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

作者:钟和晏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0( 汤姆·迪克森作品:“蚀刻Etch”灯(2011 年) )

汤姆·迪克森(Tom Dixon)无需过多介绍,这位特立独行的设计师兼企业家经常和“英国”或者“设计”出现在同一个句子中。最近,他为轩尼诗X.O第七代珍藏版首发出现在上海,他与轩尼诗合作设计了一套新的陈列装置和酒具。

迪克森本人出现前先播放了一段视频,画面上他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手捧酒杯站在一座通透玻璃大厦顶层,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璀璨的都市夜色,极其符合人们对一位世界知名设计师的想象。其实,他的真实形象更接近一位朴素的中学老师,身材瘦高、有点皱巴巴的棕色西装,容貌算不上英俊,甚至有几分憨豆式的怪异。

每年,轩尼诗都会为白玉霓葡萄酒樽推出新版设计,迪克森用菱形方块覆盖整个瓶身,铜金色几何切面折射着光线,亚光金属礼盒同样是被切割的几何形,悬挂在一个近似机械装置的金属支架中。“这是我从博物馆陈列和展示珍贵藏品中得到的想法,直线形金属支架很好地承托了酒樽,又不会遮挡它。”他解释说。

2013年6月,迪克森和伦敦维奥莉特出版社合作出版了他的新书《Dixonary》,按照时间顺序,用一张灵感来源的图片配对一件物品,向人揭示他30年职业生涯中150件作品的设计经历。那些启发性图片有些是隐晦的、奇怪的,也有些是熟悉的、普通的,每一张旁边附加一个微故事。

“我不确定需要一本关于我自己的书,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其实最初我想做一件金属封面的书档,里面有些内容,后来才发展成图片书。它是一系列图释、说明和混乱思维的后合理化,过去30年的灵感、强迫症、走火入魔以及我感兴趣的技术,最终以物品的结果呈现出来。”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 迪克森为轩尼诗X.O 第七代珍藏版设计的酒樽 )

把“性手枪”乐队1978年在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的现场演出照片置于书的首页,多少是不言而喻的暗示。20世纪80年代最初两年,汤姆·迪克森是一个蓝眼睛朋克乐队Funkapolitan的贝斯手,曾与丽塔和齐格·马雷、“冲突”和“简单头脑”等一起在欧洲和北美巡回演出,发行专辑并出现在英国电视节目“流行音乐排行榜”中。

现在,他认为自己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克。“1977年我学会演奏低音吉他,但更多是迪斯科而不是朋克,所以我是不合格的。让我赞赏的是无视规则或权威的朋克态度,乐队生涯教会我独立和自由创造,还有如何自我推动,你做自己的音乐,寻找自己的表演场所,一切都是自主生产。后来我开始做东西和卖东西,就是那段经历的直接延伸。”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2( 以铜为材料的“折中主义 Eclectic"系列 )

迪克森1959年出生于突尼斯的斯法克斯,他的父亲是英国人,在BBC当记者的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一半拉脱维亚血统。1963年全家从北非搬到英国哈德斯菲尔德,两年后又定居伦敦。最近从一位远房姑婆刚刚完成的家谱中,他吃惊地看到了圣女贞德的名字,在27代之前。他想,这也许解释了自己的倔强个性、冒险精神以及对钢铁材料的热爱。

《Dixonary》一书中有张迪克森4岁时候的照片,一个瞪着黑色眼珠的卷发男孩,站在他的涂鸦画旁,眼神充满好奇和疑惑。他说那时候自己是个脏兮兮的内向小孩,缺乏条理、书写凌乱,房间里也总是乱糟糟的,他只喜欢画画、做东西和在家看书。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3( 迪克森作品:“光泽Lustre"吊灯(2012 年) )

13岁到19岁,他在伦敦的荷兰园综合学校度过,对学校生活的记忆已经模糊,除了记得曾偷偷溜进高年级班的人体素描课,还有艺术系陶艺课上得了A学分,毕业后加入切尔西艺术学院基础课程学习,但很快辍学了。所以,他经常不无炫耀地称自己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没有任何证书”的设计师,关于平衡、造型、材料、制作和人体工程学的课程都是在自我实践和过失中学会的。

经营俱乐部的那几年,迪克森从一个在伦敦南部克拉彭开汽车修理商店的朋友那里,学会氧乙炔焊接技术,一种制造物品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把东西快速连接在一起或者拆分开来。购买最简单的工具,采用能免费获得的材料,自己动手的焊接创作让他乐此不疲,仅仅第一年就做了100把椅子。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4( 虚空Void”吊灯(2010 年) )

如今伦敦高档消费区切尔西,曾经是蔓延几英里的郊区荒野,堆满工业时代留存下来的废料,只有鸟群和废品商出入其中。迪克森最初的家具设计,就是以那里找来的现成品作为构件,像发动机、机床、花纹钢板或铸铁暖气片等。另外,他还频繁出入五金店、水暖工商店和厨具供应商店。

用炉栅充当椅面,用铁丝把强化钢杆绑在一起,或者平底炒锅当作椅面,四个炒锅勺当椅腿,这些早期的自制作品有些是简陋,有些本身就像废品,有些在结构上完全不合理,有些却散发着混合想象力和艺术性的奇特美感。像1985年的“现成品椅子”,七根维多利亚时代的铸铁铁栅充当椅背,如同一束美丽的宝剑,椅面是带花纹的圆形铸铁井盖,两侧用铜管接头延伸出饱满的线条,一直落到地面。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5( 电缆塔椅Pylon Chair “虽然被命名为电缆塔椅,我更多是受到在一次建筑展上看到的桥梁模型的影响。我想,利用神奇的三角形,也许可以做出世界上最轻的椅子,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和谁竞争。我用直径1毫米的钢杆焊接成精细网格,完成一个迄今为止没有见过的形状,很高兴地把它卖给了一位支持我的收藏者。刚巧他的块头比一般人大,椅子完全塌陷了。现在,我用的是2 毫米的钢杆。多次重新制作电缆塔椅,试图加固脆弱的连接点,更让我坚信重要的是物品的内在结构而不是它的外表。” )

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象征材料,铸铁从18世纪开始在英国普及,被用于厨房锅具、武器、桥梁、蒸汽火车等,它的熔点较低,又有很好的流动性、可铸性和耐磨性。这一典型英国材料在迪克森后来的设计中多次出现,2007年的Lean台灯用单块结构的铸铁形成底座、灯杆和灯罩,2008年的Spot桌用黑色的铸铁底座托起红色的搪瓷桌盘。

那些回收材料焊接家具的早期支持者,大多数是他的朋友或者俱乐部里的客人。他们是时装设计师、音乐制作人、美发师等,需要橱窗展示、拍摄视频用的道具,而迪克森的作品又相当古怪和上镜,其中不乏像摄影师马里奥·特斯蒂诺这样的时尚名人。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6( 镜球灯Mirror Ball “ 关于这盏灯我讲述的故事, 一半是渲染的真实, 一半是后合理化的过程。在Habitat 度过7 年、每年委托和编辑几千个设计之后,我感到巨大的设计疲惫,决定创作一件反设计的物品。想法是一个镜面球形,能够反射周围环境,像变色龙一样不可见。然而可怕的事实是,它不是像我预想的那样消失在环境中,而 且极其引人注目。20 世纪头10 年的浮华时代,它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

特伦斯·康伦的小女儿苏菲购买了1985年的“钢管椅”,现在被丢弃在康伦乡村别墅的花园一隅。鞋履设计师帕特里克·考克斯买了六把餐椅,用钢管、钢盘和储水箱浮球焊接的“水管椅”,坐了几次焊点断裂,弄了他一身焊剂,他因此很不高兴。

“宝座的一种”椅子如同19世纪金属废料的华丽纪念碑,刻花铸铁椅背和椅面来自壁炉背板,十字交叉图案形似中世纪的盾徽。它曾经是迪克森第一次个展的展品之一,出现在隆·阿拉德名为“绝无仅有”的商店中。后来它被卖给洛杉矶马克斯菲尔德商店,据说珍妮·杰克逊买下了这把富丽堂皇的椅子。果真如此的话,应该是R&B女王适合的宝座。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7( 柳条S 椅Wicker S Chair “我试验了柳条、白藤到海草等多种自然材料,诺福克的芦苇秆是最好的。有段时间,我们工作室里弥漫 着新鲜切割的草香,比起焊剂的味道要让人舒服多了。柳条S 椅的成功在于结合舒适平常的材料与非常规的形态。像柳条这样可持续、多用途材料不应该消失,未来怎样用全新的方法使用它?大麻纤维或生物树脂?电脑控制的编织?我们正在做各种尝试。” )

对于英国创新设计来说,20世纪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早期是一段沉闷无趣的时间。80年代的英国家具和室内设计向两个方向分流,一方面是被重新审视的包豪斯,对激进现代主义雅皮士式的重新发现,每个办公楼的门厅和董事会议室里都可以找到密斯·凡德罗和马塞尔·布鲁厄的家具。

另一方面就是罗兰·爱思式的维多利亚式怀旧,有点廉价庸俗的感觉。与此同时,意大利正处于后现代主义的潮流中,古怪的造型、色彩鲜艳的卡通形式,即使带图案的、闪光的保丽板家具也具有知识分子的视角。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8( Tom Dixon 品牌结合不同材料的厨房用品系列 )

在迪克森看来,当时的沉闷状态下,好的一面是至少他可以有些东西来反抗。到如今,一些都被赞同,一些都是超级合法化的,设计博物馆和杂志在挑选和展示激进作品,反文化的姿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说:“当代海盗仍然存在,也许已经转移到数字领域,不再和具体的物品有关。”

意大利Cappellini是第一家与这位朋克设计师合作的制造企业,当时朱里奥·卡佩里尼接管家族企业不久,总是自我指涉的意大利设计大师让他沮丧,开始向国外设计师委托新产品设计,他选中了迪克森的S椅。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9( 黄铜碟(2012 年) )

1992年,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购买S椅作为永久收藏,之后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它被描述为女性的形体、火焰或者受60年代影响的波普物品,在上面投射许多不同的含义。在Cappellini的各种版本S椅之前,它是迪克森1986年为苏荷区一家美发沙龙制作的,还有一个曲线优美的弹力乳胶前S椅版本,卖掉几周之后又被退,因为容易恶化的乳胶已经变成了橡胶糊。

“我经常被问起S椅背后的灵感,说实话我唯一记得的是在餐巾纸背面涂鸦了一只鸡,想象我可以从中做出一把椅子。当时,这是糟糕的主意形成的丑陋物品,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出一只鸡的形状。这证明了如果你一开始不成功,那就不断地尝试下去。”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0( 杰克灯 Jack Light “星形六面立方体的杰克灯用滚塑成型的工艺,制作简单但看上去很复杂。它有点像日本屋久岛上的混凝土海防,或者圆滚滚的分子模型。树桩灯是杰克的兄弟,杰克有六个节点,树桩只有四个,形成三足鼎立的几何形。” )

上世纪90年代,各种几何形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设计中。他从桥梁、赛车和电缆塔中学到,三角形是所有几何结构中最简单、有效和合理的。“轻量吊灯”通过细分轮廓成为不断下降的三角形,具有透明的结构和简单对称的美感。

星形六面立方体的“杰克灯”和钢丝线框的星状灯采用正多面体形状,这种纯净的形式在水晶、种子荚或者伊斯兰建筑中反复出现。注塑成型的“快照灯”只有一个几何形模块,32个构件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管子灯”以倾斜的角度切割铝制大口径管,创建一个美丽的椭圆。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1( 毛毡落地灯 Felt Floor Lamp “有时候,样子奇怪的东西自有它的独特吸引力,我不认为一切都要超优雅,在这个过分设计、过于理性的世界中,这一点可能值得深入探究。这个细长三脚架加上矮胖毛毡灯罩的落地灯,让我想起站立的火烈鸟笨拙的样子,其中有点不对劲,但又有自身的逻辑和魅力。” )

迪克森的朋友、米兰设计师法比奥·诺凡伯曾经把他称为“脊椎设计师”,用来指涉他对事物内在构成的偏好,无论是一副人体骨骼、摩托车构架还是房屋的钢架,表皮只是结构的结果。迪克森颇为认同这一定义。“其实我不太相信设计师,包括我自己。他们太花哨、太沉溺幻想、太在乎风格,难怪过去被称为装饰艺术家,我最喜欢的东西在科学博物馆和军队仓库中。”

他偏爱具有工程或机器审美的产品,相信结构帮助理解美和适当之间的关系,以及自然、科学、数学和审美之间的联系,对几何形的频繁运用也是出于它们在建筑、工程和分子结构中无所不在。他迷恋那些结合工程创新的太空设备,不仅极其高效,而且坚固轻盈,虽然自己只是受启发完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吊灯。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2( 模型鞋 Cast Shoe “桌面游戏《妙探寻凶》中,日常用品变成杀人武器。我喜欢这一想法,物品变得具象,而且并不完全反映其功能。把鞋当作门挡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你的脚也是这么做的。再说,你总需要一件不特定的重物放在家里:对付一个窃贼、敲钉子、砸核桃或者仅仅让大门敞开。” )

拥有一个自己的同名品牌、兼具设计师和制造商的双重角色,让迪克森在设计中需要考虑和平衡更多的决定因素。比如个人雄心与生产和销售上的经济冒险,审美愉悦对抗功能和可持续性,耐用性对抗一次性使用,最好的价格对抗先进的技术和非传统的材料等。“最难预料的是,什么会是人们真正喜欢并愿意为此花费他们辛苦挣来的钱?”

30年前的业余焊接爱好者,如今他使用十几种不同技术来制作物品——从传统的金属铸造和冲压到薄膜金属化等高科技工艺。2012年,他参加了印度斋浦尔一个倡议项目,面对手工制作的困境,为迅速消失的工匠和他们的技艺创建新的可能性。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3( 铜灯 Copper Shade “出于对高科技工艺的迷恋以及努力获得一个完美的反射表面,我制作了这个大体量的豪华聚光灯,又可以使用普通的灯泡。有一种叫薄膜蒸镀的工艺——更常见的描述是真空金属化,常被用在太阳镜制作上。我们把聚碳酸酯球放置在真空室中,空气被吸出后,巨大的电荷把一小片铜箔汽化成粒子雾,在灯球表面形成0.01至0.02微米厚的涂层。在纤尘不染的情况下,它会形成美丽的镜面光学效果。” )

手工锤制的黄铜“Beat灯”从中产生,虽然黄铜工艺的功能被改变,但是保持了它的基本比例和技术。另一件超薄黄铜碟是受耆那教僧侣随身携带的乞讨碗启发,有些粗糙又豪华的感觉,朴素在于它们的极其简洁,除了粗糙的手锤碟形曲线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细节。

在伦敦,迪克森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女儿住在乔治时代的老房子里,家具中有不少是家族传家宝,像18世纪的黑漆法国家具和摩洛哥刻花衣柜等。虽然他设计和制造众多美丽的灯具,家中却挂着赤裸的灯泡。多年来,他无法摆脱的设计怪病是无论骑自行车、参观雕塑展还是抬头看天上的云朵,头脑中都在不停地想着这也许可以变成一张很好的桌子、吊灯或者搁架单元。

汤姆·迪克森:脊椎与内在结构14( “扇子Fan”餐椅(2010 年) )

(文 / 钟和晏) 迪克森汤姆结构内在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