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战争:公开的秘密

作者:徐菁菁

(文 / 徐菁菁)

无人机战争:公开的秘密0( 美军X-47B 无人机 )

奥拉基效应

“我要演讲到我无法持续下去为止。我要演讲到美国东西两岸都响起警钟,告诉人们我们的宪法非常重要,任何一个美国人不能在未经法庭审判、裁决的情况下在美国的土地上被无人机炸死。”3月6日,在美国参议院就奥巴马提名白宫反恐事务顾问约翰·布伦南出任中情局局长的讨论会上,共和党参议员兰德·保罗履行了他“冗长演讲”的权利。他在上午11点47分站起来,用12小时52分抨击奥巴马的无人机政策。

就在同一天,司法部长霍尔德在参院司法委员会听证会上明确表示,在“极端特殊的情况下”,总统有可能会下令在美国本土展开这类袭击。

关于美国无人机政策的争论在过去两个月里持续发酵。2月4日,美国司法部的一份16页备忘录被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公之于众。这份备忘录是去年6月提供给国会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和司法委员会成员阅览的文件。文件表示,美国政府有权下令对身为“基地”组织及相关组织重要成员的美国公民进行无人机定点清除,只要“了解情况”的美国高层认为他对国家安全造成“紧迫”的威胁,并认为抓捕他是不能的。

“现在,任何美国情报官员都有权遥控飞机干掉一名美国平民,不必经过司法程序或者根据明确表示可以行动的情报,因为已经有政府白纸黑字的文件了。”《华盛顿时报》由此评论说。

无人机战争:公开的秘密1( 安瓦尔·奥拉基 )

有美国政府高层官员透露说,文件的公开得到了奥巴马的首肯,是为了说明这类袭击的合理性,平息外界的争议。2012年7月,美国公民安瓦尔·奥拉基的家属在提起上诉,状告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等高级官员,指控在缺席审判的情况下用无人机对奥拉基进行定点清除,违背了美国宪法。这起官司不了了之,但关于无人机袭击的争议雪球却越滚越大。

2009年圣诞节,在内裤里装炸弹的尼日利亚人差点炸毁一架飞往底特律的航班。次年10月,放置在飞往美国的货机上的用打印机墨盒制造的简易炸弹几乎得手。到2011年,总统得知,半岛基地炸弹专家几乎已经可以将炸弹植入人体。整个炸弹的布线针对机场的安检措施进行调整,甚至可以通过全身扫描仪。而这些都和安瓦尔·奥拉基有关。

无人机战争:公开的秘密2( 2009年2月17日,驻伊拉克美军基地内一名军人正在操控MQ-1“捕食者”无人机执行侦察任务 )

这位半岛“基地”组织的头目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与本·拉登一样眼神温柔,是演讲和煽动大师。特别之处是,他是货真价实的美国公民。

奥拉基生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年幼时随父母返回也门接受宗教教育,20岁返美就读于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土木工程系。1993年旅行阿富汗后,奥拉基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丹佛伊斯兰协会当了伊玛目。几年后再次返回也门。

海军陆战队上将、参联会副主席詹姆斯·卡特莱特觉得,在提到奥拉基时,奥巴马开始有点像小布什。有好几次总统都问他:“要抓到奥拉基你们还缺些什么?”

但奥巴马做了小布什不敢做的事。随着情报人员逐渐接近奥拉基,奥巴马明确表示自己要保留决策权,如果无人机有明显机会击毙奥拉基,即使可能造成平民伤亡,他也希望被通知详情。2011年9月,美国情报部门追踪到奥拉基正在贾夫省的一处房屋内,他在这儿待了两周,常被一群儿童包围。9月30日早上,奥拉基和他的几名同伴离开了房屋,步行700余码。正当他们钻进汽车时,两枚“地狱火”导弹把他们炸成了碎片,其中包括奥拉基16岁的儿子。

这是美国政府首次对本国公民采取暗杀手段。而小布什政府曾有承诺:美国公民永远不会成为被刺杀的目标。

在批评者眼里,奥巴马的行为无异于基于秘密取证未经审判便处死一名美国公民。一名顾问说,尽管批评如此尖锐,总统毫不动摇:这是打败“基地”组织的“重要里程碑”,“没有任何问题”。

“打了肾上腺激素的小布什”

“你能从他的肢体语言中感觉出,总统非常不高兴。”2009年1月24日,奥巴马在白宫和时任中情局局长迈克尔·海登发生了激烈讨论,一位在场者事后匿名向《杀死还是捕获:反恐战争与奥巴马的执政灵魂》一书的作者丹尼尔·克莱德曼回忆。一天前,总统批准了海登在巴基斯坦部落区实施无人机定点清除计划,但目标并不是原本设想的塔利班藏身据点,相反,导弹击中了一个著名的部族长老的房子,他是亲政府的和平委员会成员。长老和他的四名家庭成员,包括他的两个孩子都被炸死。

在与海登的争论中,新总统才搞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从2008年开始,美国政府的无人机定点清除从针对特定个人转为“特征打击”。“特征打击”的目标是那些经过美方监视分析后,认为其行为符合某些参数,具有从事恐怖活动特征的人。用中情局副局长卡珀斯的话说:“总统先生,我们知道下面有很多处于适合开展军事活动年龄的男子,他们涉嫌恐怖活动,但是我们不能每一次都搞清楚他们到底是谁。”海登为“特征打击”辩护说:当你打击一群人而非一个人的时候,你有机会消灭更多的恐怖分子。“特征打击”会使恐怖分子害怕聚在一起,这样他们进行密谋和训练的难度都会加大。

这次讨论的结果很快就见了分晓。到奥巴马2009年底领取诺贝尔和平奖时,他所授权的无人机行动已经比布什的整个任期还多了。根据丹尼尔·克莱德曼的统计,到任期的第三年时,通过无人机击毙的恐怖分子人数已经是被关在关塔那摩监狱的恐怖分子嫌疑人的两倍多。美国外交理事会高级研究员米卡·泽科指出:美国的决策者越来越倾向于使用致命手段来应对可能存在的威胁。自“9·11”以后,超过95%的非战场目标清除是依靠无人机来完成的。布什授权的非战场定点清除次数超过他所有的前任,而奥巴马在他上台的前3年里就让这个数字翻了7倍。“我们杀这些狗娘养的速度比他们培养的快多了。”——中情局反恐部门负责人2011年曾骄傲地对《华盛顿邮报》说。

毫无疑问,无人机战争具有极高的实用性。米卡·泽科指出,对美国来说,在摧毁目标上,无人机相较一般战斗机、远距离导弹和特种部队突袭有两方面的独特优势:第一,它能够持久地监视潜在目标。目前,“死神”和“捕食者”这两个机型能够在满载弹药的情况下在空中持续盘旋超过14小时,而F-16战斗机和A-10战斗机只能持续4个小时或者更短。第二,无人机的即时反应是其他军事打击平台所不具备的。无人机运载导弹以超音速袭击目标,整个袭击在几秒钟之内就能够完成,那时,被袭击者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到它的嗡嗡声。1998年,美国曾想用巡航导弹定点清除本·拉登。行动的基础是拉登必须在目标地待上4到6个小时,以使得美方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情报分析,获得总统授权,调试导弹系统,并最终将它们发射至该处。

“无人机在技术上极具诱惑性。它比战斗机要便宜得多。”美国拉萨尔大学教授迈克尔·博伊尔说。“全球鹰”无人机的价格是1500万美元,而F-16战斗机需要5500万美元。

更重要的是,无人机能够直接飞向目标,无需动用飞行员和地面部队,最大程度减少了人员伤亡和被俘。在2013年2月发布的阿富汗武装冲突年度报告中,美国政府表示未来将会有更多的无人机攻击被应用在阿富汗。据不完全统计,2012年美国共计发动了506次无人机袭击,相比较2011年的294次提升了72%。随后,奥巴马在国会发言上再次强调了这一信息,并宣布3.4万名驻军有望回国:“在今年底,我们将结束在阿富汗的战争。”美国两党政治顾问艾伦·戴维·米勒说奥巴马是“打了肾上腺激素的小布什”。

在无人机训练基地,《纽约时报》的记者们发现飞行员的名牌都被黑色胶带贴上了。媒体关于无人机的提问得到的标准回答是:“事关国家安全,无可奉告。”

尽管无人机已经成为美国反恐战争的核心,但就连参议院外交关系理事会和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高级成员都承认,很多同僚根本不了解美国是如何在海外实施无人机袭击的。

“在某种程度上,无人机作为一种武器和其他飞行器并无本质区别,应当遵守一般国际法,在战争情况下使用。”迈克尔·博伊尔说,“含糊之处在于,美国使用无人机定点清除往往发生在战场以外,美国在那里并不处于战争状态。但美国辩解说,这是全球反恐战争的一部分。这一点意味着战争完全超越了地理概念。”

“无人机袭击的基础在于自卫权,但自卫的边界在哪里?”美国尤他大学全球司法中心主任阿莫斯·基奥拉说。

无人机式的傲慢

斯科特·布雷顿坐在一张软垫座椅上,他面对着电脑平台,手边有操控杆,脚下有油门踏板。他利用这些瞄准电脑屏幕上所显示的目标,并最终扣下扳机。当布雷顿从装满屏幕的黑暗小屋走出来时,肾上腺素仍在为此持续飙升。接着,他坐车经过安静平和的纽约郊区,回到家里辅导孩子做功课。“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我周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布雷顿上校是一名美军飞行员,曾在伊拉克战场上驾驶F-16战斗机。现在,他的战场就是纽约州汉考克机场空军国民警卫队基地的这间小屋。他在这里遥控一架“死神”无人机,紧盯着1.1万公里以外的阿富汗的日常生活。

有时,布雷顿会在几周之内盯梢同一个院子。他熟知人们从清晨起床到晚上睡觉的全部过程,看到带着孩子的父母,夫妻相处的场景,还能看到孩子们踢足球。布雷顿和负责操控机载摄像机的传感器操作员一起观察袭击目标的生活习惯,然后,他们设定好时间发动攻击,比如在目标的家人离开他前往市场的时候。

当接到消灭目标的命令时,布雷顿会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就像他过去在F-16战斗机上瞄准目标时一样。

无人机飞行教练员约舒亚对《纽约时报》负责五角大楼报道的记者伊丽莎白·布米勒说:“我们教给学员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这是一架真正的飞机,并会对真正的人产生影响,而且不管你的决定是好是坏,都会带来实际后果。”

但这种实际后果究竟是什么,布雷顿们也并不清楚。

2011年3月17日上午10点45分,艾哈迈德·扬听到了嗡嗡的响声,几秒钟后他被炸弹掀起的巨浪远远抛开。他晕了过去,而他身边的人都死了。这里是巴基斯坦北瓦济里斯坦一个村庄。时至今日,美国官方依然坚持这场袭击杀死的所有人都是武装分子。但这一立场受到了包括巴基斯坦军方在内的广泛质疑。根据美联社的独立调查、律师的调查和9位目击者、幸存者及其家庭成员的证词,袭击杀死了至少42人,大多数是平民。

事发当日,村子中心的公交车站正在举行会议,议题是附近一个铬铁矿发生的争议。所有的矿区合伙人和地区领袖都出席了,包括35名政府任命的部落领袖、政府官员和雇员。当地塔利班的4名成员也出席了会议。因为没有他们的参与,这一纠纷难以有效地解决。

奥巴马政府一直强调,无人机袭击是有效减少平民伤亡的手段,在实际操作中很少伤及平民,但美国政府方面从未发布官方统计数据。外界也不清楚,政府是否有部门在负责统计平民的伤亡情况,是否向死亡平民的家属提供补偿金。

新美国基金会的皮特·贝尔根和梅根·布劳认为,只有不到13%的奥巴马政府主导的无人机袭击杀死了“武装领袖”。从2004年至今,有49名“武装领袖”被定点清除,只占无人机造成的死亡的2%。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员丹尼尔·比曼认为,无人机袭击造成的平民伤亡是好战分子的10倍左右。还有消息说,美方把所有在袭击中死亡的军龄范围内的男子都算作武装分子,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在他们死后表明他们是无辜的。

米卡·泽科指出,奥巴马政府的另一问题是没有明确规定儿童、在袭击现场试图救助受伤者的人、参与袭击目标葬礼的人是否是合法的袭击对象,而这三种情况过去都发生过多次。

巴基斯坦记者皮尔·祖巴尔感到自己的家乡瓦济里斯坦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生活在无人机下的人们会用普什图语押韵地说:“我亲爱的,我就像无人机一样寻找你。”

在白沙瓦的一处安全房,一位塔利班战士告诉祖巴尔,塔利班人员已经不会聚会聊天,他们停止使用电子设备,不再大规模聚集在一起,甚至不会去清真寺集体祈祷。到了晚上,他们待在室外而避免待在屋里。每次袭击发生后,塔利班都会尽可能快地隔离事发地区、移走尸体,以保证死亡人员的身份和数量不被发现。

2011年12月,奥巴马曾宣布“基地”组织30名高层领导人中有22人已经被拿下,这22人中除了本·拉登都死于无人机下。曾担任中央情报局局长的国防部长佩内塔说,无人机是“扰乱和对抗‘基地’组织领导人的唯一办法”,这依然是奥巴马政府的立场。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们的观点。《最后的难民:也门、基地组织和美国的阿拉伯战争》一书的作者格雷格·约翰森指出:“当美国开始用无人机袭击也门时,也门大概有200到300名‘基地’组织成员,现在,这个规模扩大到了3倍。就连美国国务院也说他们有千余人了。这是短时间内的迅猛增长,在我看来,这说明奥巴马政府使用的方法并不奏效,反而使得情况更糟糕。”

“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世界如何看待无人机袭击。”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驻阿富汗美军和北约国际安全援助部队最高指挥官麦克里斯特尔说:“美国使用无人武器造成的怨恨远远超过一般美国人意识到的。这种痛恨深入骨髓。无人机袭击充满了傲慢:我们飞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袭击任何想袭击的地方,因为我们可以。”

新游戏,新规则

“我代表巴基斯坦和索马里……以及其他所有平民被杀的地方的母亲们!”一位抗议者高喊。这是约翰·布伦南的开场白被第五次打断。这位白宫最高反恐顾问被总统奥巴马提名为中央情报局局长,但却在2月7日遭遇了10年来最为激烈的参议员提名听证会,质询核心是布伦南在过去4年里积极推动的无人机定点清除。

议员们以直白的措辞质询布伦南,要求他解释为什么在奥巴马总统任期内,发动无人机袭击的次数激增,而所抓的恐怖主义嫌疑人却减少到了个位数;为什么政府拒绝提供包括死亡人数在内的有关无人机袭击的基本信息。“我们把这些行动作为最后手段,是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实施的。”布伦南辩护说,并表示他有意向美国民众解释这一计划在选择目标时的界限、程序和规则。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布伦南是否信守承诺,无人机都将在未来的美国战略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无人机是最有效的杀死恐怖分子的方法,我不认为美国还有其他选择。”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法学教授弗雷德里克·海茨说。

目前,美国有三个互不相同的无人机项目,分别由五角大楼、中央情报局以及军方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运行。五角大楼的项目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执行任务,较为公开;中央情报局以及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则执行机密计划。

在美国空军,7万人正在为无人机侦查工作。五角大楼正在将无人机的数量扩充30%。空军在过去两年中培训无人机操作员的人数超过了飞行员。军方领导人预计,在短期内,空军里的无人机驾驶员数量将会超过实际驾驶飞机的驾驶员数量。在今后10年,美国将开支近370亿美元进一步研发中远程无人机。

更多的无人机运用,意味着美国势必更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全球情报网和军事基地网络,无人机的精确性和辨识度极度依赖情报。有消息说,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的部落地区,中央情报局有一支3000人的普什图族队伍从事情报工作。美国国防部已创建一个名为“国防秘密行动司”的新情报机构,注意力集中于伊拉克、阿富汗战场10年之后,重新调配情报网络。

无人机战争必须在当地建立基地,东道主国家的默许和支持是后勤支援和避免国际纠纷的基础。泽科指出,为此美国已支付了大量国际援助和安全援助。

有数据称,美国在全球布有至少50个无人机基地。去年12月,面对无人机越境空袭在他国引发的空前民愤,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表态,白宫将推动“将无人机打击的相关政策纳入法律框架中”。观察家们注意到,去年初,奥巴马主动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无人机,此后,相关官员都一改绝口不提的惯例,陆续公开谈论无人机,尽管他们依然拒绝回应一些具体问题。

这种转变出于战略考虑而非道义。泽科指出,美国在无人机战略上的随意化招致的压力会限制美国未来的行动。承受无人机袭击的国家和其他的反恐伙伴已经开始限制无人机的效力范围。美国必须多次有所回应。

更深层次的担忧来源于未来。目前,美国在无人机技术和应用上处于无可争议的垄断地位,但无人机技术并不比高级战斗机要求更高。在2005年,寻求建立无人机系统的国家有41个,现在已经有76个国家在着手这一工作。俄罗斯武装部队目前还没有武装无人机,但国防部已经和国内的生产厂商签订了在2014年提交雏形的合同,目标是在2020年无人机正式服役。

“美国对无人机的垄断无法持久。”美国驻北约前大使科特·沃尔克表达自己的担忧,“最终,其他国家的无人机也能用来杀人。如果他们这么做,我们能说什么?我们还能以什么规则来规范他们?” 公开秘密无人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