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湾的岁末大餐:且行且珍重
作者:王恺( 台湾人切乌鱼子,都讲究厚切,意味着情感深厚,当然厚厚的乌鱼子让口腔更有满足感 )
台南野生乌鱼子
第一次接触乌鱼子,是在高雄老码头附近,路边的渔民们成群结队在加工乌鱼的卵巢,这就是传说中的乌鱼子。包含了众多鱼子的卵巢经过渔民的整形,呈现金光灿烂的一大片,可是近闻觉得微腥。后来才知道,那些乌鱼子,是养殖的乌鱼的产物,尽管台湾人工养殖乌鱼已经很有进步,土腥气息还是难以去除。
最早吃到乌鱼子,也没觉得惊艳。就像是鱼子酱略微风干,且还要和青蒜、萝卜一起吃,只觉得繁琐,并不觉得特别美味。并且还奇怪,为什么台湾的酒席,但凡上点档次的,第一道头盘一定是乌鱼子,还必然伴随着老套的玩笑,和你有多少交情,就请你吃多大的乌鱼子。所以,那盘乌鱼子是挣面子的头盘。
现在乌鱼子也是台湾除夕晚餐上必须的头盘,当之无愧的年货,远压那些凤梨酥、牛轧糖之类的普通伴手礼。临近春节,去到台南的老餐馆阿霞饭店买乌鱼子的人排长队,因为比较大个,算得上有面子的礼物。我们走进去,不到餐厅开业时间,只见角落里一名70多岁的老太太正在拿刀片乌鱼子,准备给晚上就餐的客人吃。片得不算薄,而是敦实的一片,她含糊地传授经验说,这样才有嚼头,有满足感——这才是正宗的吃法。
我以为她是饭店的老板阿霞,细想想不是,阿霞至少80多岁了,这把年纪,应该不会在店里忙碌了。
( 传统的乌鱼子上桌前,只需要在炭火里烤上 15秒 )
阿霞饭店之所以出名,和阿霞这位上世纪40年代就开始摆饭摊养活弟妹的勤劳女子分不开,据说她是挑选海鲜的能手,她选择的海鲜肥美异常,林语堂在书信中特意和女儿林太乙回忆过。
而乌鱼子诞生的年代,应该也不会太早,在阿霞开饭店的若干年前,这种海鲜产品才慢慢走进台湾人的餐桌。台湾人本来不知道这种海洋食品的乐趣,日据时代,日本渔民教授台湾渔民制作乌鱼子,台湾从此管乌鱼叫作“信鱼”。每年冬至前后,乌鱼群准时集合洄游到台湾海峡,称为“守信”。
( 台南阿霞饭店的野生乌鱼子享有盛名 )
有人说这是老天对台湾的补偿,野生的乌鱼平时生活在日本海的周围,可是到了产卵期必然很守信地游到台湾海域,此时候的乌鱼被称为“正头乌”,无论卵巢还是肉质,都非常肥美;在这里产完卵又再次回到日本海域,这时候,非常瘦弱,称为“回头乌”,味道差了一大半。
美食作家陈静宜告诉我,日本人特别喜欢乌鱼子,和他们喜欢食用鱼子、蟹子的习惯一致。日本人在宴席上吃乌鱼子,会片得非常之薄,几乎要透过光线,而吃法也是异常珍惜:拿鱼子在手,含在口中并不吃掉,只是借其味,然后吞咽大口的烧酒;之后再含鱼子,再就酒,如此反复,到酒局终了,鱼子还有一半在手中。而台湾人的吃法不同,拿起刀来,厚厚切片,片越厚,这餐饭越显得有面子。我们吃到的阿霞饭店的乌鱼子就是如此。
( 80 多岁的蔡灿耀收藏了不少一斤多重的巨大乌鱼子 )
曹淑华的名片上写着阿霞第二代,穿得像中国小城富裕的太太,珍珠项链和香奈儿的套装,可是做起事情来很麻利,很神速地用牙签穿好了厚片的乌鱼子和萝卜、青蒜(实际是北方的大葱,但是被台湾称呼为青蒜)递到我嘴边。这是今早刚在炭火上烤好的,刚下口,一股浓厚的鱼子的质感就在嘴里爆炸开了。啊,原来以往吃的那些普通的乌鱼子,和正宗的台南野生的乌鱼子比,都算不了什么啊。
台湾的美食作家焦桐告诉我,乌鱼子分成好多种,最上等的,肯定是台南鹿港、高雄一带的野生的乌鱼产物。这时候,乌鱼尚未交配,肥美异常,鹿港有谚语说,宁愿不穿裤,也要吃乌鱼,颇有一种浪子的气魄。“当然也是因为太美味了,切开后,带点橙红,对光看像琥珀一样,味道特别盈润。”从海外捕捞后运来的,口感要差一大截;而本地养殖的,再怎么精致,也有蛛丝马迹的土腥味道。
( 阿霞饭店很早就开始为顾客预订的年夜饭忙碌了 )
而在我看来,台湾人吃乌鱼子,也有一种浪子气概。整条的大块乌鱼子,在火上燎过后,刀切厚片,然后伴随着生萝卜片和大葱吃进去,加工过程很少,几乎像古龙小说中的食物。而吞吃下去后,那种口腔中的复杂感觉,润、腻和香醇,又给食用者一种渔猎生活的满足感——问焦桐,是如此吗?他说我只看到了表面。
这种看似简单的食物,制作过程并不简单。
( 台南的香肠也很老派 )
曹淑华说,从老太太阿霞开始,每年冬至前后就是她们家的乌鱼子季节。“现在每年要花好几百万的现金去各处收购最好的乌鱼子,野生的难找,质量好的更难找,你不放现金去,别人就不理你。”多少年过去,家族的这个习惯还没有改变,现在是她和儿子一起干这件事情,这几天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要在屋顶的天台上天天翻晒。“你们来参观吧,会发现,这真是件辛苦活儿。”
古法加工,确实是件辛苦的事情。事实上,乌鱼子从捕捉、到剖开鱼肚拆出乌鱼子,再到制成最后的成品,都不容易。先说捕捞,经过多年的捕捉乌鱼的经验,台湾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套路。比如说,乌鱼并非每日都有,经常终日徒劳,无功而返。后来发明了马仔去发现乌鱼行踪,发现了就回来报讯,然后大家用大网套小网的方式去捕捉,小网归报讯人,大网归渔民们。渔民们有很好的分配经验。可是现在,大陆渔民、菲律宾渔民知道了乌鱼子的价值,流行“抢乌”,本来就不多的乌鱼到台湾又少了很多,大连渔民从乌鱼在渤海就开始捕捉,可是那时候的乌鱼子并不肥美,真的不好吃。
( 阿美饭店第二代传人蔡坤益大学毕业后回到餐馆,就执著于让老台菜的味道传递下去 )
本地野生乌鱼子产量下降,开始流行进口的野生乌鱼子,不过了解乌鱼子的人都知道,这种产品并不好吃,因为国外不知道如何现场制作乌鱼子,需要冰冻进口到台湾再制作,而冰冻进口后,要经过解冻,再加工,这样一两回,口感影响了不少。
曹淑华说:所以有好的本地野生乌鱼子,一定要去“抢回来”,在他们台南,有句老话,最好的乌鱼子胜过劳力士。“台南出了很多企业家,他们从小就吃惯了这种东西,最有钱的人家惯孩子,会把乌鱼子切成小片,给他们当零食吃。”大家族买了乌鱼子会冷藏,从冬至一直吃到中秋节。如果吃不到乌鱼子,普通人也会觉得年没有过好。
( 台北“翰林筵”福建官府菜的蟹饭 )
“我们现在只买那种鱼子上方有一小块鳍肉的。这是台湾的专业‘取卵队伍’发明的,他们会在鱼子和母体连接的地方留下一小块肉,表明这是本地野生的,里面还有些血脉,看上去并不那么干净,也不是很均匀的黄色,可这样的就是味道好。”
买回来新鲜鱼子后,要用盐腌50分钟,然后洗净、压制。将鱼子放在木板上,上面再压一块木板,层层叠叠,一块板上的鱼子大小要相当,防止受力不匀而变形,最上层用石块压,日晒风干。过程中要经常翻检,要晒得均匀。
( 红蟳是一种凶猛的蟹类,肉质鲜美 )
“注意午后不能晒,太晒,会把鱼子里的脂肪弄出来,就不好吃了。”碰到膜破的地方,要用猪肠粘在上面,然后再日晒,慢慢粘合处就看不出来了。在阿霞饭店的顶楼,曹淑华和儿子带我们去看他们翻晒的乌鱼子,到了快成形的关键期,每一块收捡都异常小心,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珠宝。
“从本质来说,乌鱼子就是传统的风干货,可是比起别的风干货物,太精细了些。”曹淑华说她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的乌鱼子,到了季节,还是谨慎小心,“不透,没光泽,就没有人喜欢”。那么厚的乌鱼子要剔透,完全归功于小心晾晒,一天恨不能上楼顶四五次,楼下生意还那么忙。阿霞饭店是老店,从蒋经国到马英九都来过数次,生意照说已经很大,不过母子俩还是放不下楼顶的这片晒台,归根到底还是荣誉感。“我们家的乌鱼子比别人家要贵20%,可是贵还要买,因为做得好,送出去有面子。”
( 红蟳的膏特别饱满 )
制作好的乌鱼子到底怎么食用最好?一般人介绍用酒煎,这是近些年来台湾最流行的家庭制作法,用平底锅放高粱酒,或者绍兴老酒,然后把乌鱼子放进去,略微煎一会儿。焦桐说他会用苹果片垫底食用,因为微甜,和腌过的鱼子口感对冲。而他在一次饭局后改变了这种吃法:“那次一位老医生介绍他父亲用高粱酒泡乌鱼子,然后把酒里的鱼子拿出来点火烧炙,那种味道啊,老医生说得神采飞扬。我后来学会了,烤一盒,用牙签扎起来,一点一点吃,非常美味。”
他还有朋友放锅中煎,但是一边煎一边在上面扎孔,把乌鱼子弄到干透再和松子一起吃,有股干果的口感,但是焦桐觉得那是浪费,因为一干后,乌鱼子那股羊脂般的口感就消失了,“干瘪了还怎么吃?”焦桐说就像人们感叹的“美人迟暮”。
( 阿美饭店的红蟳米糕 )
制作优良的乌鱼子经过烤制,卵粒均匀,干湿合适,也不太咸,而是带着回甘,会瞬间传递给正在咀嚼的口腔,此时刻,最好配合它的是烈性酒,两者的香味会合成一种新的味道体系。
不过,在台南,阿霞的老板娘曹淑华还是坚持用古老的炭火烧烤的办法。儿子吴健豪从大学毕业后,回到家里当厨师,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情,是在店堂门口,用老炭炉炙烤乌鱼子。经过若干日的晾晒后,乌鱼子已经如同琥珀般金黄,他家的传统制作办法,是将早先精心保存下来的膜再细心剥离,因为这样口感更糯。至于有厨师说不应该剥离膜,他们觉得那些都是新派,与他们无关。剥离膜后的鱼子比较易碎,所以要小心谨慎地用夹子夹住,在炭火上过一遍,说是烤,不如说是在雄雄火焰中轻微热身,不超过15秒。
( 经典的佛跳墙所需原料复杂,外面少见的鹿筋在沈吕遂的翰林筵中登上大雅之堂 )
传统的吃法,烤好后一定要放凉,因为凉后,虽然闻起来没那么香,但是鱼卵的脂感更浓郁。阿霞还是奉行传统吃法,放萝卜片和青蒜,蒜去腥,而萝卜是因为口感,乌鱼子很糯,但是萝卜很脆。烤制的方法和萝卜、青蒜的经典配菜,已经成为台南的传统,“反正我们自开业以来就没有变过”。
现在还有人在电视上宣传用电熨斗来烫乌鱼子吃。曹淑华说,要是在我们台南,这么吃会被人笑。她带我们去常年供应她家乌鱼子的老字号明兴商行,老板蔡灿耀先生已经80多岁,看上去身体非常好,日语流利,谈吐也非常有修养。原来老先生是早年台大毕业的,出身台南世家,最早在公务机关工作,后来因为厌恶工作环境,离开机关开了自己的小杂货店。
( “翰林筵”主人沈吕遂家中的饮食一直保持了福州官府菜的脉络 )
这家杂货店,保持了当年旧貌,木制柜台,对面也是木头的杂货搁架,上面放着罐头、干货等,朴拙感扑面而来。不过店里最多的还是野生的乌鱼子,日本有杂志社来采访过老先生,说他是以制作“乌鱼子”为终生职志的人。
从年轻时候开始挑选乌鱼子来制作,蔡老先生已经掌握了熟练的挑选技巧:“日本人管这个东西叫唐墨,他们喜欢比较小的,大约4两重就好,也许是因为他们那里的乌鱼子很珍贵。台湾人呢,喜欢8两左右的,大,因此特别丰润。我自己这么多年,收藏了好多超过1斤的。”边说,边抬起庞大的冰柜门,从里面拿出若干他珍藏的大块乌鱼子,8两上下的很常见,12两上下的最多(台湾老秤),有的则超过1斤,黄灿灿的,号称是海霸王乌鱼子,可以想象这乌鱼有多大。据说不少乌鱼子的爱好者都会来这里观赏——蔡老先生不出售,准备自己留到过年吃。我们买了几小块,老先生叮嘱说,回家一定不能再加工了,他已经烤好了。看得出对食物的珍重态度。
( 台南的鳝鱼意面很有老味道 )
这种对野生乌鱼子的至爱,在不少台湾专门出售乌鱼子的老店老板身上都能看到。唐鲁孙喜欢的台北“永久号”的老板就爱出售老秤13两上下的,而且会要求客人接受他的观念:“告诉你们啦,多一两就太湿了,腻口;少一两太干,也不好吃。”而台南另一家老店“吉利号”则奉行古法制造。也创办于日据时期的老店,号称有一套日本渔民传下来的制造法,经过适度的日晒、阴干逐步压制而成,压制重量从30公斤到120公斤,至少需要一周的工序,经历了这样耐心对待的食物,有一种慢工出细活的食物美感。
焦桐说,本来就是乌鱼卵巢的乌鱼子,天然就带着性感。他觉得,这是一种多情的食物,会缠绵在齿间,味道长期不去。我也觉得,吃下了好的野生乌鱼子,口腔会有快感,短时期内不需要别的食物来填充,只需要一口地道的高粱酒来交相辉映就好了。
( 砂锅鸭是一道古早味道的菜,需要炖三四个小时 )
这种食物,作为年菜的头盘,实在是有点浪费。因为后面的食物未必压得住它的香味,而伴随着乌鱼子出现的“切大块、有交情”的老笑话最好也不要说,这种好食物,应该默默品尝。
红蟳米糕
( 砂锅鸭有种混合味道,需要多种配料,源自台湾早年的酒家菜 )
也许是乌鱼子的口感太过香醇,所以吃到红蟳米糕,就缺少了一点惊艳,不是习惯的口感。不过外观倒是华丽的,阿霞的老板娘把小份的红蟳米糕端上桌,眼睛就开始吞吃了:饱满的红蟳,被大卸八块后摊在米糕上面,不再像活的时候那么生猛,青灰色变成了金红的饱满色调,下面垫的是拌了火腿、香菇和虾米的糯米饭,闽南话叫米糕。整个菜的感觉简直是一部香港电影的名字——“富贵逼人”,难怪是婚礼常备菜。不过,据说这道菜也是近30年以来的婚礼常备菜,早年没有冷冻设备,只有顶级的婚宴上才能吃到。因为红蟳属于珍贵海鲜,离海太远的地区吃不上。
时至今日,红蟳还是珍贵菜,冷冻设备不能解决一切,一旦红蟳死亡,就不能食用了。台湾人对红蟳简直有迷信,美食家焦桐告诉我,过去的红蟳被称为产妇滋补品,老年人畏惧寒冷也大吃以进补。
( 鳝鱼意面需用每天现杀的新鲜鳝鱼制作 )
即使误以为吃得上红蟳米糕,也有很多是假货。台湾的美食作者陈静宜告诉我,很多婚礼上的红蟳米糕是用别的海蟹冒充的,按照规矩,婚礼上这道大菜往往在第五道或者第六道呈上。此时此刻,了解红蟳长什么样的老年人已经喝得微醺,没有识别能力;而酒过数巡后的年轻人也不知道红蟳是什么、长什么样儿,索性也就混过去了。红蟳米糕成了红蟹米糕,不过也有台湾的大厨振振有词,说是红蟳和红蟹都一样,是因为红蟳价格昂贵,所以成为一种被迷恋物,而实际上红蟳和红蟹口感都好。
对于大多数大陆人来说,无论红蟳还是米糕,都遥远。先解释红蟳,这种海洋生物又名锯缘青蟹,台湾的美食家告诉我,红蟳并不仅生活于海洋中,与普通海蟹比,它的生存能力超级强,还能上岸,在海边的湿地里也能生存,肉食性,专门吃海边的鱼虾贝类,两根大钳具备裂开贝壳的功能。也因此,肉质特别鲜美,而更肥美的是膏,南方也有管其就叫“膏蟹”的。大的红蟳,膏能堆满盘——红艳程度没有别的能比,自然而然成为婚礼大菜,也自然转成了年节大菜。
( 猪内脏汤 )
阿霞饭店的红蟳是有来历的,林太乙写《林语堂传》提到过。上世纪40年代,林语堂去台南,提到阿霞店里的海鲜,林语堂向女儿林太乙回忆:阿霞小食馆的海鲜好味,是他从没有尝过的,阿霞家的螃蟹是自己养的,那么肥厚的蟹黄,他从来没有见过,阿霞那里的甲鱼裙有2厘米厚,明虾肉白嫩,而味道胜过龙虾,“天下居然有如此奇珍”。
阿霞对林语堂印象也深刻,她对家人回忆过,记得林语堂特别朴实,太太胖,不太说话。两人都只喝茶,不喝酒。虽然这里往来名人众多,可是早期,像林语堂这样的文人来得少。当时的台南还是小城,这里以接待当地人为主。
当年的阿霞小食馆现在成了阿霞饭店,原因之一是因为“海鲜好味”;但是林语堂显然判断有错误,阿霞没有养过海鲜。曹淑华告诉我,阿霞年轻时候就知道挑选好东西供应客人,哪怕在只是个路边小摊的阶段,也不在这上面节省。阿霞夜间出门,去离家门不远的水仙宫海鲜市场挑一天所需要的海鲜。老熟客都知道,阿霞厉害,用灯泡照红蟳,肚子里有黄肥厚的才能被她选中,现在饭店生意大了,更是这样。而老的海鲜卖家,也知道挑好的送过来,因为价格高的海鲜,只要质量好,她就愿意收。现在台湾的大红蟳少有,一般来自海外,如越南、马来西亚等地,包括菲律宾和斯里兰卡的深海捕捞,不过价格也贵了不少,可是阿霞、阿美等台南老店还是照收不误。
因为这道菜卖得好,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甚至比乌鱼子卖得还棒,所以阿霞的店里供了一只螃蟹公的铜像,每天会上香。现在的老板身体有点胖,可是开店前还是会慢慢踱步出店门,点燃一支香,然后踱进店里,慢悠悠的。
先说红蟳,再说大陆人同样陌生的米糕。看字义很容易误会为米做的发糕类食物,吃到口里才明白,闽南话把这种垫在红蟳或者别的鲜美物质下面的豪华糯米饭叫米糕。配料每家都有每家的法宝,阿霞是传统版,放的是海米、猪肚,西式、中式两种火腿,还有香菇丁、花生丁等,都放在锅中炒熟后,和糯米饭拌匀上锅去蒸,最上面放红蟳,让红蟳的味道进入饭中。最后红蟳的醇香会被米糕吸收,这菜也就大功告成了。
从阿霞家出来的前主厨开了家自己的小海鲜店,因为顾客喜爱,也保留了这道名菜,不过饭里减少了花生配料,为的是不和老店冲突。整体效果是台湾人喜欢的弹牙感,许多客人如果不是请客,而是自己随意小吃,就会跑到这里吃一顿解馋。陈静宜告诉我,现在台湾的这道大菜越来越花哨,有人会加鸡蛋酥,有人会加莲子,加莲子更是为了增加层次感。
阿霞家的红蟳米糕同乌鱼子一样,也是日本游客的最爱,被称为豪华版的红蟳米糕,因为红蟳特别大的缘故。据说摆放红蟳很有讲究,一般店,红蟳不够大或饱满,那么壳朝里,里面的内容不得而知;可是阿霞的店,一向是壳朝外,显示里面的膏黄饱满,简直是天然就带着喜气的表情。
我们虽点小份,那黄灿灿的膏还是满盘满盏。可是在不熟悉这道豪华大菜的我吃起来,只是觉得米糕比较稠厚,蒸熟的红蟳的膏过于老了,膏的口感就不润滑了,比起直接吃蟹膏少了乐趣——也许是习惯了大闸蟹的口感后,这种将近1斤重的大蟹的充实膏肉,就觉得不够鲜。肉还挺好吃,有股鲜甜劲头。
李安是台南人,他小时常去看电影的戏院就在阿霞餐厅的拐角处,外面还有当年的旧海报。整个台南都以他为骄傲。老板娘气定神闲地说,他来过很多次。李安的母亲虽然年岁已高,还是不时来阿霞餐厅订餐,打包的总有红蟳米糕,前一段李安在台湾拍片,老母亲来的频率更高,带给他吃的可能性很高。
红蟳米糕的各种升级版:八宝焗蟳和蟹饭
“哈哈,这道菜重点不是吃红蟳,重点在米糕。”同样是台南老店的阿美饭店的老板蔡坤益告诉我,好吃的红蟳米糕,重点是要把红蟳和炒好的米糕同时上锅蒸熟,让红蟳的蟹膏和蟹子的滋味流进饭里,那才叫好的红蟳米糕,所以一定要重点尝米糕。
不过,这就要求厨师有好手艺,而且有职业道德,不能拼凑蒸出红蟳和米糕。问题是,现在一般酒店出售的红蟳米糕都是拼版,红蟳归红蟳蒸,米糕归米糕蒸,上桌前两者拼凑而已。只有规矩做传统台菜的老店,才会奉行红蟳米糕的传统做法。可是这种老店,算上阿霞饭店和阿美饭店,全台湾也只有十家左右,多数打着台菜招牌的店已经不正宗了。
蔡坤益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外面的工作机会,从父母手中继承了这家台南知名的老饭店,多少年来,饭店并不扩张,害怕扩张后失去传统台湾菜的风味。传统台菜因为是酒席菜,讲究精致,不能快速完成。他先端上一盘老法的“肉米虾”请我们端详,这道菜绝对不能先做准备,必须现点现做。先将瘦肉和笋、香菇、红白萝卜、蒜都切成米粒大小做成汤羹,然后把刚剥好的虾仁儿裹上酥皮后下油锅,趁热扔在汤中,再点缀点青豆,看着简单,其实要求很高。
入口觉得这羹汤超级古意,吃起来又香又滑又酥,几种层次的口感——蔡坤益解释,这道菜来源于台湾上世纪初开始流行的台湾酒家菜。过去的成菜观念是依据当时环境而成的,许多来吃菜的达官显贵都不是自己吃喝,是由酒家女代办,甚至喂入口中,所以讲究汤羹的鲜甜和细碎,必须现点现做。“可是好吃啊,我们也就保留下来了。”
做得好的红蟳米糕也必须现场制作,才有几种层次的口感。“婚礼上就不行了,一下子几十桌,喜酒一般是晚上7点,厨师们下午3点就开始准备,都是早早做好,到上桌前再加热。红蟳最讲究火候,初次蒸都没有那么好掌握。如果回火加热,蟹肉变老,蟹膏变成硬块,估计是觉得婚礼上也没人认真吃,应酬的场合,谁好意思拿着螃蟹的大螯细心啃来?”
阿美这里不办婚礼菜。桌子少,就是简单的亲朋聚会,最多是订婚宴,小规模的场合有时间细心准备每一道菜。红蟳分数种,台湾人做红蟳米糕一定要用母红蟳,公的叫菜蟳,母的又分两种,没交配过的叫处女蟳,是一般台湾人的最爱。有所谓的“处女蟳”季节,四处的客人都找过来,专门指定吃半斤上下的。不过这种红蟳适合清蒸蘸醋姜食用,因为膏还不稠,有点像不成熟的大闸蟹。
而交配过的母红蟳,就成为红蟳米糕的指定牺牲品。他们家一般挑选14两(老秤)左右的母红蟳。蔡坤益说,不能过1斤,否则蒸得不透彻;也不能太小,膏不饱满。“有两种颜色的膏,一种橘色,另外一种鲜红,我不太喜欢后面那种,觉得太红。”
整个红蟳米糕这道大菜,各家各户不仅配料各异,制作过程也小有差异。阿美的选择是,糯米饭先泡涨,然后用炒好的火腿、花生、虾米和红葱酥混合物与糯米搅拌蒸熟,俗语又叫“八宝饭”。最后和红蟳一起上笼蒸,一般是12分钟,视乎红蟳大小而稍微有误差,不过绝对不会超过12分钟。
也许是给贪婪地吃粘满蟳膏的米糕一个最佳借口,阿美餐厅的这道红蟳米糕,摆法又是不同:整个红蟳切成薄片平铺在米糕上,这样一来,红蟳膏才能均匀地进入米糕中,老板说米糕不能像大陆八宝饭的口感,酥烂反而不好吃,古法是微有嚼头。我们吃起来,果然和阿霞的不尽相同,这里的米糕有嚼劲儿,完全不是我们幻想的江南粽子的口感。
这道招牌台湾菜,现在仅仅在阿美一家,一年就要卖出万余份。台北的客人外带回家过年,他们有专门的冷包,不过懂行的老吃客还是微微摇头,觉得味道不如餐厅里现做好吃。
台北的老餐厅,像是老牌的福华饭店的蓬莱邨也有这道菜,越发精致,上桌前会把膏掏出来平铺在米糕上,这样一来,谁都可以用勺来挖取,不显得吃相不好。我们回到台北后,正好也在那里吃饭,请客的主人不知道我们对红蟳米糕尚未满足,还有研究之心,点的是一道类似大餐的鳗鱼米糕。硕大的鳗鱼被平铺在米糕上,非常像日本的鳗鱼饭,只不过下面的米饭是拌好了各种料的八宝饭,显得更加香甜。
请我们吃饭的主人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所以上这道菜,更有过年感。鳗鱼米糕还有另一个好处,谁都可以连软烂的鳗鱼带米糕一起切下来入盘,不像红蟳米糕吃起来复杂。
福华饭店还有位总厨,会做顶级的红蟳米糕、八宝焗蟳。陈静宜告诉我,大城市台菜就会有些讲究,所谓八宝焗蟳就是将各种材料的米糕和蟳肉搅拌后放在壳里,在上面专门放剔出来的膏,这个局部处理的蟳饭,端上来后,每人都在蟳壳中舀食。不光是为了好看,而是花费了更大量的红蟳,“是米糕的奢侈品”。
多花费红蟳就是硬道理,和一切大菜一样,核心材料总能起决定性作用。去台北的翰林筵吃饭,主人沈吕遂是当年赴台的清廷钦差大臣沈葆桢的后代。父亲早年是“中央银行”的工作人员,家里饮食一直保持了福州官府菜的脉络。
“米糕?我们不叫这个名字。我们这里只有蟹饭。”沈吕遂先生身材笔挺,他早年在大陆拍摄电影,开设制作公司,和姜文熟悉。《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都是他们公司的出品,当时在北京找地道的台湾菜吃不易。“那就自己做饭,我找了两层楼,楼下是厨房,我安排电工做菜,司机上菜。我不找厨师,现在的厨师我还看不上眼,告诉他怎么做,他老是要问你,为什么不放葱姜蒜?”
沈家的菜,很少有葱姜蒜加入,因为是祖传的规矩,不胡乱添加。他请我们吃羊肉狗烧,就是羊肉连皮带肉,加白菜和茼蒿,只稍微加酱油,其他一概不添。说也是一道老菜,南方羊肉本来就少,在大家观念里总比不上北方羊肉,可是这道砂锅菜一端上来,滋味就很美好,羊肉小块,一点不膻,和白菜的甜混杂在一起,非常简单,可是甜美适口。
他家的蟹饭,也与别人家的红蟳米糕大不相同。“其实有几只蟹在里面,但你可能只看到表面的那只红蟳。”端上来的蟹饭用锅而不是盘,最上面是一只红蟳的壳,和若干红蟳肉,下面的饭却微微颤抖,有点稀软,像是粥。“就是软烂饭,你吃吃看。”舀在碗中,不见蟹肉,也看不到火腿和香菇,可是一口下去,这上面几种材料的浓郁的味道都在里面。
沈先生得意地笑了,原来按照最传统的法子,这饭不能硬,否则年纪大的人都咬不动,他还记得自己的奶奶总是说,饭哪里有吃硬的。“过去老人牙齿普遍不好,又没有牙刷,到四十往上的人都有口坏牙,所有的食物,就要软烂。包括蟹饭里面的虾米、香菇和火腿,都切成米粒状大小,混合米饭蒸得软烂,最后把蟹肉也切成小粒混进去,整个饭是用高汤蒸熟的。”反而上面的那只红蟳,只是看看了,因为吃了“形散而魂不散”的蟹饭后,很少还有人会去动上面的红蟳。
“不过还是要有,这就叫规矩:望其形,食其味,这就是官府菜的规矩。”他父亲到台湾后,家境并没有那么显赫,可是看到哪个菜不符合水准,一定会让厨房重新做,细节一定得有。在沈先生看来,很多传到台湾来的福州菜和闽南菜,过去在福州仅仅叫作“郊菜”。就是从城里的大户人家分离出去的一些家丁和远系亲属,开始在城外郊区搭棚卖菜,做的菜只有形状,没有“神理”。
“我们住在三坊七巷里面的人家,很多是文人家庭,场面不豪华,但是做菜讲究章法,该有的,没有的,清清楚楚,绝对不乱。”这大概是入台以来吃得最好的红蟳米糕——或者按沈先生的坚持叫法——蟹饭,虽然软烂,可是香甜。这还真应了焦桐一早就告诉我的一句话,手段厉害的餐厅,才能烹饪出优美的那道红蟳米糕。
现在的官府菜越来越少,主要还是老办法不变,难以吸引客人。可是沈先生却不以“变化”为然。“我们福州人笨,做菜不会变,不会添什么减什么,那就按照老办法做吧。”他的餐馆,如果不是提前预订,绝对不接待。路过的客人再怎么出高价也不能入座。“因为我们的菜要花很长的工夫准备,你当天就要吃,真对不起,办不到。”这样一来,官府菜几乎成为稀少品,尽管他的餐厅被誉为“最好的福建餐厅之一”,可是知道的人并不太多。
沈先生说,他父亲前些年回福州,亲戚请他去老宅附近的餐厅吃饭,一问什么菜,厨师凑上来,三坊七巷的沈家菜,把父亲弄得无话可说。
佛跳墙:终极新年大菜
沈先生问我们对台湾年菜的看法,我说台南的年菜,大概是继承了早期的办桌菜作风,或者说酒家作风,总觉得味道系统比较统一,有那种混合在一起的大杂烩感,却不能辨明每种材料的本身味道,他大笑:“确实如此。”
就拿现在台湾大街小巷都在出售的年关重菜“佛跳墙”来说,几乎家家户户的做法,都是把各种好东西往里面一放,就胡乱炖出来了,按照沈先生的说法,都不能叫佛跳墙,该叫杂合菜。“就是我们当兵的时候,过年的时候从食堂领出来的那份大菜,反正各种好东西都在里面。可是能叫佛跳墙吗?”
改日焦桐请我吃饭,再次给我解释为什么台北的大菜杂货味重。他选的餐厅是在台北市中心的茂园,这家餐厅保持了台湾本地菜特点,价格又不贵,最好的是能订到座位。“台北有的餐厅,提前8个月订包房,可是也未必能订到,有次吃烤鸭,硬是坐在了厕所边上的加桌。”他说的是从老北京迁到台湾的宋厨,据说烤鸭是旧京风味,与全聚德不同。
而茂园是家没有菜单的餐厅,市中心的门面,却和大陆的乡村小餐馆一样,需要到冷柜旁去点菜。那天焦桐点的白切山鸡、虾枣,包括咸冬瓜蒸小海鱼、蒜泥蚵仔都是最基本的台湾菜,是突出食物最基本的味道,都很美味。可是不符合我对过年的想象。
焦桐笑着说,这是现在的基本台菜,比较注重本味。传统台菜,比较偏大菜,确实偏厚味,混杂味,主要的是过去台湾不富裕,过年或者酒席上就要补偿,把各种好吃的材料堆积上来,味道越是混沌,反而越是好菜。甚至有菜尾的吃法——各种酒楼剩菜的混合,因为都是好东西,穷人家还是买回家以尝厚味,就和沈吕遂先生说的杂合菜类似。
“不过,也有做得好的杂合菜。”边说,边点了道扁鱼白菜卤,这道菜,在许多台菜餐厅里也是道厚味过年菜。这家做得与众不同,尤其好,味道系统混杂中带有清晰化,还能分辨出各种原料的鲜美。这里面先用高汤煮白菜,然后加上炸好的扁鱼酥、自己发的鱼皮、蛋酥、虾米、金针菇和日本进口的大花菇。“怎么说呢,有点像现在台湾流行的佛跳墙的朴素版本。”最好的佛跳墙,众味并不混杂,而是混杂中有清晰。
这十来年,佛跳墙已经成为台湾餐桌的必备,甚至超级市场都有冷冻包装的佛跳墙,基本做法很类似,就是各种海鲜原料和传统的蹄筋、鱿鱼,包括台湾人喜欢的炸好的排骨酥、芋头还有肉丸混杂在一起煮,有点类似“长三角”地区的暖锅。
最著名的,在传统的南门市场,从几十元每人份到几百元的,食物材料不同。可是,在焦桐心目中,这些可真不符合标准。“还是得去找沈吕遂,他家的集齐了各种珍贵食材,肯定是台湾最正宗的一味。”
于是回头再找沈先生,他有点为难,因为缺好几味材料,这短短几天采购能否完成,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再访翰林筵,发现格局又变了,墙上原本挂着的沈葆桢的一些笔墨,包括清代科举榜单,那一届,沈葆桢和李鸿章同科,还有从前在台南的延平郡王祠门口,由沈葆桢撰写的那幅长联的复制品。现在的餐厅多了画桌,墙上还多了很多画马习作。原来临近春节,沈先生受邀请给各位老朋友画马,他是台湾名画家叶醉白的唯一入室弟子,擅长画马。
菜单是没有的,按照季节,由主人固定菜单,首先是四味碟,里面有酸甜辣咸四味小菜,暗示人生的味道,没有苦味,是因为客人来不必吃苦。不过这四味碟更是古法,因为传统福州官府菜本身味道不重,有时候客人口中需要填补味道则用小菜过口。
先上来的是酥炸软壳虾,虾和蟹一样会蜕壳,这个过程中它会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这个时期的虾最味醇,而且不扎嘴,所以主人费劲心思在偏僻的水库角落找了出来,炸酥后连头吃,最适合下酒,过去这就是一道酒菜。“一道宴席上必须有数种类型的菜,绝对不能乱。”
再上来的还是虾,却是蒸的,两道菜会重复吗?沈先生说,不会,味觉口感迥异,是故意的。这道虾是蒸菜,下面垫切得飞薄的咸肉,肉的味道全部进入虾肉中,与刚才的酥虾截然不同,还是不放葱姜蒜。“因为没理由放啊。”
再上来的汤菜,和佛跳墙有点相关了,这道“烂鱿鱼”,名字不太动听,却是沈家过去的常备菜。“鱿鱼是自己发的,里面加的鱼唇、海参也是自己发的,这些都是佛跳墙的基本材料。我做佛跳墙,第一步,就是自己掌握发东西,这个需要耐心,比如鱿鱼发了三天,绝对不加任何东西。鱼唇是鲨鱼唇,也发了几天,才成为几厘米厚的一块,可是又厚又筋道,绝对没有软烂成泥,说明发的质量好。本来想做蟹黄鱼唇让你们尝,可是后来还是加到这汤菜里面,加深汤的黏稠;海参也是如此。”这道菜,微加红醋和胡椒粉,则更加顺滑,沈先生注解说,这还真不算是大菜,就是传统家庭里的工夫菜。
再上的也是工夫菜,墨鱼干烧肉,又能体现沈家菜的特点,肉的品相极其好,方正的一块,里面的墨鱼干完成了烧肉的使命后,挑出不用,只要其味道。这也是他家菜的另一特色,只知其味,却无其形。
沈先生这时候才说,很抱歉,今天吃不到佛跳墙了,缺三四种辅料,包括鲍鱼仔干和鲍鱼片,他得飞去香港采购。这两天在台北的南北行跑了几遍,可是都没有合适的。“最近花胶涨价,各地来台湾抢购鱼胶的成风,包括大陆人,据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地收;别的南北货也跟涨,不少断了货。”他家虽有巨大的鹿筋,包括整只硕大的花胶,日本的野生花菇,可是佛跳墙这道菜,缺一样也做不成。
“这道菜,就是得全。从前在福建的聚春园出品,本来名字叫‘福寿全’,外地人听不懂福州话,以为是佛跳墙,结果以讹传讹,就成了现在的名字。更糟糕的是,传统福州菜里,这是一道煨菜,因为福建菜重煨制的工夫,就像你们刚吃的烂鱿鱼,就是煨制而成;可是现在这成了蒸菜,什么是蒸菜?就是用大锅把各种材料煮好了,临上桌前盛在小盅里,上笼蒸了再放在每人面前,大异其趣。这算什么?”
“福寿全”既然称为全,当然特点就是缺一不可。“我们的做法是,四层材料分时间煨制,一个都不能少。第一层,是干货,包括干贝、淡菜、柽干、火腿、墨鱼干、鲍鱼仔干,这层全部是吊汤用,食材煮好后也不吃。第二层,全鸡全鸭全肘,这不是外面所有的炸排骨可以替代。这一层还是汤底,仍然不食用。第三层,用发好的鹿筋、鱼唇、海参、花胶和鲍鱼片,这层的材料,是要吸收前面的高汤的,味道全在这里面,这方才是吃的。这些材料中,鹿筋绝对不能用别的蹄筋取代,因为要显得主人的贵气,不是常见的燕翅之类。而鱼唇也不能用鱼皮取代,那样太不登大雅之堂了。最上面,也是临近出锅的时候,放点白菜、萝卜,外加花菇、荸荠,吸收了汤味的蔬菜好吃,另外也可以解腻。”
沈先生说,这道菜,过去在福建属于敬菜,大多是学生们祝贺老师升迁,或者家有喜事,凑份子送到人家府上,当然要讲究,讲究的就是食材汇集的原汁原味,不是外面那种滥竽充数的东西可以相比。在沈先生这里,这道菜是整道上的,12升的大罐,依照古法配备了六道冷菜,吃完了主要材料后会在汤里煮面,可以想象面条的鲜味。
吃不到,但是也没后悔。与其吃外面那些不符合标准的佛跳墙,不如听沈先生聊他这道经典的大餐。何况我们所吃的几道菜,烂鱿鱼,包括墨鱼干烧肉都有点佛跳墙的影子,有的是讲究发干货,有的是讲究见味不见形,算得上窥其门墙。
古早味道的新年货:砂锅鸭
正宗的佛跳墙没有尝到,也不想再尝,不过台湾现在流行另一道年菜:砂锅鸭。发源地就是我们去过的台南的阿美餐厅。
说是新年货,不过也有近30年的历史了。可是台南这个小城,还真不觉得30年就很长,台南算得上台湾最有历史的地方,过去是台湾的府城,这里的居民一直觉得,他们比台北重要,也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台湾的重心还会回到台南,这点和日本京都的居民心态很像。台南崇尚的是古法,如果味道不“古早”,不能保持食材原味、充足、鲜美的口感,居民们就不认可。
阿美的老板蔡坤益说,就是一句话,“四五十年前的那种料好实在”。台湾人已经习惯去台南寻找古早味道。
台南最著名的小吃之一是鳝鱼意面。这道点心,勉强也算得上年菜,现在台南人过年那几日的早餐一定是这个,尤其是从外地回家乡过年的台南人,这是他们心目中最典型的“古早味”。别的城市的,“味道不好啦”。最著名的是一家叫“城边”的炒鳝鱼专家,奉行的就是“古早”制作法。所谓古早制作法,并不是多么抗拒现代化,而是坚持材料讲究和工艺认真。焦桐说,有的鳝鱼意面还是用粗糠来加温,加热快,因此鳝鱼有清脆的口感。
我们专程去吃。台南的炒鳝鱼其实很简单,一定选用当天杀的鳝鱼,当血丝还挂在上面的时候,和洋葱、大量姜丝,加上糖醋一起下锅,醋是自己家用几种醋调和而成,骄傲的就是这糖醋味道。老板说:“台南人爱甜啦,台北的那些仿造的,都少这点味道。”这饱含汁液的鳝鱼浇到炸好又新煮成的“意面”上(实际是伊面,也就是广东的伊府面,面条煮好干炸,所以下锅一烫就成),瞬间上座,怎么说呢?并不是熟悉的糖醋味儿,而是味道清淡,略甜酸的点心——确实也就是点心,比较轻巧,要成为正餐,必须配上一盘浓墨重彩的猪肝或者猪心汤(猪内脏也是每日现取)。
这猪内脏汤和意面一定是共同出现在这类型摊上的,显示出典型的农业社会的特征,也带有农业社会的点心操作要点:新鲜,料足,吃了有力气干活。老板解释,过去台南水田多,因此鳝鱼多,留下了这道陪着猪内脏一起上市的点心,大荤,又简便。虽然现在鳝鱼都从福建运来,可是台南按照古法制作,还是保持了全台湾最正宗的地位。“春节那几天都不能关,排队的人有几百个。”
台南的砂锅鸭也带有这种特征,唯一区别是:时间更长,整道菜需要数个小时。蔡坤益的父亲蔡崇廉1968年开了小面馆,开始做什锦面和小炒,目前叫卢惠美,管收钱,因此大家就管小面馆叫阿美面馆,一天天发展壮大到了现在的阿美饭店,制作传统的“台湾料理”。蔡坤益说:“你也知道,所谓的台湾料理,很多是酒家菜发展而来,强调的就是软。另一个源头是酒席菜,强调的是混合,就是特殊的杂菜味道,各种鲜料混杂在一起,能成就一种新味道的甜鲜——大家都觉得很古早。”
他父亲是所谓的“总铺师”出身,也就是游走乡村的办桌菜的台湾基层厨师。“别看不起这种出身的厨师,他们也有地道的古早手艺。”他父亲擅长做的菜很多,用白菜汤打底的白菜蟳锅,白烧鲍鱼,某道猪肚鳖炖鸡的菜类似于江南的三套鸭:猪肚里面包去骨的鸡和老鳖,然后口用线绳扎上,放在锅里炖上几小时,最正宗的标志,是汤里面一定要吃出那根拴猪肚口的绳子。香港一位大厨师专程来吃,然后说,你们这道菜,我要是做,要卖上几万块心理才平衡,实在太费工了。
还有一道拿手菜是“砂锅鱼”。蔡坤益说,他父亲认字不多,把砂锅写成了“沙锅”,结果现在无论是砂锅鸭还是鱼,店里也都写成“沙锅”——一个微妙的小玩笑。其实用的不是早期的砂锅,而是专门定做的铸铁锅。不少铸铁锅已经摔坏了边缘,可还在发挥余热,因为现在临近春节,每天要做上近千只鸭子。“找不到那么多锅啊,老锅一定要用上。”
砂锅鸭和砂锅鱼的做法其实都很老派,也就是要求有饱足感,先用白菜、蒜头、红葱酥和扁鱼干放进猪骨汤中制作汤底,熬到汤浓菜烂,再把炸好并且去骨的鸭子窝成球状整只放入,用炭火炖三小时以上,中间过程要注意加水和添加不耐煮的豆腐、黄花菜还有金针菇,包括草菇和鸽子蛋,最后又成就一桶味道混合在一起的醇厚的老砂锅。“台湾的这类饱足感的菜类型很多啊,主要食材外还要加很多材料。比如拿传统的宜兰度小月来说,光一个担仔面,里面就放很多东西,肉末、虾、笋、香菇、萝卜,典型的台菜料理。”
这道菜,大概也是台菜彻底摆脱了闽菜传统的一个象征。拿配料说,红葱酥是典型的台湾调料,焦桐说,这个红葱头切碎炸成的小调料几乎主宰了许多台湾料理的味觉灵魂,有股不同于葱或者洋葱的味道;扁鱼干也是,同样炸得酥香,这两味调料加油炸的鸭子进入,那汤一开,就泛出点点满足的油花。
同样印象深刻的台湾料理的调料还有荫豉,和豆豉截然不同的一种黄豆调味品,用来烧制生蚝味道特别好,可惜不算年货,算台湾的日常古早菜式。
鸭子选用高雄南部乡村的,70天左右,这种鸭,不像台湾人喜欢吃的姜母鸭,那种番鸭质地硬,吃起来也很是软嫩。
临近过年的每天千只鸭子在那里烧?还用炭火?蔡先生带我们去观摩,原来家里一幢老厨房在装修,现在就放在小巷里烧制,200多个炭火盆,轮流上铸铁锅。“用炭火比煤气要安全,你说是不是?这要在厨房里面,早就烧爆了。”而且,炭火炖得更加酥烂——这也是标准的古早制作法,就像鳝鱼意面用粗糠加火一样。
有时也有客人抱怨这锅汤不便宜,蔡先生说,你不知道这里面还有80台币的木炭吗?你看不到而已。客人也就笑着不说话了,毕竟尝到了美味。大规模使用炭火,附近的邻居没有抱怨的吗?“没有啊,我们都是提前打好招呼,早早就把年货送上左邻右舍的门了。”
雇来看守锅的很多是当地大学生,台湾叫“工读生”。一般是勤工俭学,也有专门来学技术的,都很认真,三小时内不能放任鸭汤翻滚,要随时加汤,还要依次放进去鸽蛋、草菇和豆腐,都要吸足鸭汤,但又不能让所有的东西都稀烂。
蔡先生说,即使是生意比较清淡的夏天,这道菜还能卖上3000只左右。“我也考虑用中央厨房,后来没有开始,主要是那种制作需要急剧冷冻,一冻,鸭汤的鲜美都没有了。不行啊,索性还是慢工细活,还是多雇些工人来看炭炉吧。最忙的就是除夕那天,外面排队的有几百人,那天我光雇临时工就有80个,中午要准备80多个盒饭。”
不过阿美家的盒饭也好吃,里面放了白醋虾和虾枣,所谓白醋虾,也是古老的台南称呼,海虾煮熟后,蘸美乃兹吃,台南人管这叫白醋,是带了点日本影响的台菜。“要对员工好,我们家现在就把饭店的部分股份分出去了,给一些专心做菜的核心员工,让他们觉得在这里工作有希望。”阿美的店里,放了很多黑白照片,是父亲当年做菜的样子,“还是要把传统一代代传下去”。
上来的那砂锅鸭,汤色奶白,透过满满盖着的黄花、豆腐和蘑菇,看得到金黄的鸭肉,吃一口,所有好料都已经融会贯通在一起,特别有过年的丰盛感,也让我逐渐了解了台菜的这种“混沌的饱足”。
(文 / 王恺) 乌鱼子美食烹饪技巧台湾珍重佛跳墙海鲜岁末大餐年糕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