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村河内守:黑衣贝多芬的灰色骗局

作者:王星

佐村河内守:黑衣贝多芬的灰色骗局0( 佐村河内守 )

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古代据说享有“中止争端”的特权。近代复兴后,奥运会一直高调倡导自己同样超脱诸种争执之外,力图重现古代的传说。然而,人们在现实中看到的奥运会并没能被豁免远离善恶纠缠的舞台。当“骗局”一词出现时,奥林匹克式的理论性洁癖甚至会赋予事件额外的放大效应,即便事件本身原本无关体育。

依照古代奥运会的传统,包括音乐在内的各种艺术表演会与运动相伴,同时成为这场盛会的一部分。现代奥运会中日益花样翻新的开幕式也因此具有了更诗意的存在价值。在2014年2月7日索契冬奥会颇具基辅大门风范的开幕式进行前,一些项目其实已经开赛,这其中就有2月6日开赛的花样滑冰。花样滑冰是一项与音乐密不可分的运动,这次却也先于开幕式被陪绑成与音乐相关的一条负面新闻的舞台。这条新闻听起来不那么符合奥林匹克颂歌的主旋律,倒更近似一出日式午夜侦探剧的华丽开场,而且事实上它能够延展出的情节并不逊于任何一部经典推理剧。

即便是对于平时对推理演绎没有特殊兴趣的看客来说,这条新闻也已足够热闹。2月5日,日本广播公司(NHK)报道,绰号“日本贝多芬”的失聪作曲家佐村河内守(Samuragoch Mamoru)通过律师发表公开声明,承认过去18年间“有人参与了以‘佐村河内守’署名的部分作品的创作”,“佐村河内守深感抱歉,因为他背叛了他的‘粉丝’和其他一些失望的人。他知道不可能为自己的行为开脱”。2月6日,一位名叫新垣隆(Takashi Niigaki)的大学音乐教师召开新闻发布会。在这场长达90分钟、全程电视直播的发布会上,新垣隆以“致歉”的方式公开了自己的幕后代笔者身份。他将自己形容为“同谋”,承认在18年间为佐村河内守代笔了20部作品,包括后者最著名的代表作《交响曲第一号“广岛”》(Symphony No.1 “Hiroshima”)。新垣隆称,他去年5月就曾打算公开这一骗局,但佐村河内守以自杀相威胁,此次毅然决定不再隐瞒,是因为赴索契冬奥会参加比赛的日本著名花样滑冰选手高桥大辅(Daisuke Takahashi)采用署名“佐村河内守”的《小奏鸣曲》(Sonatina for Violin)作为短节目比赛的配乐。“如果任由事情发展下去,就连索契冬奥会这样大规模的舞台恐怕也将变成给佐村河内守的骗局添砖加瓦的材料。”

新垣隆这一颇具奥林匹克式高风亮节精神的抉择显然在日本掀起了轩然大波。曾经为佐村河内守制造出“现代贝多芬”这一绰号的萨蒙宣传公司(Samon Promotion,Inc)在网站上发表声明,宣称对被揭露的情况十分愤怒,将中止于2013年6月开始、原本持续至2014年4月的佐村河内守全国巡演。靠佐村河内守名下的作品已经卖出22万张光盘、收入约600万美元的日本哥伦比亚公司(Nippon Columbia Co.)也在2月5日、7日接连发表声明,对顾客致歉的同时宣布将佐村河内守的所有作品下架。东京哈斯勒出版公司(Tokyo Hustle Copy Inc.)同样宣布取消原定的佐村河内守乐谱出版计划。日本广播公司曾数次约请佐村河内守上镜,还在2013年刚为佐村河内守录制了一部名为《灵魂的旋律——一位失聪的作曲家》(魂の旋律?音を失った作曲家)的专题片,此次专门在新闻节目中向观众道歉,表示本应更仔细核实情况。包括东京广播(Tokyo Broadcasting System)、朝日电视(TV Asahi)在内的各种媒体也纷纷现身,为自己过去十几年间的失察致歉。广岛市则在6日宣布,取消2008年颁发给佐村河内守的市民奖。

一夜之间,一个讲述了18年的励志音乐传奇剧变成了充满谎言的人性悬疑剧。甚至有人开始为躺着中枪的高桥大辅担心,是否应该更改比赛曲目,以避开这一事件的负面影响。尽管曲目的选择与变更有更多滑冰技术上的因素需要考虑、最终更可能以更换署名的方式处理,但这显然为2月13日的男子短节目比赛增加了额外的噱头。就佐村河内守事件本身来说,额外的噱头,或者说让人们益发愤怒的发现是,新垣隆说他甚至不觉得佐村河内守耳朵失聪:“放录好的曲子给他听,他也能给予意见。”长发齐肩、永远一身礼帽黑衣墨镜打扮的佐村河内守的“日本贝多芬”形象彻底崩溃。网上的评论很残忍地道出了人们真切的心声:“他甚至不是个聋子!”

佐村河内守:黑衣贝多芬的灰色骗局1( 2月6日,新垣隆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开了自己的幕后代笔者身份 )

无论真假贝多芬,和罗马一样都不是一天造成的。《朝日新闻》(Asahi Shimbun)说的还算公允:“我们希望佐村河内守能够对他的行为做出解释,但媒体也必须自省:我们太容易倒向煽情的故事。”关于佐村河内守的早年经历,官方网站上公布的确实是一个颇有“体温”的贝多芬式励志故事。佐村河内守1963年9月21日出生在广岛,父母都是核爆幸存者。自4岁开始,他就接受母亲严格的斯巴达式音乐教育,学习小提琴、尺八与木琴。根据他的母亲的说法,佐村河内守在5岁就创作了一部木琴奏鸣曲,10岁可以熟练弹奏贝多芬、巴赫的钢琴奏鸣曲。自此之后,他的母亲“没有能力继续教下去”,于是佐村河内守开始自学和声法与配器法,17岁开始着手创作交响曲,但也在同年发作原因不明的偏头痛和听觉障碍。高中毕业后,佐村河内守来到东京,但由于“不满现代作曲技法”,并未进入专科音乐高校,而是一边打工一边自学音乐。19岁时,佐村河内守因为交不起房租而流落街头。1988年,25岁的佐村河内守终于以摇滚歌手的身份在音乐圈中出道,然而不久佐村河内守认为最能理解自己音乐的弟弟在车祸中身亡,随即佐村河内守以健康为由在1989年脱离乐队,再度开始流浪生活,1995~1996年还做过扫大街的环卫工人。

1996年对于已过而立之年的佐村河内守来说是一个转折性的年份,虽然在当时还没有人能预见这个年份在18年后会具有另一番意义。当时33岁的佐村河内守接受了为电影《秋樱》(秋桜)配乐的工作,随后音乐的星光大道似乎为他全面敞开,于是有了后来人们声讨他作伪时所称的“《生化危机》与《鬼武者》作曲家”头衔。《生化危机》与《鬼武者》固然称得上是电子游戏中的“神作”,而且佐村河内守还因此得以在2001年受到了《时代》(Time)周刊的专访,但游戏音乐毕竟与所谓“主流音乐”还有一些距离。真正让佐村河内守声名大噪的是2003年完成的《交响曲第一号“广岛”》。2008年,距离佐村河内守自称完全耳聋10年后,这部交响曲在广岛的G8峰会上首演。同年,佐村河内守被广岛市授予市民奖。2009年。《交响曲第一号“广岛”》入选芥川作曲奖(Akutagawa Composition Award)。虽然没能进入决赛,但并不妨碍2010年4月4日由大友直人指挥东京交响乐团在东京艺术剧场正式公演。2011年,大友直人指挥东京交响乐团录制的《交响曲第一号》由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录制发行。在2013年初公布的日本2012年唱片年度公信榜中,这张一年间销售18万张的CD甚至打入了前十名,也是唯一一张入选的古典音乐唱片。2013年,佐村河内守再度接受电影配乐工作,为广末凉子和稻垣吾郎主演的《樱花,重逢的加奈子》(桜、ふたたびの加奈子)谱曲。与17年前仅以录像带的形式在有限范围内发行的《秋樱》不同,这部“樱花”的导演是曾经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中荣获最优秀亚洲奖(NETPAC)的导演栗原实,影片也预定将在世界各国的电影节上展出。作为冬奥会夺金热门的高桥大辅的人气固然会大大提高佐村河内守的名望,不过可以想象,倘若没有2014年初爆出的这条代笔丑闻,佐村河内守获得国际声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例证之一是:2013年,在音乐圈中颇有名气的纽约市立青年合唱团(Young People's Chorus of New York City)已经演出了署名“佐村河内守”的《广岛安魂曲》(Requiem Hiroshima)。

佐村河内守:黑衣贝多芬的灰色骗局2( 赴索契参赛的日本著名花样滑冰选手高桥大辅采用署名“佐村河内守”的乐曲为短节目比赛配乐 )

新垣隆说,他为佐村河内守代笔也始自1996年,当时新垣隆通过朋友介绍与正为电影进行配乐的佐村河内守结识,而后者正四处托人寻找一个可以创作管弦乐曲的人。“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助理,之后才知道是枪手。”佐村河内守的自白也验证了新垣隆的说法:“在1996年前后开始聘人代为作曲,当时我首度受邀制作电影配乐。因为我的听力状况恶化,一半以上的作品是央请此人协助我创作。”同样是在1996年,在日本还发生了一件与音乐无关,但现在看来似乎太过机缘巧合的事件。东野圭吾(Higashino Keigo)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1958年2月4日出生于日本大阪,毕业于大阪府立大学电气工学专业,之后在汽车零件供应商日本电装担任生产技术工程师,业余进行推理小说的创作。1985年,东野圭吾获得第31回江户川乱步奖,从此成为职业作家。此后东野圭吾又分别于1999年获得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2006年获得第134届直木奖,成为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罕见的“三冠王”。1996年出版的《恶意》在名气上不及随后创作的《白夜行》,但在文笔与构思上其实堪称东野圭吾登峰造极之作。在后人看来别具意味的是,就在佐村河内守与新垣隆开始所谓“命运的羁绊”的同一年,比佐村河内守年长5岁的东野圭吾创作了这篇仿佛是发生在代笔写手与作家之间的仇杀故事。

日本广播公司的新闻中称,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发行的佐村河内守名下的作品收入约600万美元,但并未提及佐村河内守本人获得了多少版税。新垣隆在新闻发布会上则承认,过去18年间代笔的20首乐曲获得了约700万日元(约6.9万美元)的报酬。这笔钱平均到每部乐曲上,据说倒也基本是亚洲地区代人配器不署名的“公道价”。根据新垣隆的说法,两人的“作曲方法”是:“我为他提供一些旋律主题,他阅读乐谱同时听我的钢琴录音,随后做出选择,在他选定的乐段的基础上,我创作整个作品。”新垣隆出示的佐村河内守制作的“乐曲指示书”仿佛一张心电图,对乐曲整体以及各段落的风格、氛围、配器、强弱、行进趋势都有详细图示与说明,与《恶意》中的代笔手法相比,在技术含量上显然要高很多。佐村河内守在2011年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曾说“失聪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这句话如今成为许多媒体嘲笑的对象,但那些以“精细”来形容也不为过的“乐曲指示书”似乎证明,佐村河内守在说以下这些话时并不完全心虚:“我聆听自己。跟随内在的声音可以创作出更加真实的东西。这正如同与心脏对话。”

( 游戏《鬼武者》剧照 )

佐村河内守之所以先于新垣隆宣布自己的作品有代笔成分,后来据日本媒体揭露是迫于无奈,因为新垣隆已经向日本著名的八卦周刊《周刊文春》(しゅうかん ぶんしゅん)爆料自己为佐村河内守代笔了整整18年,而2月6日正是《周刊文春》上架的日子,佐村河内守如果不赶紧提前向公众坦白道歉,将丧失最后可能减轻罪行的机会。“八卦”总是一柄双刃剑,新垣隆在将佐村河内守推上锋头浪尖的同时,也把自己塞进了媒体的显微镜下。小说《恶意》中的侦探一直不解背后的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现实中的人们同样会好奇新垣隆成为代笔的缘由。尽管新垣隆在新闻发布会上坚称“一直在幕后并非因为有不可见人的理由”,但不久就有日本媒体挖出了一种符合阴谋论口味的解释。与新垣隆自述的“朋友介绍”解释不同,1995年佐村河内守就曾有与新垣隆频繁接触、商讨共同开展音乐事业。恰巧有一天佐村河内守在新垣隆执教的大学附近办事,随后在未预约的情况下突击拜访了新垣隆,结果惊讶地目击了一个秘密:新垣隆服用摇头丸。当时的佐村河内守默默无闻,作为音乐家对未来抱有强烈的不安,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创作出几部让世界承认的作品。他很了解新垣隆的才华,于是向新垣隆提出代笔,以此作为不向校方告密的条件。

每当诸如“代笔”丑闻曝光,经受最多舆论火力的自然是双簧戏中坐在前面的人,而且大多会在短暂的喧嚣后以扬善惩恶的伦理剧告终。《恶意》中代笔与作家之间善恶难辨的变脸关系或许只属于侦探小说中的世界,但东野圭吾在文字中一再提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至少能提醒人们:“代笔”是一套需要两个人完成的把戏,而代笔者在揭露真相的那一刻之外也有自己的生活。小说里的侦探由于察觉作品文风的不和谐而追查了作家和代笔者各自的历史,结果发现:作家是一路学业优秀的高材生,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后开始了写作生涯,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境况并不好,第四年时因一本小说夺得文学创作的大奖而成为当红的人气作家;代笔者与作家初中同校,此后却上了不同的高中,经过一次落榜考上大学,毕业后成为默默无闻的高中教师。在同为“教师”这一点上,新垣隆很凑巧地与小说中的代笔者相似,但他其余的人生经历却更近似那位高材生作家。

与在音乐方面几乎完全依赖自学的佐村河内守截然不同,1970年出生的新垣隆毕业于日本最著名的私立音乐学院之一、曾培养出小泽征尔的桐朋学园大学(Toho Gakuen School of Music)作曲系,师从著名作曲家三善晃(Miyoshi Akira)等人,后留校任“非常勤讲师”。在《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法新社等欧美媒体的报道中,对新垣隆的介绍都只限于“大学音乐教师”的头衔,只有美国广播电台NPR Music的制作人齐乌卡(Anastasia Tsioulcas)在博客中提到:日本著名的巴赫古乐团(Bach Collegium)中也有一位名叫新垣隆的音乐家,但这两个名字是否指同一个人并未得到日本广播公司的确认。不过,新垣隆在名为“着色单音调”(Colored Monotone)的音乐团体的官方网站中留下的简历与照片证实了佐村河内守的这位代笔确实在巴赫古乐团中拥有一份工作。“着色单音调”是一个旨在推广无声影片的团体,新垣隆在其中担任影片播放时的钢琴伴奏,相形之下,他在巴赫古乐团的工作更符合他的大学专业:他是巴赫古乐团下属“创世纪合奏团”(Ensemble Genesis)的驻团作曲家。

新垣隆的简历中还有这样的文字:“在作曲与演奏两个领域都有广泛的活动,有多部现代音乐作品在国内外演出,同时积极从事市民业余音乐活动的指导。”从网络上可以查到的演出信息上看,新垣隆原本是一名可以比佐村河内守更为国际认知的音乐家。早在1999年他的作品就在威尼斯演出,2009年他为日本传统乐器十三弦古筝创作的《无言歌》(Mugonka)也在纽约首演。新垣隆甚至还与中国有些联系。1994年,台湾著名的果陀剧场改编演出莎士比亚的《新驯悍记》时就约请新垣隆作曲,女主角则是当时正红的刘雪华。

这样一位本身已经作曲活动很丰富的音乐家会甘心为当时还在扫大街的佐村河内守代笔,“摇头丸”的猜想看来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另一方面,假如说佐村河内守曾经的人生故事算是历尽艰辛、最终奋发成功的典型,种种网络碎片信息构成的新垣隆的经历却总带着一点不大心甘的怀才不遇味道。2009年新垣隆的《无言歌》确实在纽约获得了首演,但整场音乐会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古筝演奏者、著名的旅美日裔音乐家黑泽有美(Yumi Kurosawa),新垣隆的作品不过是全场10部作品中的一部,其他大部分是黑泽有美自己创作的作品。新垣隆近两年间的音乐活动主要集中在钢琴伴奏上。例如2013年10月8日新垣隆就在东京歌剧院(Tokyo Opera City)召开的一场独唱音乐会上担任钢琴伴奏。该场音乐会是一部名为《另一个我之三》(Je est un autre Ⅲ)的作品的全球首演,作曲者是比新垣隆小7岁的旅法作曲家酒井健二(Kenji Sakai)。这位有“神童”之名的作曲家除获得过各种国际奖项外,也将日本音乐界最重要的武满彻作曲奖(Takemitsu Composition Award)和芥川作曲奖先后拿到手中,2012年还获得了日本文化部的特别奖。同是在2013年10月,署名“佐村河内守”、宣称为死于“3·11”大地震的亡灵而作的《安魂奏鸣曲》(Sonata Requiem)专辑由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发行,担任钢琴独奏的并不是已经43岁的新垣隆,而是23岁的韩国盲人钢琴家宋悦云(Son Yeol-Eum)。

看过为别人伴奏的新垣隆,再听他在新闻发布会上陈述别有味道:“刚开始曲子透过佐村河内守发表受到欢迎,我心里感到很高兴,但随着佐村河内渐渐走红,我越来越不安。”新垣隆的名字与佐村河内守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发行的专辑上只有一次,那是在2002年发行的电子游戏《鬼武者》的原声音乐改编专辑《交响组曲第二号“旭日”》(Symphonic Suite No.2 Rising Sun)中,新垣隆以指挥的身份与佐村河内守并肩而立。初看起来这有点感伤,但站远看会觉得也没那么值得唏嘘。即便是不如小说中那般复杂,现实中代笔者与署名者之间的关系也远比人们想象中纠结。倘若把“作品”也视为有生命的存在,长达18年占用原作者的署名权虽然在呈现效果上与连续杀人不同,但在实施心理上却有相近之处。犯罪心理研究领域中有一个理论:长期隐匿的连续犯最初往往只是从较为简单地控制一个受害者入手,随后才逐渐增强犯罪的力度,以致达到灭门惨剧的发生。对于“代笔”这类事件来说,找到最初的爆发“奇点”对于了解此后的故事也具有格外重要的意味。

无论是否有摇头丸存在,佐村河内守事件的时间奇点都可以锁定在1996年。当时佐村河内守得到的电影《秋樱》谱曲委任来自日本导演铃木纯一(Junichi Suzuki)。铃木纯一以拍摄AV影片成名,并长期从事此道,《秋樱》算是其转型之作。时至2010年,铃木纯一已经可以用《442 日裔部队·美国史上最强的陆军》(442日系部队·アメリカ史上最强の陆军)这样的严肃纪录片角逐东京国际电影节,但1996年的那部《秋樱》推出后反响却很一般,至今仅有录像带版出品,尚未发行过DVD。佐村河内守参与这部影片配乐制作时的心态反倒可以从18年后新垣隆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供述得以佐证:佐村河内守好不容易拿到电影配乐业务,预算不够还自己贴钱找人找场地,因此新垣隆很欣赏他。“代笔”丑闻爆发后,媒体对佐村河内守的讽刺动辄以“《生化危机》与《鬼武者》的配乐作者”为标题,但很少有人指出在《生化危机》这套单游戏就在不同平台上多达42部、相关音乐专辑12张的系列“恐怖史诗”中佐村河内守究竟参与了哪一部。事实上仔细查验可以发现,1996年首先发布的PS游戏《生化危机1》的作曲者中并没有佐村河内守,随后的续作中作曲者有所变动,但其中也没有佐村河内守,只有日本老牌电子游戏配曲家友泽真(Makoto Tomozawa)的名字反复出现。佐村河内守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1998年一张名为《生化危机交响曲“罪与罚”》(Bio Hazard Symphony “Crime and Punishment”)的专辑中。《生化危机》最初的英文译名是“Bio Hazard”,由于纽约有支乐队早已注册了“Bio Hazard”的名称,因此日本Capcom公司的生化危机游戏系列所有海外版的相关产品都改称为“Resident Evil”,佐村河内守署名参与的这一版本是针对美国市场开发的《生化危机“双震动”导演剪辑版》(Dual Shock version of Resident Evil Director's Cut),有新创作的音乐,但更多的近似原作音乐的剪辑改编。无论当时是否使用了新垣隆的代笔,这项委任都颇符合佐村河内守当时的境遇,而且或许并不比新垣隆拥有更优越的地位。

“生化危机”系列直到2000年才以《生化危机:圣女密码》尝试移植PS2平台,而2001年PS2第一款百万销量大作《鬼武者》的诞生显然给了佐村河内守或新垣隆新的机遇。在2002年1月发行的专辑《鬼武者之声:佐村河内守精选》(Sounds of Onimusha: Samuragoch's Best Selection)中,佐村河内守与新垣隆的名字并肩出现,倘若没有12年后的这场是非恩怨,遥看起来倒更多几分少年派式的“我心中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味道。无论是否作曲者,佐村河内守都对这张专辑投入了不少心思:当时唱片的制作发行方还不是日本音乐的业界砥柱哥伦比亚公司,而是只做游戏原声音乐的Tokyopop Soundtrax,佐村河内守在唱片的“演职员表”上不止作曲或编曲的角色,他还担当了合作制作人。

根据佐村河内守2003年出版的自传中的描述,他是在1999年为《鬼武者》谱曲期间完全丧失的听力。自传中说,《鬼武者》大部分配乐都完成于医院中,借助了为他专门准备的加过字幕的工作样片,因为他当时已经基本丧失听力。佐村河内守标志性的宽檐礼帽和黑衣墨镜打扮也始自此时,据说是为了避免引发偏头痛与耳鸣。2002年,佐村河内守因“知觉性重听、鼓膜缺乏双耳全聋”而正式领取日本的《残疾人手册》,成为法定残障人士。此前《鬼武者》的热销和由此带来的2001年的《时代》周刊专访似乎给了《鬼武者》的作曲者新的希望。无论那位作曲者是谁,面对这样的机遇时他都有理由像5年前的导演铃木纯一一样想到转型。新垣隆在2014年的新闻发布会上说佐村河内守自称失聪只是为了“作秀”,但《交响曲第一号“广岛”》能得以进入G8峰会乃至与芥川作曲奖擦肩而过,这场秀无论是谁在主导着T台都足够华丽。

新垣隆在新闻发布会上还说,佐村河内守为阻止揭发代笔一事曾以自杀相要挟。假如佐村河内守的官方网站上的介绍还足以相信,佐村河内守确实有自杀倾向。网站上说,由于不耐长年的抑郁症、耳鸣与腱鞘炎等痛苦,在2003年秋《交响曲第一号“广岛”》完成之际,佐村河内守曾自缢未遂;2005年8月,《交响曲第二号》完成的第二天,佐村河内守再度自缢未遂。2014年2月5日公开承认代笔之事时,佐村河内守的律师转告外界:目前佐村河内守的精神与身体状况不适合回应提问。

“代笔”丑闻曝光后,有关佐村河内守的介绍一时间似乎铺天盖地,但假如认可他过去的生活全是一派谎言,人们对他的了解甚至会比沉默已久的新垣隆更少。“核爆后代”、“失聪”,“数码时代的贝多芬”,这些标签实际上都诞生于《交响曲第一号“广岛”》被更隆重地标签化之后。尽管有一部所谓的自传,但佐村河内守本人对自己早年的经历其实印象并不真切,例如他的母亲告诉佐村河内守他5岁就创作了一部奏鸣曲,但佐村河内守完全没有记忆。这一点上反讽而悲剧性地印证了贝多芬的经历:由于父亲过于频繁地为演出效应更改贝多芬的年岁,贝多芬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哪年出生。同样源出贝多芬,“耳聋”成为一位有成就的音乐家天赐的“神之创伤”,但很少有人留意贝多芬从耳病初发到完全耳聋经历了近30年。倘若有现代的媒体传播速度,贝多芬写下著名的《海利根斯塔特遗嘱》时只会被耻笑为小题大做的骗子。

贝多芬也曾成为通俗侦探小说的主角,他调查的是古典音乐史上最著名或最传奇的一场代笔事件、莫扎特的《安魂曲》的始末。死亡或许是黑色的,骗局很多也是黑色纯恶意的,但西方语言中也有所谓白色的“善意谎言”(White Lies)。在东野圭吾的《恶意》中,隐约存在的代笔与作家之间相互的身份变换构成了全书的骨架。推理小说爱好者中默认的规则之一是不在书评中透露结局,对于东野圭吾的大作的引述该就此为止,对于佐村河内守事件的描述似乎也该暂且旁观,只是调色板上不应只留下一抹漆黑,而是更近于雾霾的灰色。至少新垣隆声称他不打算起诉佐村河内守,并且愿意放弃所有作品的版权,这已经比小说中的情节多了几分亮色。东野圭吾借用书中身为教师的代笔者之口说:“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是建立在一份错觉上。老师错以为自己可以教学生什么,而学生错以为能从老师那里学到什么。重要的是,维持这份错觉对双方而言都是件幸福的事。因为看清了真相,反而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在做的事,不过是教育的扮家家而已。”这番近似于西方古老的“谁先掷第一块石头”的言论依然适用至今。《朝日新闻》在披露佐村河内守代笔事件的报道末尾引用日本当代诗人谷川俊太郎(Shuntarou Tanikawa)的诗句:“誓听美谈,可以落泪但要持疑。”(美谈は泣きながら疑うことを誓う)在佐村河内守事件上,被绝大多数媒体忽略的又一细节是:在2002年1月发行的专辑《鬼武者之声》中,佐村河内守还担当了词作者的角色。在诗意的言辞上,至少还没有人质疑佐村河内守的著作权。佐村河内守在2011年《交响曲第一号“广岛”》专辑发行次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曾说:“我希望听众能够感觉其中绝望的黑暗,以及随后希望带来的微弱光芒。”至于索契冬奥会上高桥大辅花样滑冰短节目的曲目问题,网络上一篇博客的回应更为现实而不失残忍:“看冬奥会的人谁会为音乐而去。”(文 / 王星) 犯罪电视剧贝多芬河内日剧黑衣秋樱佐村灰色恶意生化危机东野圭吾日本作家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