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0( 1月25日,贵州镇远县报京侗寨发生火灾,300多年历史的大寨百余栋房屋被烧毁。图为被烧焦的电冰箱残壳 )

冰与火

1月20日左右,报京侗寨的村民开始杀年猪,熏腊肉,外出务工的人们也陆续返乡。然而,1月25日夜里的一把大火几乎将整个寨子化为灰烬。大寨有400多户,其中290余户1180余人受灾。

报京侗寨,即报京村,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距离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的镇远县城39公里。2月7日,出租车在陡峭的盘山道上缓缓行驶了两个小时,掠过两旁树枝上凝着晶莹剔透的冰挂,我们来到经历了一场浩劫的大寨,满目疮痍,令人心酸。

这座拥有300多年历史的大寨地表漆黑,泛着白灰。帐篷取代木房错落其间,鳞次栉比。轮胎已被烧光的摩托车浸泡在水塘里,光秃秃的轮轴笔直指向天空。篮球场上,篮板烧光了,只剩下探着脑袋的篮球架,一群七八岁的小男孩追逐西瓜条纹的足球,他们的喧闹衬托着整个村寨的寂静。半黄半黑的谷子、未及收获的萝卜被碎裂的铁锅、扭曲的盆罐与七歪八倒的砖木压着。北山坡的蓄水池前,零落着烧焦的木凳,逃离时散失在地上的糯米粑粑,冻雨已然将粑粑上粉红的印章洗刷模糊。寨子西北角上的木房不见了青瓦与房顶,“击”字形的框架颓唐却顽固地站立,保持着烈焰蹂躏后被消防水车浇熄瞬间的造型。

这几天先是冻雨,后是雨夹雪。春节期间,这里曾艳阳高照,最热时有20摄氏度左右,如今气温降至零下,不靠着火塘,手脚很快冻麻。侗寨里两口水井涌出的山泉水散发着热气,手伸进去,顿感温暖。寨子里一堆又一堆焦黑的房梁已成木炭,上面覆上了薄薄一层冰晶。接水大桶的表面被冰层封住,帐篷上端边缘密密麻麻排列着冰溜。早上7点,鸡鸣此起彼伏,一只嗓子沙哑的公鸡依然尽忠职守,近乎无声的啼鸣在凄风冷雨之中格外悲情。村民龙土良告诉我们:“夜里太冷了,总是被冻醒。”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1( 被安置在帐篷里的孩子们 )

老村长邰湘权告诉本刊记者,报京侗寨得名于清朝。相传在1691年(康熙三十年),此地安居一支侗族。因为人杰地灵,惊动官府台前,被报上京城,因此得了“报京”之称。“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火灾,这回又被报上京城了。”老人的脸上愁云密布,黄褐色的皱纹像曲折纵横的侗寨沟渠一般深陷。火塘里架着铁质三脚,燃着的树枝烟熏火燎直辣眼睛,琥珀色的火焰舔舐着早已被熏得黢黑的水壶。他拿起火钳,夹起一根木炭,举到嘴边,点燃香烟,沉默了。

火灾中,73岁的邰湘权失去了他的万元棺木,上面刷了3斤当地特有、造价不菲的“土油漆”。这里的老人过了60岁就会给自己准备棺木。39岁的龙光生失去了他去年新盖的三层木楼,选用上好杉木,屋顶铺了他称为“琉璃”的瓷瓦,在珠海打拼10年的心血就此付之一炬。这里的村民一辈子起一次房子,以前用枞木,现在多杉木,普通木楼十几万元,好些的得二三十万元。侗族女人最看重的物件也消失殆尽了:那套外婆传给妈妈、妈妈交给自己的重达5斤的银饰,那件自己亲手拉线、纺布、扎染、一针一线绣成的衣服,还有木制织布机,做糯米粑粑的木舂与木槌等器物。万幸的是,大寨里无人罹难,供奉着菩萨的大庙仍在,祈求老安少乐、风调雨顺的庙会还可进行,寨旁的几株白果树、红岩榔、枫香树等参天古树毫发无伤。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2( 火灾发生后公安人员走访受灾群众,寻找破案线索 )

越来越多的报京年轻人到沿海打工,过年期间重归人口饱和、木屋密集的传统侗寨。他们在带回现代社会用火、用电生活方式的同时,依靠古老约定与惩戒方法形成的防火机制渐渐失效,这无形中增加了封闭村寨里火烧连营的潜在可能。然而,全新的消防体系尚未建立,这是最为致命的因素。困境日益凸显:一方面村寨里没有消防车进出的道路,另一方面不少村民不愿迁离世居福地,旅游部门也希望尽量保持村寨的原生态。现代化与民族性在报京侗寨似乎打了一个死结。一场大火之后,重建规划势在必行。

起火之谜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3( 1月25日夜晚报京侗寨火灾现场 )

“着火时,光很亮,像太阳射出来的样子。”10岁的侗族女孩邰青青对本刊记者说。1月25日晚上不到24点,当妈妈扑通一下猛地推开门,告诉她大寨着火时,邰青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马上光着脚丫跑到瞭望平台张望,只见一片火海,亮如白昼。她家位于侗寨的南边最低处,距离着火最高处约1公里路,高度落差以百米计,正因如此,小女孩才有了仰望太阳的感觉:“那么大的火,我还以为在做梦。”

报京侗寨处在一个近乎四四方方的山坳里,侗家木楼成排递建,次第升高,围着大寨走上一圈需要45分钟。大寨由北到南山势渐低,大体上可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村民们说这像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将军,两旁的青山是扶手,低处的水田是鞋靴。上寨位于民族旅游汽车站附近,有多条蜿蜒石板路通往中寨。下寨陡峭,建筑稀疏,这家的三楼房顶还不如那家的地基高。而中寨相对平坦,房屋也最密集,木楼呈带状分布,层层叠叠。走在每一层之间的土石小径上,高处人家石块砌起的地基也就成了小径的墙。这墙高低不等,有的一人多高,有的不足1米。中寨的正中有一个篮球场,被报京村民称为芦笙塘,是每年最盛大的节日“三月三”踩芦笙的场所。这次火灾,中寨的房屋几乎化为灰烬。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4( 1月26日,报京侗寨在大火熄灭后成为一片废墟 )

事发当晚有两个起火点,相距约400米,房主分别是刘木恩和刘水保。先着火的是刘木恩家的老房子,但这一次的火苗被迅速踩熄。23点左右,大部分村民已经钻进被窝。几个村民聚集在芦笙塘边的邰金发家打牌,摆龙门阵。周水桥和邰金平觉得乏了,先行离开,往南边走回家。途经刘木恩家时,他俩发现老房子门口有一团半米高的火。在全部以木料建屋的侗寨,失火是大忌。周水桥告诉本刊记者:“我就上去把火踩熄,好像是一堆包裹着白色防水油纸的棉絮或是棉被之类的。”邰金平先大声叫喊刘木恩,又返回芦笙塘招呼人手。火很快熄灭了,刘木恩拿着那包破棉被丢去小水塘,这是报京侗寨里处理着火物件的传统。路上他越琢磨越不对,就掏出手机给报京乡派出所副所长高峰打电话报警备案。

42岁的刘木恩告诉本刊记者:“我不落心,怀疑有人纵火,就和几个人一起在周围找。”刘木恩觉得奇怪,自从2008年起新房之后,只有两间半的老屋一直没上锁,平时他老婆会来这里染布料。刘木恩在骑车40分钟路程之外的铅锌矿上做工,早出晚归,他老婆照料田地,养了一头猪,两口子生活简单,并没有什么仇人。刘木恩和田金桥、刘金保、邰老福在附近百米之内搜寻,希望能察看到火柴、脚印之类的蛛丝马迹。然后,他想到纵火者可能跑远,就骑上摩托车去看。此时,距离他发现自家失火已经过去20多分钟。

报京侗寨大火:逝去与重建5( 失火前的报京侗寨群山环绕,景色迷人 )

刘木恩在弯弯绕绕的土石小径上骑了大约400米,拐过了一个陡弯,突然看到堂兄弟刘水保家东南角的屋檐蹿出了火苗,舔舐着房梁。这个位置居于中寨的东北部。因为有一个谷仓和龙光生家的三层高楼遮挡了视线,刘木恩直到拐弯才发觉起火。周岩连告诉我们:“刘水保在外面自己盖了房子,平时不住在大寨里。”

与刘水保家相邻的是刘良木家,也是刘木恩的堂哥。刘木恩看到刘良木家堂嫂大声痛哭,手脚惊慌,正指天画地地比画着。于是,刘木恩立即调转摩托车头,一边大喊“着火啦,快救火啊”,一边回芦笙塘叫人。当时大家还不相信,问他:“什么地方又着火了?”等刘木恩带人重返刘水保家的着火现场时,火势已经蹿上了周边木楼的墨瓦。已经睡着的周岩连听到外面有人大喊:“快点来救火,这里有人陷害。”她立即带着两个儿子冲出屋子,只抱了一床被子就逃了。本刊记者在报京侗寨采访的3天,黔东南自治州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正在寨里做调查,失火原因暂不明了。

一片火海

离起火点不足50米就有三个水塘,村民们拿木桶水盆来接水灭火。龙光生根据以往的灭火经验,拿着斧头冲上去,打算敲烂起火点外围房屋的墙体木板,如果能迅速拆掉这一圈,就能保住更外圈的更多房屋。这是灭火者与火舌的赛跑。烧着的瓦片噼里啪啦地往地上落,大火烫伤了龙光生的手,熏黑了他的脸,也燎卷了他的头发。“我只拿斧头敲了几分钟,一转头,发现自己家的房屋已经着火了!本来离起火点还隔一圈的。”

龙光生的父亲龙通元告诉记者:“像我们这一辈人会蹬瓦,这个需要经验,爬到屋顶,用力蹬,一竖排的瓦片就全都掉下来,这样火就直往上走,不会沿着瓦片往旁边烧,减少接火点,现在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不会蹬瓦了。”但是,由于风助火势,房屋过密,等不及人们爬上房顶,已经火烧连营了。多位村民告诉我们,那天晚上很热,大伙儿都穿着短袖短裤睡觉,之前数日也天气干燥,好多天没下过雨。“刮的是东风,还是旋风,一会使劲往南边吹,一会往北边吹,主要是东北风。”龙光生说。

与时间赛跑的还有村里的义务消防员们。龙土良、村支书周昌勇等十几个人围着抽水泵,接上水管,发动起水泵。“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什么原因,机子发动了十来分钟,就是吸不出水来。”龙土良说的是一台环保型汽油手抬机动消防泵。“本来发动不需要通电,电子打火的,好像开摩托车一样,用钥匙一拧就发动起来了,就能抽水了。”这时,火焰已经高出房顶数米,情势紧急。

周昌勇带人抱着几段消防水管跑到北坡上,去开消火栓闸门。中寨的东、中、西分别有三处消火栓,打开蓄水池的阀门,消火栓就能有水。防火专用蓄水池高2米,宽4米,长10米。周昌勇说:“那天晚上,我一共跑上去3次。我第二次上去之前,火势太大,有村民着急,想直接在阀门那里接上消防水管,他又不会接,就用脚踩,结果把正中间的一根拐弯接管踩断了,水一下涌到山坡上,没用到着火的地方,这一下,就没水流到左右两边的消防水管里去了。”龙土良补充说:“他们再想用掰断的长条板凳的凳脚塞紧接管,堵住水流,已经不管用了。”事后,周昌勇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就算当时没有把接头水管踩断,这么大的火,80吨水可能也起不到关键作用,最重要的还是抽水泵。”

谈到这里,龙土良叹了一口气,言辞中既着急又沮丧:“周昌勇看我压了好几分钟不行,他又来压。他接过抽水泵去压水以后,我就去砍自来水的主水管,一砍水就喷出来,冲得我眼睛看不清,全身都湿透。但是自来水的水量不够,白天大伙儿用了,晚上就没多少水,我们就拿桶盛水覆上去,那个房子那么高,我们又覆不到。”另一位村民补充说:“我当时也在那里,他们几个也很急,没办法,他们其实是懂得操作的,火喷得脸上都发烫了,几个人就只能着急啊,干砸拳干跺脚,火越来越大,抽水泵光叫不吸水。我当时心想完了,一个寨子就活生生看着烧完了。”

大火只用20多分钟就烧到芦笙塘,一个半小时之内把火舌够得到的房屋全部点燃。水塘边上抽水泵所在的位置也被火舌掠过,参与发动抽水泵的刘木恩等人已经无路可退,只好逃到东北角的山坡上。一片手忙脚乱中,有3台旧的抽水泵与多段消防水管被大火吞噬。刘木恩从上寨绕了个大圈子,往自己家赶。“大火烧得太吓人,我还没到家,腿就翻筋(抽筋)了。”眼看自己家的新房也被烈焰包围,他赶紧拉住重回家里搬腊肉和服饰的妻子:“你要不要命了!”

村民周木岩告诉本刊记者:“寨子1月23日装了防火警报,24日试了一次,结果25日就发生火灾了,我听到了警报声。”而心急如焚的龙光生并没注意到凄厉的火警,他和妻子为了找回一双儿女,呼喊了一整晚。因为救火,龙光生丢了手机。他到凌晨4点多才得知,女儿和儿子先逃到姨家又逃到另一位亲戚家睡觉去了,被吓坏的两口子这才长舒一口气。临近1月26日凌晨3点,看到朝着自家蔓延的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心有余悸的小女孩邰青青被妈妈劝回屋里睡觉。

传统机制失效

报京侗寨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三月三”的播种节,又称情人节,这一习俗被贵州省列入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相传以前有一男一女,分别叫邰官宝与周兰香。周家富豪,邰家贫穷。但他们二人男才女貌,情投意合,女方为了表达爱慕,用篾篮盛装葱蒜,用巴篓盛装鱼虾,赠送情郎。虽然二人因为父母阻挠而跳塘殉情,但凄美传说流传至今,演变为报京寨独特的洗葱、讨葱、捞鱼虾赠与心上人的定情习俗。

大火带走了做工精细、古朴典雅的民族服饰与传统工具,今年的农历“三月三”要停办了。

在贵州省博物馆前馆长、研究馆员吴正光看来,侗寨风貌的维护和重建最大的困难在于传统社会结构的变化。“古时候,人们选择聚群而居,有情感上的因素,但更现实的是生存上的考虑。中国西南地区民族众多,竞争激烈,同一家族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抵御外敌。”传统的侗族乡土社会中,由推举出来的各房族的“宁老”(带头人)牵头,依靠祖辈流传和口头约定的“款约”来处理公共事务。款约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防火,譬如黔东南州高增侗寨的古规规定:“防火防盗,人人做到。谁人失火,罚他出资扫寨打平伙。烧毁全寨,驱逐寨外。”款约中喊寨防火的传统也流传了下来,侗寨中的喊寨人每隔一天就会在寨中鸣锣提醒,但却无法直接抵御火、电、现代生活方式为这些木结构建筑增加的风险。“现在大家都到大城市打工,强调个人奋斗,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很多人都会选择住到镇上、公路旁,交通更便利、生活更舒适。”吴正光说。

邰湘权告诉本刊记者,报京侗寨之前多次发生火灾,其中上寨分别于1961和1986年烧了70户与40户,算是很大的灾难。1977年,下寨村民周昌智家着火,由小孩玩火引起,所幸他家位置边缘,只把相邻的三家木楼烧尽,并未波及其他。而中寨以前的建筑相对稀疏,有一些土办法可以救火。“寨子里有两口水井,可以饮用、洗菜,还有好几个水塘,有的用来养鱼,也可以救火。大的水塘有四处,靠近东寨门大水井这里有三个,再往下还有个情人塘,就是传说里邰官宝和周兰香殉情的地方。可以手递手地传递水桶灭火,可以拆房子避免火势扩散,还可以用泡上水的被子灭火,但现在的房子密密麻麻,这些方法都不管用,房子盖得太乱了。”

我们了解到,有的村民盖起新房,旧房仍闲置在原处,使得寨内空间更显局促。有的村民为了起新房,跟8户人家零散买地,挤出一块地方盖房。还有的在原本陡峭的地方筑起水泥柱做支撑,然后在水泥平台上盖房。如今,报京侗寨的居住方式已非传统的“上人下畜”,猪圈、鹅窝、牛棚、马厩环建于人居木屋的周边。这样一来,村道更加狭窄,建筑愈发凌乱。

这次火灾共有148栋、1000余间房屋被烧毁,其中70栋左右是新房。新房子比旧房子易燃,这引起了大伙儿的重视。36岁的邰安金告诉本刊记者:“老房子刷桐油,桐油可以防虫蛀,但时间久了木头发黑,不好看。新房子刷亮油,带有汽油的味道,明晃晃的泛黄光,很美观,这些年新起了不少房子,都是刷亮油的。因为国家政策好,有个危房改造的补贴,按栋补贴。”周木岩补充说:“比如一个跟起火点隔了两三间房的旧房子,和一个跟起火点隔了五六间房的新房子来比较,新房子可能先被点燃,风大,吹个火星过来,这层亮油就烧着了。城市里时髦的装修材料到了咱们这里就不适合,变得危险了。”

邰湘权家于上世纪60年代迁出中寨,搬到南边,这里房屋间隔较大,火灾时相对安全。“记得我们搬家时,整个大寨也就1000多人,现在已经2000人了。1980年前后的报京村六组有80多人,现在有400多人,分成了六上和六下两个小队。你看,这人口增加了多少倍。”

“在贵州,有200户以上居民的就是大寨子,报京寨有几百年的历史,还能维持住三四百户人家,是很难得的。”吴正光说,侗族传统上是以一族一姓为一寨,多选择在河谷两岸密集居住,不同族姓不混居。同一族姓发展壮大后,人口增加,山区土地有限,生存出现困难,就会有族人迁出,在附近形成子寨或者另辟新寨,“不然寨子太大就没得吃啰”。而报京大寨里有邰、周、刘、龙、李、田等姓氏,现在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并不会造成生存困难与族人迁出,所以这里人口与房屋数量持续增长,与有限土地资源的激烈矛盾构成了安全隐患。

消防通道、设施与人员

侗居一般为两三层一栋的木楼,在山麓较为平坦处兴建,并向上方山坡和下方谷地延伸,整个聚落有一定的落差,如果高处房屋失火,最佳灭火方式是动用高空水枪。但是侗寨中的道路都是不足1米宽的青石板小路,蜿蜒在山地间,虽然形成了秀美的景观,但阻挡了大型消防车的通路。在这次火灾中,消防水车能够救火的范围只有靠近大路的寨子边角。

邰湘权曾在1986与1996年的两届任期内提出在报京侗寨修建“十”字形状的消防通道。但是,两次都没有成功。他说:“差不多70%的村民反对,他们还是老思想,认为这里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自然村寨,不能改变原来的样貌。另外,你比如修这条路要让一部分村民腾换地方,可是村里确实没有好地方了,没办法安排协调。”多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消防部门鼓励村里修建通道,但旅游部门认为大寨应当保持“原生态”,这件事也就一拖再拖。

侗寨虽然多处于河谷,依山傍水,但水源仅是山间溪流、泉水,缺乏充足的天然源头,必须依靠现代消防设施。吴正光说:“虽然贵州村寨里安装了基本消防设施,也进行了宣传教育和消防培训,但是大多数寨子里没有人会用。即使有人会用,这些设施几年也用不上一回,很多都老化生锈了。”

对于消防设施的维护,老村长邰湘权很生气:“我看这些就是花架子,如果抽水泵能压出水,还会烧成这样吗?”有多位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就在1月25日火灾前10天左右,寨子边上的草堆曾经着火,当时抽水泵也发动了十来分钟才抽上水来,好在那次火小,依靠村民用盆桶接水就把火熄灭。一位老年人说:“碰到大火灾,十来分钟再抽上水来就晚了。我还看到过有一次他们练习,东边那个消火栓和水管的尺寸不匹配,装不上。”

“正常的话,两三分钟就可以抽得上水,但草堆着火那次我和周昌勇搞了半身水,一直在那里抽,到最后才吸出水。事后我们找过原因,有人说是机油没有了。”龙土良向本刊记者解释了抽水泵的操作方法,但对于究竟什么原因导致偶尔抽不上水来,也没讲清楚。抽水泵先放置在水塘旁,接好管子,然后电子打火。接下来,向下压操作杆到“引水”位置,把水吸进来,然后等通气孔有水冒出,就打开出水阀,再等一两分钟,等水势很急了,就可以把操作杆向上提起,推到“运行”的位子,水就会从出水管涌出来。他说,1月25日发生大火时,以前是怎么压的,那次还是像以前那么操作的。

龙土良今年48岁,他在工厂打工时接触过灭火器,接消防水管、甩水管也会。火灾前,新抽水泵的钥匙就由他保管,因为他平时勤快,村民信得过,家离水塘也近。“报京乡政府有一把钥匙,我们村里有一把,这个钥匙最近一两个月保管在我这里,就挂在我家一楼靠近水塘这个墙上,我还跟他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着火了就踹门进来拿。”

我们在存放抽水泵的门房看到一份名单,报京村义务消防队由23人组成,其中队长是村支书周昌勇。龙土良说:“我们经过一些培训,动作要比其他村民快,跑路也比较快。这个机子一个星期会启动一次。”一位村民对本刊记者讲,这些村里的消防员是义务工作,为了保护自己的村子,只拿个微薄的“低保”,已经做好事,他们毕竟不是专业人员,对一些操作细节笼笼统统的。龙土良也说,自己有热心来管,但没达到专业水准:“机子出故障难免的。坏了能很快修好,吸水的量大了还是小了,懂得调节,那才算掌握清楚。”

“北侗第一大寨”

报京侗寨是全国最大、最具代表性的北侗村寨,“家家能刺绣,户户住木房,人人能唱歌,个个会跳舞”。

“南侗”和“北侗”是基于地理、语言等因素对贵州境内侗族聚落的细分。报京侗寨与其他侗族地区语言不通,他们在黔东南其他地方买卖东西时,不说报京侗语,要说“平话”,即音调平直的本地方言。“一般认为,锦屏县铜鼓镇以南的黎平、从江、榕江为‘南侗’,以北的天柱、三穗、镇远为‘北侗’。”吴正光对本刊记者说,报京寨被誉为“北侗第一大寨”,即是基于这个划分。

民族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侗族的祖先是生活在岭南的百越族后裔,因为先秦时代的不断战乱而由平原地区迁居于西南山地,并最终定居于贵州、湖南、广西三地的交界地区。贵州是侗族的主要聚居地,侗族村寨密布于珠江上游支流都柳江两岸。由洞庭湖流域、溯沅江迁居而来的苗族村寨则多集中于北部清水江流域,经过漫长的历史沿革和民族迁徙,附近也出现了许多侗族聚落飞地,报京寨即属于此。

上世纪80年代,贵州省进行第一次民族村寨调查时,在省文化厅文物处工作的吴正光就到访过报京侗寨。“寨子中有几十棵上百年的参天古树、风水树,四处都是泉井,环境很好。”除了不错的第一印象,更让他这个湘西苗家人感到好奇的是,这里的侗族服装、建筑都混杂了邻近雷公山麓苗族的特点,这在吴正光到访过的数十个大小侗寨中是个孤例。

侗寨和苗寨房屋同属中国南方典型的干栏式建筑,就地取材,利用周边生长的木、竹料作底层桩柱,将建筑托起,使其下部架空,“人处其上,畜产居下”,二层成为人们主要的生活空间。及至建筑细节,苗族和侗族的风格则差异很大。“侗族民居,楼层出挑,也就是每一层都比上一层更宽大、超出上一层,上大下小。每层房子楼上都建有‘挑廊’,廊上安装直的栏杆或栏板,作遮挡用。雷公山麓苗族民居房屋,则是吊脚楼二楼走廊上,安装‘美人靠’,也就是在建筑物上当靠背用的弯曲形栏杆,便于家人休息和向外眺望。”

而报京的侗居既是楼层出挑,又吸收了苗族特点,采用弯曲形栏杆,十分别致。房屋普遍为穿斗式、青瓦顶木结构建筑。一般为二层,开间为3间。高大的侗族民居上层宽敞,视野辽阔,是侗族青年男女“行歌坐月”、聊天交往的好地方。与南侗地区聚落相比,这里则缺少鼓楼、风雨桥等更具侗族特色的核心建筑,村寨格局趋向汉族村落。“报京寨是一个民族风格融合之地。”吴正光说。

在村里的多数年轻人看来,保持原生态并不等同于生活落后。周木岩的孩子1岁多了,小脸蛋儿通红皴裂,大眼睛忽闪忽闪,不知忧愁地蹒跚着,拿起花生尝试着啃咬。周木岩盯着自己的孩子说:“我只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可以不再经受这么大的火灾,村寨里有消防通道,街道能规划整齐,房屋不那么拥挤。”

一边是现代化重建的憧憬,一边是对逝去传统的怀念。年轻人长期在外打工,村寨里的古老仪式与规矩后继无人,这令老人们感到惋惜。邰湘权告诉本刊记者,报京寨的芦笙塘,分为大、小两个。大芦笙塘就是现在的篮球场,小芦笙塘在寨子中轴线的上部。“三月三”时,吹芦笙的队伍要先在小芦笙塘彩排才能出发,然后前往大芦笙塘进行踩芦笙活动。

传说小芦笙塘曾是犀牛潭,有犀牛从大海走到此地歇脚,当时引了龙到这里来保护报京大寨,至今不准小孩到此烧火、玩耍,也不准任何人在此建房。按老规矩,寨子大约每30年要在小芦笙塘地下埋一次牛头骨,迄今已经埋了十几层。埋牛头一定要选择风调雨顺的年景,招龙谢土,隆重祭祀。邰湘权说:“本来今年该埋牛头了,但发生了火灾,只好再等等。”

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蔡凌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关注侗寨聚落的建筑和生态,她说,十余年来,贵州、湖南、广西三省(区)的侗寨面对大型火灾,普遍是自救与他救皆有困难,虽然少有人员伤亡,但木结构建筑难以幸免。1999年2月,贵州“侗族大歌”之乡从江县高增乡小黄村火灾,烧毁房屋172间,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鼓楼被毁;“全国最大千户侗寨”的独峒乡干冲屯,在2007年被烧去近三分之一;2007年12月,700年历史的贵州黎平堂安侗寨发生大火。火灾烧毁21栋、48间房屋。

吴正光说:“堂安侗寨重建时,政府提供补贴,希望老百姓按原样修复房屋,维护生态博物馆的景观。但是很多人不愿意。第一,现在木料短缺,杉树都是珍稀树种,建木结构房屋经济成本过高。第二,木结构房屋在安全性和舒适性上与砖混结构房屋相差过大,大家还是愿意舒舒服服地在二层楼房里生活。”蔡凌告诉本刊记者:“堂安灾后重建时,住宅建设呈无序状态,接近半数人家选用既经济又现代的砖混结构,这使其原生态景观从此不再。”

当社会结构改变,人口与土地的矛盾凸显,屡遭火患的侗寨急需现代化的重建规划以保障安全。但同时,如何最大限度保护民族特色、最小限度改造传统生态,对于报京大寨,这个问题愈发急迫。(文 / 记者 王珑锟 王玄) 侗族大火侗寨报京逝去抽水泵侗族鼓楼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