

这大概就是2015年元月我在安纳普尔纳山中的经历——我没能“按计划”完成大环线,没能庄严骄傲地翻过5416米的Thorung Pass。除了从Chame撤退时的沮丧和愤怒,这次行走没有其他足以使人的内心发生激烈摇晃的重大事件。但从行走中发现点什么,或者行走一定应该找到点什么——从写一篇文章,将行走付诸书面的角度来说,这似乎是个不证自明的命题。在出发前,我的行走就被赋予了这样一个任务——在过程中体会宁静。

可宁静是什么?是一无所思,还是更深度、更确定的思考?是万籁俱寂,还是空谷回音?喜悦、悲凉、平静……到底哪一种情绪才属于真正的宁静?美国作家彼得·马修森在尼泊尔山区完成了一次长途行走后,写了《雪豹》这本颇具禅思的书。书中描述的一个场景,倒是我觉得对行走中宁静的一种具象描述。他们在路途中经过了一个危险至极的悬岩,岩壁连最小最小的扶手点都没有,是环着湖边上空百余尺的一个风暴断崖延伸。彼得·马修森双手双膝着地爬行,“好像爬了一辈子,才走到一个稍宽的地方”。这样的路段对负有重荷的背夫来说,更是相当严峻的生死考验。原本一路谈笑嬉戏的他们,到了那危险的断崖尖岬,突然住了口。“就像鸟儿被老鹰的影子吓得噤声,或者树蛙停止了鸣叫,在寂静中留下一股更逼人的寂静。然后九个身影一个一个侧绕过岩石,在庞大的担子下疑幻似真,而担子每一秒都可能撞到岩壁,把他们推下悬崖。他们眼睛直盯着前方,往前走过来,稳得像蚂蚁,定得像蚂蚁,却又像轻功滑行,宛如精神入了定,自然而然凌空飞掠过地面。他们额上套着拖绳,弯腰驼背,手指张开求平衡,左边轻触岩壁,右边抚着北风,指尖轻轻碰到我的小腿,但他们全神贯注,好像分不出冷冷的岩面和暖暖的牛仔裤有什么差别。静默,无知觉,呆滞的眼神发出钝钝的光,九个身影穿着羊毛靴和束带长衫一一掠过,在清爽的空气中留下一股油垢和火烟味儿。最难走的一截过去后,叫嚣闲扯又恢复了,说不定就像失神片刻醒来,从刚才中断的地方重新谈起。”

彼得·马修森看到的宁静,是在由于涉险导致的精神高度集中下产生的,这说明通往宁静的一条通道是心无旁骛——专注的喜悦、专注的悲凉、专注的平静,或许都能获得片刻安宁。遗憾我的行程里没有这样可以让人高度凝神,以致寂静的路段。所以我还是只能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宁静,更不用说接近它,通往宁静之路比想象的要漫长得多。我只是在安纳普尔纳山中做了一次不圆满的行走,在此过程中受到了一些挫败,并去除了一点有关这个廉价山地的偏见,换上了我可以负担的10公斤背包,这些或许都将成为自己下一次进入真正行走的精神准备,仅此而已。

(摄影 / 关海彤) 海拔高度雪山背包旅行安纳普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