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丈夫》:用鸡汤代替片儿汤
作者:王小峰( 编剧李潇 )
编剧李潇自从2004年大学毕业从事职业编剧以来,写了10部电视剧,题材多是家庭剧,但还没有哪一部像《大丈夫》这样引起如此多的关注和议论。在近期的电视剧收视率排名上,《大丈夫》名列各地卫视收视的前列。在李潇看来,《大丈夫》是她创作的一系列家庭剧的一个突破,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创作这个剧本。
如果说这部电视剧有什么突破的话,最主要的是它的开放式和超前的价值观的态度,以及过去家庭剧中少有的深入浅出的人生哲理,让人看上去不像以往家庭剧那样陈词滥调。这也是该剧在开播后一直引起热议的原因。
李潇在回忆她创作这部剧时说:“我之前也是写家庭剧的,新丽传媒公司老总也想叫我过去写家庭剧,但是在角度上也没有找出特别的新意。我说我们要不要把爱情戏跟家庭戏结合一下。我想把爱情剧放在家庭剧里面,就想什么样的爱情放在家庭剧里能一石激起千层浪?那肯定是爱情差距。落差越大的有很多戏,比如年龄、收入等,正好当时开策划会的时候,我发现每个人都认识一对老夫少妻,还有好多谈过姐弟恋的。我说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普遍了,我们干脆写这么一个主题的故事。国内电视剧好像还没有一个剧能把忘年恋、姐弟恋一网打尽的,于是想还不如做到极致。当初我在搭人物关系的时候,就故意搭了一对,所以大家觉得这个人物关系搭得太巧了,这两个东西全都发生在他们家了。但这就是戏剧,我没办法,我是要在这个家庭里全景展现我要展示的东西。”
李潇说,她想写一部商业性强、好看的电视剧,能保证这一点的首先是情节必须很强。李潇说:“现在中国的观众就是这样,他的胃口被吊得特别高,如果你没有特别快节奏的故事吸引住他,他很可能中途就换台了。所以,大家现在看到这个故事,从第一集爆出来,一波三折,这个家里就没有消停过。”
现在的电视剧注水情况比较普遍,不管是编剧还是导演,甚至是演员,在每一个环节中都要通过注水来增加剧长,最终观众看到的是没完没了的片儿汤话。李潇在创作《大丈夫》时,避免了这个问题。在她设置人物角色时,男主角是个大学教授,女主角是个杂志总编,这两个高级知识分子嘴里说出的话怎么海阔天空都合理,这就给创作留出了空间。男二号是个没有文化甚至没有太多教养的厨师,什么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合适,这样,每一场对手戏在台词设计上都游刃有余。李潇说:“确定题材后,我会先写一个人物小传,把里面所有的人物都会涉及。比如教授欧阳剑,他很喜欢给学生灌输东西,好像老师都有这种毛病,平时会把自己的喜好放在常人身上,不是学生也爱给人家讲课,所以话说起来没完,因为并不是所有学生理解力都很强,所以还会举一些很简单的例子,比如拿地板的接缝来形容夫妻关系。而顾爸爸的台词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糙人,中国的厨师,不像法国、美国那样还有蓝带厨师学院,他那个年代连蓝翔技校也没上过,就是没有文化。观众觉得他脾气太火暴了,跟一个疯子一样。他们忽略了我们的人物设定——他是后厨的主厨,主厨是要控制整个厨房的,整天跟火打交道,脾气特别火暴,而且赶上了更年期。所以在最初设定的时候,我为了让戏剧冲突更激烈一点,表现得更鸡飞狗跳一点。欧阳剑的形象跟顾爸爸的形象完全是往两条路上走的,他俩都是父亲,两种不同类型的父亲。”
( 电视剧《大丈夫》剧照 )
由于编剧是李潇和于淼夫妇,在创作剧本时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设计出一段台词后两人会对一下,必须俩人觉得顺溜了,才能过。李潇说:“这个剧里其实每个人都是好话不好好说,其实把每个人的话翻译一下都是很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但是你非要拧着劲说,就要费点脑子。我们之前会有大量的讨论,这部戏台词发挥了我们俩的长处。《大丈夫》是两年前写的,我今天回过头去翻这些台词,也觉得写得挺好。”于淼说:“作为职业编剧,有一个特别需要具备的能力,你要把自己随时想象成各种不同的人,你要转换不同角色。有些话你站在教授的角度要怎么说,说完了要把自己抽离出来变成一个厨子,变成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你要想怎么去反驳对方。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面的周伯通左手打右手一样。”
李潇把《大丈夫》看成自己的代表作,因为这一次她在创作上很主动,台词写得也比以前的更吃力一些。“这也是有意为之的,这个戏的情节性强,情节性强台词弱的话,就很容易流为都市情节剧,看着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你的情节其实是靠戏剧技巧去营造的,但如果这个时候我的台词又好了,大家就会觉得有含量了。这锅汤既有有营养的鸡汤,又有整块的鸡肉,台词是鸡汤,鸡肉是情节,所以这样才能做到什么都有。这样的话,面临不一样的观众群体,有一些文化水平高的观众,能够感觉到台词里的道理。像我爸妈那种没有什么文化,就是普通的叔叔阿姨那种观众,是看电视剧最大的一部分群体,他们就爱看一热闹,他们觉得听的时候好玩,跟着哈哈大笑,跟看相声似的,看完了他们一句台词也记不住,但至少在看的过程中很开心。所以不同层次的人能够得到不同的东西。”
( 电视剧《大丈夫》剧照 )
在李潇过去创作的剧本中,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都是制片方想做一个家庭剧题材,她只是量体裁衣,很多故事设定、人物设定都是很被动的。直到《大丈夫》这部戏,李潇说:“从一开始我们的主动权就特别大,新丽的老板比较信任我,完全是我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还有,过去很多剧是我自己写的,我是纯粹站在女人的立场,写得其实有点软,有点没骨头,只是为了叙事而叙事,还没有自己想表达的东西。现在这个戏是我们俩真正合作的第一部戏,在家庭剧里加进了男性视角,这一点很难得,因为我们这个行业里大部分家庭剧的编剧都是女性,男编剧都是做一些年代剧、谍战剧或者传奇剧,很少有男人愿意写家庭剧,因为觉得太婆婆妈妈了,所以加进男性的视角非常重要。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因为男性视角的代入,所以我们才能吸引一部分男性的观众,这是家庭剧很难挖到的一部分观众群。”
导演和演员在拍摄过程中改台词是现在一个很普遍的现象,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台词创作本身的问题,很多编剧可能在创作阶段没有下足工夫,给后来的拍摄过程中留下了修改的空间。因为这种修改台词成为习惯,导演和演员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即兴改动台词,这种现象在家庭剧中非常普遍。另一个原因是导演和演员从心里不太重视家庭剧,认为谁都可以进行二度创作。李潇说:“很多家庭剧被演员改台词甚至剧本,我们很多同行编剧都有这个困扰。说得高一点,剧本展示了编剧的思想认识。一旦你中间的某一个段落或某一个部分内容被跟你思想不统一的人动了,它整体上的统一性就被破坏了。如果动的地方多肯定就连不上了,变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现在好多家庭剧都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生活里说的话,这种台词其实是最好组织的,很多演员的文学素养其实并不高,你让他改古装剧他改不了,改谍战剧也改不了,但家庭剧他就可以改,不就是日常穿衣吃饭过日子这点话嘛,他们很不重视你的台词。很多家庭剧观众觉得不好看,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改台词。很多同行认为,家庭剧就那样,差不多就行了,也不用太使劲。写得太生活流了。所以我觉得编剧如果在台词上吃一吃劲,不给他们留下太多空间,比如《大丈夫》的台词,就没有被演员动过,他们觉得没有动的必要了,这么念挺好的。”
《大丈夫》这部戏主要说的是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生活态度和每个人的生活观念的冲突,这在任何一部家庭剧中都是必备的。但《大丈夫》并没有在这些观念冲突过后画上一个句号,得出一个结论,而是以一种开放式态度把所有问号留给观众,尤其是价值观层面上的冲突。这种思路在过去的影视剧作品中是很少见的,因为过去的创作思路,即使不去设计真善美假恶丑这样的样板对立面,对处于灰色区域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也要带着一些批判性结论。李潇说:“当时写的时候就有这个意识,不管是老夫少妻还是姐弟恋,都不是道德上的问题,不是非黑即白的,有的是价值观念上的冲突、思想观念上的冲突,其实这个剧更多的还就是写观念上的冲突。我为什么写开放式结局,每条线都是开放式结局,因为最后是没法选择的,就看你往哪想了,你往东想也没错也能走到底,你往西想也能走到底。这两条路都没错,你既然选择了往东走你就得有勇气承担往东走的一路坎坷和问题。可能这倒还真是一开始我们就想表达的。”于淼说:“这里面其实有两代人的爱情观、生活观,包括顾大海和顾晓珺的关系,还有两代人欧阳剑跟顾晓珺对爱情观念的差异。还是欧阳剑说的那句台词:‘当人和人出现鸿沟的时候,没有必要把这个鸿沟填上,或者说你把我拉到这边来我把你拉到那边去,而是想办法架一个桥梁,我可以到你那儿你可以到我这儿,既可以保持相互的理解和沟通的畅通,又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我觉得这个才是现在社会需要的。”
习惯了接受非黑即白的观众看到《大丈夫》之后产生的强烈反应是让这两位编剧始料不及的。李潇说:“刚开播时候,争议那么大是我没想到的。我一开始确定这个题材的时候还有点担心,怕引不起什么社会话题,虽然我们身边都认识老夫少妻的人,但是还远远成不了一个现象,是极少数的存在,可能连5%都不到,没想到大家对这个话题这么有兴趣。”大众在判断一部作品的时候都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或长期以来所形成的逻辑判断习惯,一旦剧情超出他的经验,都会以一种矫正或弥补式心理站出来理论一番。而《大丈夫》恰恰给这些人留出了太多争议的“气口”。李潇说:“我觉得最可笑的是,他们说这个电视剧能教育我们什么,能教育我们孩子什么,而且一个贴吧里好多当妈的说:‘作为一个母亲来讲我们要求禁了这个片子。’靠一个电视剧去教育你的话,那至少你这九年制义务教育是白学了,这个电视剧说得残酷一点,它都不算一个文艺作品,就一商品。它要实现它的商业价值,说得再上升一点,就是我们有一点文艺作品要表达的东西,她们靠一个电视剧去接受教育?”
家庭剧制造的看点主要是传统价值观和现代价值观的冲突,尤其是当下中国,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的冲突非常剧烈,体现在一个家庭中,会更明显。家家都有精彩的剧本,甚至充满悲剧效果。李潇说:“我觉得就是在当代才能做这个传统和现代两种观念的冲撞,可能再过20年就没法做了。现在美国和西方的电影、电视剧,已经很少去展现两代人观念上的冲突了,因为这两代人观念上已经越来越同步了,再有冲撞和不同的地方都是很小的,可以协商的了。但我们现在正好处在这个变革时期内,我们父辈的传统观念还是很强的,但他们接受一些新东西,他们的接受能力在慢慢地变强,然后我们这一代又是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下长大的一群人,等我们变成父母那一辈人的时候,再写电视剧、电影,跟下一代人之间的那些冲撞就不能只建立在传统和现代的冲撞上了,因为那时我们的思想就不会是像原来那么保守了。”
事实上,家庭剧作为电视剧的一个类型,这些年虽有一些上乘之作,但大多属于粗制滥造之作。谈到现在家庭剧的问题,李潇说:“家庭剧特火的很少,我觉得是因为大家把家庭剧看低了,觉得家庭剧没谍战剧难写,谍战剧你得需要点智商,需要点技巧;年代剧你得需要一定历史知识;古装剧你也得需要一些历史知识的储备。为什么家庭剧女编剧多?而且行外进来的编剧很多,就是觉得只要会讲故事会写字就可以写,它的门槛很低,所以写得好的就很少。大概两三年前,有一些收视率还比较高挺成功的那种家庭剧,靠着一些不是很强的情节和演员的即兴发挥取得了不错的收视率,我觉得这导致这个行业对家庭剧的认知变成了:剧本差不多就行,然后有一个不错的导演,搭一个很好的演员班子,让演员现场调剧本台词,只要大牌演员演的收视率都不错,好多公司按这个方式去走,结果一步一步地摔跤,再往后,基本上没有一部成功的家庭剧是靠剧本起来的。”
由于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对黄金时间电视剧播放的限制,比如黄金时间不能播放涉案剧,谍战剧和古装剧也不提倡,能播放的就是战争剧和家庭剧。战争剧由于前段时间胡编乱造到了极致,变成了荒诞剧,进而失去了观众,剩下的只有家庭剧了。原来拍谍战剧和战争剧的公司开始转行去拍他们不擅长的家庭剧。李潇说:“虽然家庭剧可写的东西挺多,但是架不住僧多粥少,同类同质化倾向越来越严重,然后大家会撞车。观众第一次看觉得很新鲜,可是没两天又把口味相同的给你拿出来了,整天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家里的事其实就这么多,除非你能发明出一个新的家庭成员。去年的家庭剧成员连妯娌、连襟都写到了,还有什么更新的家庭成员?写家庭剧就是这些,爱情剧它的局限就更大了,它的人物关系就更简单了。所以很多人都在做这些题材的时候,重复是不可避免的,观众也会感觉没有新意,是旧瓶装旧酒而不是旧瓶装新酒。”
事实上现在很多影视公司在策划家庭剧的时候,对时代的变化和家庭关系发生的变化缺乏真正的了解和把握,往往只想到戏剧上的冲突点,对生活中引起冲突的背景缺少挖掘和提炼,最后拍出来的都是一些浮皮潦草的家庭剧。李潇认为:“很多人太低估家庭剧了,做家庭剧的同行业者不会想这么多,他可能一想到家庭剧就会想到,差不多这几个构成,组织一下关系组织一下事件就拉倒了。真正的大环境背景的东西都不会进入他的脑子,所以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做这个行业的人自己都对这个类型、剧种不重视,不去对作品进行自我提升的话,时间长了问题会非常严重。有些公司,老板都不会看剧本,让手下的小孩管管觉得就差不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家庭剧陷入一个瓶颈期时,还有《大丈夫》给没完没了的婆婆妈妈注入一些知性,看完后还能稍让人回味一下。也许剧中欧阳剑引用罗曼·罗兰的那句话更能说明李潇通过《大丈夫》这部戏从中国家庭剧的困境中走出来的心境吧:“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实习生尤帆对本文亦有贡献)(文 / 王小峰) 编剧大丈夫内地电视剧家庭剧代替鸡汤李潇影视电视剧娱乐八卦片儿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