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中的“三个1亿人”问题

作者:陈晓

城镇化中的“三个1亿人”问题0

城镇化水平和城镇化质量

三联生活周刊:我国的城镇化已经进行多年,目前已完成的城镇化水平是什么样的?

徐林:按照现行统计方法,2013年底城镇常住人口占总人口的比率为53.7%。但由于仍实行城乡分割的户口管理体制,我们城镇户籍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在36%左右。也就是说,有约17%的城市常住人口不能落户,并享受城镇户籍居民能够享受的公共服务,他们的数量有2亿多人。因此,有人认为按常住人口计算的城镇化率高估了中国城镇化水平。正因为如此,如何使目前已经在城镇就业居住的2亿多农民工及其随迁家属“市民化”,是中国未来城镇化的一大重要、艰难却又必须完成的任务。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次政府工作报告中,对未来城镇化方向的描述是“遵循发展规律,着力提升质量”。请问城镇化的发展规律是什么?我国的城镇化质量有些什么问题?

徐林:城镇化是一个过程。它实际上是随着整个国家经济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特别是产业结构不断升级,非农产业比重越来越高后,农民由农业转向非农产业就业,由农村转移到城镇去居住的一个过程。为什么一定要进城?因为非农产业主要是在城镇聚集,不会分散布局,这是受经济规律左右的。城市的产业和人口的聚集会产生规模效应,甚至还有范围经济的效应,产业聚集一定导致人口的聚集,然后就是城市的产生和规模的扩大,所以城市化过程实际上是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变动的一个过程。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说城镇化的质量不是简单的城市发展质量,而是涉及更宽广的范围。比如说目前我国的城镇化水平是滞后于工业化水平,就是城镇化质量不高的表现之一。

城镇化中的“三个1亿人”问题1( 国家发改委发展规划司司长徐林 )

三联生活周刊:如何解释城市化水平与工业化水平的关系?

徐林:我国城市化水平与工业化水平不同步,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中国有城乡分割的制度,有户籍制度的限制,许多进城就业的农民工还不能将家属带进城镇,所以城镇人口相对你的工业化水平来说没有那么高。

城镇化中的“三个1亿人”问题2( 到2020年,将会有3亿多农业人口转移到各类城镇居住 )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不是就是学者常说的滞后于城镇化?

徐林:对。判断城镇化是不是滞后于工业化,一般会用一个国家非农产业占GDP的比重,和城镇化水平去比较。非农产业占GDP的比重实际上就是工业化水平。中国现在非农产业的产值占GDP的比重可能接近90%左右,但是城镇化只有50%多,城镇化与工业化的比率有1.8到1.9的水平,而日本、美国、欧洲等国家的这一比率要比我国低很多。这里面反映出我们有一些制度性的约束影响工业化和城镇化同步。比如户籍制度,如果你没有北京市户口,你要把你的家人带到身边来,就会有很多困难。我们说农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就是因为这种城镇分割户籍制度导致的。

城市化、工业化不同步,只是我国城镇化质量不高的表现之一。另外,人口的城镇化慢于土地的城镇化,也是问题之一。目前,全国城镇建成区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只有7000人左右,与10年前相比有所下降。中国目前城镇建成区人均建设用地大约为126平方米左右。有专家说中国土地城镇化快于人口城镇化,指的就是这一现象,我们现在有很多城市搞的新区规划和建设,面积比它现有建成区的面积都要大,而现有建成区可能是几百年才发展成的规模。

中国的特殊国情决定了严格耕地保护是一种特殊要求。因为中国人口多,所以对粮食安全的关注比较高。我们有18亿亩耕地保护红线的说法。既然有这种要求,面对这种城市占地过大,圈地过多的现象,我们就不得不把它作为一种不合理的现象来对待。

与城镇土地利用的粗放紧密相关的是一些地方产业与城市不协调,一些城市发展缺乏产业支撑。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地方城建得很大,建了很多楼,开发区也搞得很大,但是并没有足够产业聚集人口和就业,所以出现所谓“鬼城”和“空城”,这就是产城不协调。如果没有产业做支撑,建再多的楼都是空在那儿,就是浪费。

所以我们说新型城镇化要坚持四化同步,就是城镇化、工业化、信息化和农业现代化要同步,用李克强总理的话说就是:工业化是主动力,信息化是融合器,城镇化是大平台,农业现代化是支撑。如果实现四化同步的话,各方面都能够相互支撑、相辅相成。

三联生活周刊:城镇化过程中,导致地方政府热衷大面积圈地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徐林:我觉得与土地的产权制度和土地征用出让制度有一定关系,因为地是可以卖钱的,是地方政府的重要收入来源。中国的土地是公有制的,政府征地的难度相对较小,征地后采取市场招拍挂形式出让有较高的溢价收益,因此卖地的动机相对较强,多卖地可以多收益。当然城市规划的理念也是一个问题,大家都喜欢大,大广场、大马路,摊大饼,觉得很大气。城市摊大饼摊得过大,基础设施投入也会很大,会加重政府的财政负担和负债规模,反过来又会加大卖地的需求,容易形成恶性循环。

城镇化质量的第三个问题就是城市可持续发展问题。我们现在一些城市的空间布局和规模,与城市所在地的资源环境承载力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比如说像北京这样的特大城市,与资源环境承载力之间矛盾越来越大,特别是与水资源的矛盾日益突出,所以不得不通过调水或地下水超采等方式解决水供应问题,但这会带来一些生态方面的负面影响。为什么我们说华北地区是一个大漏斗?是因为华北地区的地下水的超采非常严重,导致地面发生沉降。有的地方抽取地下水已经打到负1000米了,采出来的是积岩水,积岩水被采掉后要再恢复需要花10万年的时间。

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人口和城镇的分布不能和资源环境承载力更协调一些呢?我们的经济布局、就业分布、人口布局、城市布局,为什么不能布局在那些水资源更充沛,或者水土资源条件更好的地方呢?这是城镇化过程中比较大的空间布局问题,像这样一些空间结构的调整,都是比较费劲的,而且是要花时间的。调水,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工程问题,但实际上调水的综合成本很高,不能只看经济成本,还要看生态成本。比如,我们南水北调中线从丹江口堤坝调水到北京,汉江的水流量就会受到影响,流量下降后,水的自净能力就会减弱,水质也可能受影响。过去我们家在襄樊待过几年,暑假去汉江游泳,水质非常非常好,据说现在的水质有所下降。

城市的空间布局和规模,应该要更好与资源环境承载力相协调,这是我们追求的目标,现在不协调的问题比较突出。

三联生活周刊:在未来的城镇化过程中,政府是否应该有所作为,来构建更加科学合理的城市布局,改变大城市资源过分集中的问题?

徐林:站在自由市场机制的角度看,随着城市规模扩大,不同领域的规模经济就容易产生,分工就更加细化和专业化,聚集效率和市场效率往往也更高,创业、创新和就业的空间也更大,对经济活动和人口就更有吸引力。毕竟要素流动配置更追求高效率或高回报,这是大城市扩张难以得到控制的市场原因。

中国大城市的过度扩张可能还存在某种独有的体制性因素。中国公共资源的配置主要是行政权力主导的,城市因规模不同具有不同的行政等级,这决定了公共资源首先重点配置在首都、直辖市和省会城市等行政等级更高、规模更大的城市,这些城市构成了中国的“首位城市”,再往下分配的公共资源十分有限,这使得中国的“首位城市”更容易得到发展,公共服务设施和水平也更高,其他城市与首位城市之间的差距反而更大。所以在中国要使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的难度很大。

一个更加公开、透明、民主的公共资源分配体制,可能更有利于形成合理的城市规模结构。当然,掌握公共资源配置权力的机构和领导如果有这个觉悟,会更多地将公共资源向发展条件较好的中小城市去配置,缩小中小城市公共服务能力和大城市之间的差距,使中小城市更具吸引力,从而引导企业布局和就业的分布。

三联生活周刊:国家发改委会同财政部、国土资源部、住建部等十几个部委共同编制《城镇化发展规划(2014~2020年)》,在如何对资源进行更科学的配置上有达成共识吗?

徐林:那当然,我们在规划里面都已经明确,希望通过政府的合理作为,引导城镇化空间布局的完善,我们希望实现这样一种积极的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通过一些什么样的制度或者途径来实现呢?

徐林:在转移支付制度方面,我们提出了转移支付要更多考虑常住人口因素,并与吸纳农业转移人口落户熟练挂钩,财力与事权要相协调,这都有利于缩小不同规模城市之间的公共服务差距。我们还提出,一些重大项目布局,也可以往中小城市引导;优质的医疗资源、教育资源也可以到中小城市去设立分支机构。在这些领域,政府可以有一定的影响,但不一定有决定性的作用,因为最终人口的流动方向,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市场。

“三个1亿人”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里面特别提到“三个1亿人”,这“三个1亿人”是针对城镇化质量问题提出的具体目标,还是城镇化的大致方向?

徐林:我理解总理提出“三个1亿人”的概念,既便于记忆,也体现了工作重点。第一个“1亿人”就是要缩小户籍人口城镇化和常住人口城镇化之间的差距。就是说,我们从现在到2020年,要使1亿已经进城、有意愿、有能力、符合条件的农民工及其家属在城镇落户。站在人的权利保障等更高层次看,经过30多年的发展,我们没有理由不付出努力,来更好地保障人民随着就业岗位变化而自由流动和迁徙的权利。使这1亿左右的农业转移人口落户城镇,也只占到2020年所有进城的农业转移人口的1/3,因为那个时候会有3亿多农业转移人口在各类城镇就业居住。如果实现这个目标,我国户籍人口城镇化率将达到45%,与常住人口城镇化率的差距从目前的17个百分点下降到15个百分点。

第二个“1亿人”,涉及李克强总理特别关心的城市内部的二元结构问题,重点是城市的棚户区和城中村的改造。按照这个设想,未来一段时期要开展4000多万套的城市棚户区住房改造,会使约1亿人的住房条件得到改善。

另外还有一个“1亿人”,是希望今后在中西部地区还可以通过城镇化就近转移1亿的农业劳动力。因为经过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战略的深入实施,我国中西部地区的发展条件明显改善,发展速度明显加快,城镇化也进入了快车道,就近转移的农村劳动力数量明显增加。近年来我们看到,中西部地区农业劳动力,不是像过去一样都到东部地区就业,很多就在中西部地区的城镇打工,这就叫所谓的就近转移模式,还有一些甚至从东部地区回流。我们判断,按照目前的城镇化速度,到2020年中西部地区大约会有接近1亿人实现就近转移。

三联生活周刊:要实现第一个“1亿人”目标,也就是1亿外来打工者落户城镇,最重要就是户籍制度的改变吗?

徐林:户籍制度本身只是一个符号,户口背后是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背后的公共福利含量不同。农村居民的养老金、低保标准要比城市低很多,落户城镇后就要享有与城镇居民相同的标准,涉及一个成本问题,城市政府的财力不足以支撑,所以只能一步一步来。未来7年我们只能解决1/3的人。对于剩下的2/3,今后会实行居住证制度,建立与居住年限挂钩的基本公共服务提供制度,工作、居住的年限越长,享有基本公共服务的水平就会越高。这也是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内容。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提出的市民化含义,既包括落户,也包括逐步推进城镇基本公共服务常住人口全覆盖,这样做可以避免政府承担大规模落户人口带来的财政压力。

三联生活周刊:政府工作报告中对第一个“1亿人”的表述是:把有能力、有意愿并长期在城镇务工经商的农民工及其家属逐步转为城镇居民。具体如何操作?“有能力,有意愿”的挑选标准是什么?

徐林:所谓有能力、有意愿,意愿是最重要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同样的生活。我经常会问那些到北京务工的年轻人,如果让你落户你愿不愿意?我得到的答复可不都是愿意的,取决于你给他提供什么样的条件。比如说在北京,他们会觉得北京生活成本太高,买不起房。但是如果进一步“引诱”他,说北京市可以给你提供保障性住房,他首先会说这个不可能,如果你说今后可能就会这样做,他会说那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愿意。大多数人对落户的概念是按目前的状态来理解,很多人不知道有了户口后他会得到什么好处。我经常做这样的调查,回答愿意落户的大概也就是60%左右,还会有40%左右的人不愿意落户。所以我们说下一步就是要每一个城市都要公布农民工落户的条件,让农民工根据不同城市的落户条件,来安排自己的未来,引导好选择预期。

三联生活周刊:第二个“1亿人”是对于棚户区的改造。对整个城镇化大局来讲,棚户区改造感觉不属于非常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

徐林:对于所有城市来说,棚户区和城中村改造问题是城市发展和建设过程中必然存在的问题。我去过一些老工业基地城市的棚户区,状况非常糟糕。有的处于矿区的塌陷区,房子都裂了,像这样的危房必须改造。北京也有这样的城乡接合部,包括深圳的城中村,居住条件都非常差,社区的配套功能也不健全。作为一个现代城市,必须对这样的区域进行改造。当然这种改造首先是老百姓要受惠,第二是实现城市功能的提升。

城中村的改造十分复杂,有的人利用城中村房子独特的产权特征,已经成了食利阶层。很多城市流动人口居住在棚户区,是因为成本低,可能改造完之后,这些人要再回到这个地方住,面临的成本就不一样。因此,需要在工作中智慧处理不同的问题,政策性很强,也很复杂。

三联生活周刊:提出“1亿人”在中西部就地城镇化,是呼应城镇化过程中资源和人口过度向大城市集中的质量问题吗?

徐林:实际上,城镇化过程中人的走向不太容易人为去影响,因为人口的流动是被经济发展和就业机会决定的。我们过去总是鼓励中小城市化和小城镇发展,但很多人都往大城市和特大城市跑,是因为小城市和小城镇就业机会少,就业机会更多在大城市,特别是特大城市。这是经济和市场规律决定的。城市越大就越容易实现规模经济,任何一个领域一旦出现规模经济的时候,马上就有人去创业,就会有就业机会。

为什么在这时候提出要在中西部地区让1亿人就地城镇化?是因为经过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战略的实施,特别是随着东部地区发展成本提高后,中西部地区的机会越来越多了,发展速度加快了。过去这几年,中部地区、西部地区与东部地区的差距是在缩小的。如果你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制定这样的城镇化战略,那叫“痴人说梦”。

三联生活周刊:城镇化的人口走向主要靠市场决定,政府能拓展的空间是什么?

徐林:政府应该发挥对市场机制的补充作用。比如说大家都认为北京不能太膨胀,但北京的膨胀是被市场力量的手左右的,那政府的手怎么去调整呢?政府应该采取一些措施,把北京的一些功能疏散出去,不让上一般性的制造业项目,引导企业布局周边的中小城市和卫星城,这样就会带来人口流动的方向性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可以引导布局调整,做一些顺势而为的事情,但也必须符合规律。

(文 / 陈晓) 城镇化三个1亿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