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际化联想 学习的胜利
作者:李鸿谷(文 / 李鸿谷)
( 联想集团的国际化管理团队 )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
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给我希望
……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乔健,主管全球人力资源工作 )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CIO王晓岩 )
( 1984年,联想从一间收发室开始创业 )
2007年,歌手张韶涵在春晚演唱了这首《隐形的翅膀》,很迅速,这首歌在中国内地大规模流行。
这一年的前9个月时间,乔健在新加坡,之后,回到美国工作。很偶然,她听到这首歌:“它好像是专门为我度身定做的歌曲。我知道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联想并购IBM PC后,乔健是联想外派的第一批公司高管。中国企业如何国际化,一个宏大命题的论述,实则微观的、乔健们怎样应对以及应对什么样的挑战,才是这段历史的关键所在——中国的企业精英,能否走出国门去领导一家国际性公司?答案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
( 2008年北京奥运会,联想成为TOP赞助商 )
只是,虽然觉得《隐形的翅膀》仿佛为自己而歌唱,但乔健每次听它,“都忍不住想流泪”。去年8月,乔健结束7年的外派,回到北京。她和朋友去卡拉OK,大家知道她喜欢这首歌,帮她点了。“嗨。这回再听这首歌,我竟然没有泪了!”
7年的历练,差不多像一个象征,这首曾经的励志歌曲,结果成了乔健和她的外派同事们的一段人生描述。《隐形的翅膀》后半部分是这样唱的:
我终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 90年代,联想开设遍布全国的1+1专卖店 )
( 上世纪90年代,联想开始迅猛发展 )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乔松,主管业务拓展及并购 )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中国区总裁陈旭东 )
国际化的个人开始
“你来美国,工作?”
“我们是一家中国的、叫Lenovo的公司……”
“你来美国做什么工作呢?”
“我们公司收购了IBM PC。我是来美国IBM工作。”
“什么?你们收购了IBM?”
“……”
( 联想印度电脑专卖店 )
美国纽约肯尼迪机场(JFK)入境检查官对乔健很好奇。多年以后,乔健回想那次美国之行:“那一时间,我把我知道的所有单词都想起来了。”——可是,对于中学是学习日语的乔健来说,“所有的”英语单词,加起来也不算多。即使最常见的单词与例行的问题,对她而言,也很陌生。偏偏入境官对这位自称收购了IBM,语言却不大利索的中国女士挺有兴趣,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好多,“你在纽约住什么宾馆?你的回程票定的是什么时间……”大约10分钟后,入境官终于在乔健的护照上盖上了入境章,让她把手指摁向指纹器。“这时,我还在拼命想他这回问的是什么问题啊!”
( 2013年1月,联想K900智能手机登陆伦敦男装周 )
2005年,过完“十一”长假,乔健到美国纽约IBM总部上班。开头不顺,虽然是初秋,天气渐有凉意,温度也不高了,但她跟入境官的一问一答,还是满头大汗。去取托运的行李,却又碰上美国缉毒警和他们的警犬,警犬似乎也对东方面孔尤其是她的行李有兴趣……
肯尼迪机场的复杂与混乱,相信所有由此下机的外国人都印象深刻。乔健现在都想不起来她是如何拖着行李出了机场,找到了出租车,从机场到了她在纽约订的宾馆。没人接机,这段路虽不远,走出来可不容易。美国,乔健终于到了。看上去,这里不太友好。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EMEA区总裁蒋凡可·兰奇 )
第二天,乔健发现,机场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跟友好与否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去IBM PC——去被联想收购的公司上班,“前台的那个黑人小姑娘,眼睛都不抬一下。‘胸卡’、‘找谁’……”这几个单词倒是都听懂了,没有胸卡的乔健想了想,说要找Peter。嗯,这个人很难找,前台说:我们这里有100多个Peter,你要找哪个?这个乔健蒙了。“明明这是家被我们收购的公司,怎么进个门都这么难?”
后来,马雪征跟乔健交流他们各自到纽约上班的经历。“就是那个黑人前台,不只是拦我,杨元庆和马雪征第一次去,她也不让进。”这下,乔健乐了,释然了,自己的大老板都被这个黑人小姑娘为难,“不止我一个嘛!”
( 联想控股董事长、联想集团创始人、名誉主席柳传志 )
这年的“十一”长假,王晓岩窝在家里,不言不语,情绪极度沮丧。过去,她从来都不会把工作上的烦恼带回家,这回真意外。丈夫还有孩子都看出来了,很吃惊,没有经验,也不知如何安慰她。联想并购了IBM PC,国际性电话会议陡然增多。“一两个小时的会议,我只能听懂两三个单词。”——坏情绪因此而来。
王晓岩1988年北京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那个年代的研究生,极少,属于人中龙凤。从来都相信自己是“好学生”的王晓岩,这次被语言问题打击得不轻。
有意思的是,她是联想管理团队里最坚定支持走国际化道路的几个人之一。
联想创办14年之后,1998年,面临新挑战,要解决的不是穷问题而是富问题。这年,联想在香港股市上增发1.5亿股,募回4.5亿港元。那么,联想选择什么样的业务可以匹配这笔“巨资”呢?按联想高级副总裁刘军的分析:这个时候,联想到了企业发展的第三阶段。第一阶段,由一家创业企业进化到有核心业务的企业;之后,就是如何完成大型企业建立;而第三阶段,需要进行战略管理的阶段。这对联想所有的人都是大挑战。
联想选择了多元化的战略方向,2000年开始确立六大门类,开始多方位的拓展。三年之后,多元化似乎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究竟是执行的问题,还是战略选择的问题?联想管理团队复盘时,必须解决这个疑惑。
王晓岩的结论是:我们的战略出了问题。这也是联想管理团队的共识。
当时王晓岩有一半的精力管联想的财务运营,从财务的角度看,新业务一定会有负利润,那么有负利润就不做了吗?讲不通啊。“财务上有个先进的理论叫‘经济附加值’(EVA),它不纯粹看短期利润,而是从资本价值、资本回报来衡量。”既使用EVA工具,也请来投资银行的专业人士介入,进行分析。结论是,六大项目,只保留两个:一、PC是核心业务,必须得做;二就是手机业务。其实当时手机亏得很厉害。
联想由多元化而走国际化道路,这个过程的联想官方版本的故事已经非常清晰,但回到这一转折的具体过程,比如王晓岩的专业性工具分析(EVA),实则它蕴含了一种联想的企业基因:群策群力——既是共识达成,也是战略形成机制。转折的结果容易被观察到,其过程及机理,忽视的概率大。但它其实决定着这家公司后来的行为模式。
王晓岩当然信奉专业性的分析,她相信联想应当走国际化的发展道路。
就是联想复盘讨论之时,2003年4月,乔松被调到新成立的联想国际业务处,研究联想如何国际化。乔松和他的同事确定了两条道路:一、完全自己完成国际化,这是亚洲尤其是日韩跨国公司比较普遍的选择,由时间换空间,风险不大;二、并购国外中小企业,这样的消化吸收的压力不大。这两条道路的时间与经济成本,乔松一边调查一边计算。就在算的时候,IBM找上门来了,提供了第三条道路——一家跟随型的中国PC企业,将定义PC产品的企业给收购了。这就是所谓蛇吞象式的收购,它当然不仅仅指体量与规模的差别。
一般统计,全球IT企业并购,70%的结果是不成功。联想这样有超越想象力的“蛇吞象”式并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如果将这样的大问题变成一个微观的个人命运——“你是国际化坚定的支持者,可是,公司的业务会议,你却只听得懂几个单词,当时你怎样想?”王晓岩很笃定:“当时我就想好了,并购之后我的工作,就是找到能够接替我的国际性人才。找到了,我就离开!”
这有些悲壮,最坚定支持国际化的结果,竟然是离开国际化后的公司。对于并购后的联想,宏观来看,当时的首席战略官吴亦兵很坦率:“中国现阶段海外业务拓展者的历史使命,就是寻找专业国际化人才和本土人才,把自己彻底替代掉。”果真如此?
赢的团队
联想并购IBM初期,公司分为联想中国与联想国际两部分,彼此相对独立经营。这个时候,联想国际,亦即收购过来的IBM部分负责全球销售的Ravi来中国联想考察业务,陈旭东是负责向他介绍中国业务的联想高管。这一方面是因为陈旭东精通联想业务,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的语言能力很好,能自如地使用英语进行深度的业务性交流。
Ravi很欣赏陈旭东,要求他加入自己的销售团队,负责亚太区的交易性销售。这样,他需要跟乔健一样,去到国外工作。联想的外派高管,当然都是联想最顶尖的人才。
能够被公司外派到国外工作,于当事人,究竟是诱惑更多,还是挑战更大?“联想是绩效导向的公司,你去到海外,并不意味着你未来可以再回来联想”——这表明,虽然只有最强悍的联想高管才有可能获得外派的机会,但是,如果你在海外的业绩不佳,你未必可以再回到联想工作。“外派出去,要么成革命先烈,要么成革命先驱。”陈旭东说,“挑战很大,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可以成为革命先驱,而不是牺牲掉的先烈。”
当我们尝试把一家公司国际化的抽象的历程,变成每一个个人的命运的时候,个体以及由此组成的团队,他们过去的经历使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气质,决定着他们后来的命运以及联想国际化的进程。这是我们观察的起点。
1994年,联想成立微机事业部,柳传志为了挽留准备出国读书的杨元庆,授权他来负责这个团队。这家公司成立10年后,开始找到了自己的核心业务。后来,柳传志将杨元庆领导的联想微机事业部,称为联想的第一战役——在中国的市场上,联想跟全球性品牌进行较量——当时的对手,既有PC产品的定义者公司IBM,也有全球份额之首康柏公司。3年后,原本只有不到1%市场份额的联想品牌,战胜各家公司成为中国市场份额第一的电脑公司——“当时虽然只有6.7%的占有率,只比第二名6.5%多一点点,但绝对是标志性的胜利。”乔健说。标志着什么呢?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是这个团队开始拥有“赢”的气质。
从资本市场的角度看,1998年联想在香港增发成功,是这家公司更重要的一次转折点。但杨元庆团队的成员们,记忆深刻的不是资本而是产业尤其是市场份额——用3年时间完成在中国领先之后,接下来的3年,他们把份额提升到了27%。之后,再无公司能够撼动联想的中国市场地位。按行业的规则看,他们的份额已经到了天花板。“接下来,再用同样的劲,市场份额的增长也不会如此多了。投入产出比,开始下行曲线。”
他们希望找到新的战场,已经初具赢的气质的团队,自然渴望更多更大的胜利。多年以后,乔健讲述她的纽约机场的故事,那是一个国际化的个人开始,同时,更精彩的是,她也提供了这个团队国际化之前的状况。这很关键。如果不细看杨元庆及其班底的曾经,不知历史,将难以理解国际化之后种种磨难以及解决之道。
有更大的赢的企图,又有香港募集的4.5亿港元的资本。联想开始了多元化的发展,在当时,这更像一片利润丰厚的“蓝海”。就在联想多元化拓展之际,柳传志说他们遭遇了第二次战役——连续3年,联想的市场份额每年掉一个百分点,从顶点时的27%跌到3年后的24%。更令人困惑的是,在中国市场上,他们似乎没有直接而明确的对手。谁在联想的下跌期成长得最快?戴尔公司。但是,他们没有任何直接的较量。
“后来我们弄清楚了。我们联想的销售模式是业务全由分销商进行,而做直销的戴尔,撬掉了我们的一个大客户,比如一家银行,我们的分销商没有义务把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啊。所以,两种业务模式的竞争,我们不适应对方的打法。份额一年一年掉。”当时在做联想质量控制的陈旭东,被重新调回销售,与刘军、陈绍鹏组成小组,来分析对手。
这个小组最后不仅完成了对戴尔直销模式的认识,还将他们的研究提炼出PC销售的两种模式:交易型模式(针对普通消费者与中小企业)与关系型模式(大客户)。后来刘军去美国哈佛与斯坦福大学参加全球卓越领导人培训班,这两所大学唯一共同拥有的中国企业案例,就是联想的这个双模式。也正是这个双模式,联想再造了自己的供应链,在全球攻无不克的戴尔,在中国市场没有机会超越联想。在全球竞争最激烈的中国市场上,联想连战连捷,还创造性地总结出两种模式,他们自然渴望在全世界的舞台上去证明自己。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Lenovo业务集团总裁刘军 )
联想的国际化,被柳传志称为联想的第三次战役。挟两次大胜的杨元庆团队,正如陈旭东所言,要成为国际化的革命先驱。——大家都信心满满地开始了国际化之旅。只是,在纽约IBM总部的那个前台小姑娘眼睛都不抬一下,根本都不搭理他们。
王晓岩说:“你想想,如果一家越南或柬埔寨的公司收购了我们,你会正眼瞧他们?”这当然是历经沧桑后的淡然与幽默。在联想国际化初期,信心满满是一种现实,另一种现实则是寻找替代自己的人才——这个更具说服力。最终会是什么结果?7年之后有了答案。
冲突
并购IBM PC后的新联想,工作最稳定并且自然延续的是乔松。他负责整合新联想的采购链,是首席采购官。
联想并购,当时的CFO马雪征是联想方的主谈判者,乔松是她的助手。大公司意味着什么?如果只节省1%,即可大约有1亿美元。对于乔松,这个数据是让人惊讶的:“1亿美元,相当于当时联想一年的利润啊!”现在再让乔松回忆当年的谈判,还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文件有1米多高,都是一点点谈出来的”——比如合约中,有这样一条:“新公司将会让IGS(IBM全球服务部门)在全球范围内承接新公司产品的售后服务。”其中,“产品”一词中表示为“Product”(P字大写),它指的是新公司交割后售出的台式机和笔记本电脑,而如果写成“product”(P字小写)则指广义联想所生产的所有产品。
谈判不易,有无数这样的一个一个的小细节需要劳心劳力,只是谈判结束,没有时间给乔松们回味。新公司设定的目标是:在18个月内,为合并后的公司节约超过1.5亿美元的直接开支。这是首席采购官乔松的任务。
麦肯锡北京分公司资深董事何杰明曾访问过乔松,寻找两家公司合并之后的采购整合之道,何杰明发表在《麦肯锡季刊》上的文章描述:“(乔松说)我们发现完善差旅政策是一个很大的成本节约机会,也许占到节约总额的1/3。”这很出乎意料,大公司之积弊,多在细节。但是,发现问题并不意味着可以改掉它,比如机票,“因为涉及个人,对它进行改变所遇到的阻力,通常会比改变与生产直接相关的成本要大得多”。虽然如此,不仅差旅部分,包括整个新公司的综合采购,在第八个月的时候,乔松和马雪征认为超额完成目标毫无问题。
国际化后的新联想,乔松似乎最顺利地完成了过渡,成效明显。新联想的供应链——这家国际化公司制胜的关键要素之一,由刘军负责。
可是,刘军碰到了麻烦。新联想的第二任CEO阿梅里奥希望他的人来控制供应链的一些重要职能,刘军拒绝了这个要求。结果,为着保护下属,这场冲突却导致了他自身的危机。2011年,柳传志在宣布辞去联想集团董事局主席、改任名誉主席的新闻发布会上,着重说到了刘军:“应该说刘军,人有缺点,但是一个非常全面的领导人。并购完成以后,由于文化的碰撞,国际CEO未必能认同他的能力,让他受到了冷落。向战略委员会汇报的时候,阿梅里奥给刘军打分数很低,我当时差点流眼泪了。”
这场冲突的结果,是刘军离职进修。本来是换他下面的岗位,结果是他付出离开的代价。
大公司当然有着冷酷的一面,只是,刘军的故事,却有着另一面。接到离职进修后要求,刘军满腔郁闷,买了张机票飞到了青岛。或者国际化之后的联想,第一个要淘汰的就是刘军?柳传志总结联想三次战役,认为第二次与戴尔之战——当时杨元庆在负责并购谈判,刘军操控PC业务,他领导联想击退了戴尔的进攻,是联想的大功臣。在青岛的刘军,除了郁闷,还有委屈:“只给我半年的时间,我如何能够整合这个庞大的供应链?”他的未来在哪里?
这个时候,刘军接到了柳传志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他要请刘军还有他的父母一道吃饭。即使现在回忆,刘军仍有幸福的表情:“老板的这个电话太开心了!”回到北京的这顿饭,柳传志给刘军父母解了惑,“离职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培养他”。先前,被要求离职的刘军,不仅自己委屈,连带自己的父母也都很意外:我们家的孩子一直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柳传志很细心,熨平了这份担忧。
刘军会如何评价曾经冲突的CEO阿梅里奥呢?接受本刊两次采访,刘军都真诚地给予了正面的评论:“阿梅是一个操盘高手,是一个运营高手。在并购IBM之后,最大的一个目的就是让他赚钱。IBM能承受亏损,但我们不行。所以,我们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他扭亏为盈。他扭亏为盈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他提升运营效率。成本要降低,运营速度要加快,这些方面恰恰阿梅是个高手。阿梅进来后还是非常果断和强势的,比如降低成本,其实阿梅领导这个团队,我也是其中一员,做了非常坚决、立竿见影的工作,这都为联想经营上的扭亏为盈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同样在柳传志出任联想集团名誉主席的新闻发布会上,柳传志对前两任CEO沃德与阿梅里奥给予了极高评价。7年之后,各方可以公允而论;回到历史现场,曾经的震撼,其实非常值得有志国际化的中国公司分享。
既有实操也有理论的陈旭东,在亚太推广交易型模式并不顺利,要让新联想的非中国籍管理者明白中国行之有效的经验,不容易。他的烦恼不止于此。阿梅约定他的工作汇报会议,一个小时。结果,陈旭东仅仅讲了5分钟,阿梅叫停了,他中止了这个计划一小时的汇报。陈旭东走出会议室,很怨。“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了?”他这样问自己。
那次被阿梅中断的陈旭东的汇报会议,乔健就在现场,这不是阿梅里奥中断汇报唯一的一次,有不少中国同事都遭受了这种待遇。
是不是阿梅只是针对中国人?当时的CFO马雪征跟着阿梅各国视察,她说:“比较之下,他对中国人还算客气的。他骂日本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更凶。”阿梅里奥是标准的美国职业经理人,更是标准的戴尔电脑公司的经理人——这家公司曾经是联想的竞争对手,请对手公司来领导新联想,可见联想学习之志之诚。只是,纯粹的职业经理人的那套策略,对于联想,一家刚刚开始国际化的中国公司,不太灵。
恐怕柳传志是最反对公司政治的公司人,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他提及那本极流行的《杜拉拉升职记》,他说:“我一直努力在公司消除这种东西,勾心斗角,如何能做好企业呢?”所以,在马雪征看来,因为柳传志与杨元庆的领导,在人事上,联想几乎算得上是无菌环境。而阿梅里奥要使用自己人,甚至不惜让一位功勋卓越的高管离职——“这下我知道了,美国公司更讲政治。”乔松当然不喜欢这种公司文化。
阿梅里奥是新联想的第二任CEO,当时公司急需他来完成两家公司的整合,削减成本砍掉冗员,并使新公司盈利,看起来他都做到了,公司当时有了创纪录的利润。但是,代价不菲。乔健描述说:“最大的成本与代价是:信任危机。”——当联想的同事看见刘军离职,他们不知道未来在新公司的生存,究竟是凭能力,还是靠关系。这是否对危险的想象有所夸张,现在其实也很难有准确答案。只是,当时大家的困惑是真实的。
当时,乔健在新加坡,她把她看到的一切写了邮件告诉杨元庆,认为如此下去,公司会很危险。杨元庆不理她,也不回邮件。乔健急了,找着机会打电话给杨元庆,又把自己的想法再申诉一遍,稍后她收到了回邮,杨元庆写得很简单:此后3个月至半年时间,我不要听到你的任何抱怨。你需要做的,只是学习!
收到邮件,从来都是乐观的乔健,说自己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离开联想了。
包括乔健还有陈旭东这样的联想精英,都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离开公司,这确实是危机。一方面,如果国际化后的联想,渐渐演变成只是外国团队管理,而中国的管理者纷纷离席,这样的国际性意义何在?另一方面,乔健后来给出了更出乎意料的解释:我们这个有赢的基因的团队,当时实在有着骄傲的心理,想在国际舞台上获得更大的胜利,至少最初的语言挑战,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因而滋生出坏情绪。无论是纽约的那个前台小姑娘,还是中断你发言的阿梅里奥,我们潜意识里形成的感受就是:你们不尊重人,关键是你们不尊重我们中国人——是我们收购了你们啊!这其实是我们自己有点小心眼,别人根本不这么想。这种心理阻碍了我们的学习与成长。所以,在不恰当的时机里,一群语言都不太利索的中国管理者,与强势而且生硬的职业经理人相遇了,怨恨由此而生。
乔健所见,当然洞见。非亲历者与当事人,不可能有此深入观察。
王晓岩,同样亲历了国际化全过程的联想高级副总裁,她对联想的国际化有另一个有意思的描述:这就像山里的孩子考取了北大、清华,到学校一看,唉,大家什么都知道,而我除了聪明,学习好,其他一无是处。这个时候怎么办,是关闭自己,还是打开自己?
联想的选择,是打开自己,去学习。只是,这个过程不容易。
学习与拓展
在联想并购IBM PC之初,柳传志与杨元庆定下两项意义深远的决定:最初时期,杨元庆不做实操的CEO,而改任董事长。在弱势的位置上“学习”并积累国际化经验。同时,新联想的官方语言,不是中文而是英文。这个决定,使联想那些在中国市场上与国际品牌竞争,战无不胜的联想管理者们,陡然面临语言挑战:你说都说不利索,别人谁会信你。所谓学习,先从语言开始。对联想人,无论是乔健、王晓岩,甚至杨元庆,这都相当于从零开始。
刘军要保护自己的下属,他必定会跟杨元庆汇报自己的想法与选择,杨元庆当然也同意他的决定。可是,这仍然挡不住强势的阿梅里奥。你要求他出利润,你就必须给他权力。柳传志后来甚至也说,即使自己跟阿梅搭档,也未必合作得来。
选取董事长之位,取弱势来学习与积累,杨元庆经历的这个过程,委屈未必比他的同事少,只是,他从来不倾诉与抱怨,因而无人能知他的苦楚。
在多元化收缩之时,联想的六大领域,最后只保留两项,一为PC,二为手机。苹果iPhone崛起,智能手机由此改变消费电子产品的格局与生态,这个时候再来观察联想当年保留手机的决定,有前瞻性,可谓卓识。保留手机,是一个计算,还是一个商业直觉?这是我的疑问。
联想的首席技术官贺志强是这一项目最坚定的捍卫者。这位1986年从中科院计算机所研究生毕业就进入联想的技术专才,对手机的认识:“它是一种手持计算设备。”——“对于PC,我把它称为‘个人计算’,从这个行业的发展趋势看,由台式电脑到笔记本,再到手持,是必然的过程。手持计算设备,当然就是手机了。”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CTO贺志强 )
在多元化复盘时,财务系列的专才,也赞同保留手机。王晓岩分析:“我们在分析公司核心利益时,结合我们联想团队的能力,品牌业务是优势,而不是服务业。手机业务首先吻合这一点,它是品牌,不是服务;另外,一家公司不能只有核心业务,而应对未来投资与布局,从附加值和角度看,手机的现金流非常好。我们是做消费业务的,还款非常快,而我们零部件采购的器件商周期又特别长。所以,手机虽然是负利润,但它是正现金流,在经济附加值上是有回报的。”
从技术和财务的分析,手机都是联想需要投资未来的“种子项目”,但回到中国市场现实,当时联想面临三重疑问:手机在中国,已是一个成熟市场,产业结构稳定了,因而留给联想的机会是有限的;而且,当时中国的“山寨机”太泛滥;另外,联想的顾问公司对联想保留手机持最大的反对意见。——对于像联想这样从市场上打拼出来的公司,市场更具决定力。
在理性分析与市场现实的矛盾中,杨元庆最后还是选择了保留手机。“这是计算的结果?还是商业的直觉?”杨元庆想了想,告诉我:“当然理性多一点。但计算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因素,是信念!相信未来的方向一定如此。”
信念。杨元庆和他的同事,相信这件事。
阿梅里奥不去计算手机有无未来,他要当期利润。而在当期里,手机是亏损的,他决定砍掉。砍掉这个项目,“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以及将来,这都不是我赞同的主意!”董事长杨元庆不同意,却无法扭转阿梅里奥的决定。柳传志也是赞同保留手机项目的,但即使他,也无法阻止阿梅卖掉它。好在大公司周旋余地大,柳传志领导的联想控股下面的一家公司买下了它。杨元庆与阿梅里奥的分工是,杨元庆管研究,在手机业务被卖掉之后,他能够做的只是,让联想研究院的贺志强不放弃“手持计算设备”的研究。
当你选择学习,选择以弱势姿态来积累经验时,你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压力与委屈。考上北大、清华的山里的孩子,学习成长,并不容易,有很多烦恼。
陈旭东在新加坡领导着亚太地区的交易型业务的拓展,这是联想在中国取胜的重要经验。当时,联想重点拓展的国家是印度,印度与中国非常相似,属于典型的新兴市场,各种品牌都在竞争之中。初期,联想的印度开拓,收获良好。那么,在新兴市场取得的经验,如果进入成熟市场会怎样呢?杨元庆为了取得这份经验,亲自带领一个小组去开拓德国市场。
连续的联想中国区销售冠军章灿被选出来去进攻德国,同时有三个联想的中国同事在欧洲的后方——法国巴黎协助他。简单地看,联想与IBM,从产品的结构上看,彼此极为互补。IBM的产品主要是商用,即大企业大机构尤其是政府部门使用者多,按联想的分类,他们是属于关系型交易;而联想的产品,由分销商开始起步,主要集中于消费类市场——当然这主要在中国。国外市场既然联想并购的IBM主要是商用市场,那么,联想是否可以去拓展消费类市场呢?这是基本逻辑。章灿发现的德国市场:双垄断。这也是成熟市场的基本特征:前三、四位品牌电脑的市场占有率接近80%,而排名前三位的销售渠道,又垄断了大部分的销售额。双垄断形成强大壁垒,对于联想这样的品牌,进入不易。
章灿还是找到了突破点,即德国的中小企业市场,这是一个尚未充分竞争的领域。最终,虽然一年项目试验结束,联想也未能进入德国的消费市场,但还是取得了重要的经验:PC行业,最重要的驱动力是产品。无论品牌与渠道如何垄断,核心的竞争力仍然是产品。稍后,在IBM Think系列产品之后,联想创立了自己新的Idea产品系列。很难说这跟德国经验没有关系。
( 2012年8月6日,联想集团在中国国家会议中心举行ThinkPad X1 Carbon全球首发活动 )
在强势CEO阿梅里奥控制下,联想重要的领导人刘军离职学习,联想重要的产品手机被出售……杨元庆领导的德国小组,虽然在一年的尝试时间里,杨元庆有10次飞赴德国,几乎每月一次指导工作的经历,但这个项目,仍然未能坚持下去。这个时候,新联想的整个步调,是戴尔的翻版;同时,联想的中国高管们在想何时离开联想,而阿梅招来的高管们则开始讨论联想是不是又是一家美国的PC公司——在一次高管们的会议上,这个话题成为讨论的议题,马雪征很生气,她板着脸对大家说:“无论怎样,联想注定是一家中国的国际性企业!”
比较之下,联想交易型模式的拓展,在新兴市场取得了丰富的经验以及稳步的成长。这是早期联想一直在发展的一个脉络。联想的高级副总裁陈绍鹏领导着这支力量,最开始,亦即并购之初,中国区将港台部分纳入旗下,成立大中华区;之后2007至2008年,又将俄罗斯以及独联体国家纳入陈绍鹏的控制范畴,再后就是东盟与印度……只是,它的价值要稍晚一些,才会被发现。
遭遇战
国际化的联想选择的官方语言是英语,这首先挑战的是联想自己。在早期,这种选择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联想自己的高管因为语言不行,而被公司里以英语为母语的同行轻看。“语言即能力”,是一般心理。但对联想那些正在进行语言学习的管理者们,他们虽然暂时用英语表达有困难不流利,但对全球PC发展的趋势,却是洞若观火。
联想并购IBM之际,两个叠加的变化趋势,正在发生着。贺志强向本刊总结说:对于PC而言,2006年是个区隔点,其标志是移动互联网的出现。此前的30年时间,比如所谓信息化,PC标准化种种,其实IT产业是作为一个生产工具来支持企业的生产效率的。这些进步都是技术在驱动,它的服务目标非常清楚,为企业提高效率。但在经过2006年这个区隔点,之后的IT产业变得消费化。它的未来不再仅仅是企业效率,而主要目标是消费者。——两个叠加的趋势,一是全球消费PC大幅增长,在这时开始超过企业PC;二是以苹果为代表,3G业务开始爆发。
杨元庆着急着在德国试点消费业务,以及陈绍鹏领导中国团队不断扩张消费业务拓展交易型模式,看起来是中国经验的全球试验以及推广,实则内里是对这种变化大势的认识。但是,董事长不能跨越CEO直接控制业务——现代企业的一般特征如此,无有例外。
后来有很多记者采访表明,并购了IBM PC,而成为全球第三大PC厂商的新联想,让第一位的惠普(HP)以及第二位的戴尔(Dell)最担心的是:进入消费市场。而联想在中国的成功,正在消费市场。可是,当时领导联想的CEO阿梅里奥,对消费市场的兴致有限。他的工作重点是挤水分保商用,而不是开拓新领域与新业务。
进入德国消费市场一年试验之后,联想碰上进入欧洲消费市场的另一个机会。2007年8月7日晚,联想发布公告宣布:确认有意收购欧洲Packard Bell电脑公司。总部设在荷兰的PB公司,按数据是当时西欧第五大的电脑制造商——市场份额3%,之前一年的销售额约为20亿美元,销售量是83万台。PB的身世颇为复杂,在联想计划收购之时,这家公司已经六度易主,曾经一度是NEC在欧洲的子公司。
有意思的是,当时是陈绍鹏作为联想的代表来解释为什么收购欧洲PB公司:“杨元庆主席在上次财报会议中非常明确:必须做好海外消费市场,主要是美洲、欧洲市场,联想在这块的企图心是很强烈的。”陈绍鹏还表示:亚太区离大中华区比较近,联想已把一些大中华区的产品和业务模式带过去,效果非常好。而欧美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也是全球最难做的两块市场,联想必须在这些领域取得突破,才能证明在中国成功的交易型业务模式是有竞争力的。与此同时,当时的CEO阿梅里奥也向国际媒体证实了联想的收购计划。
比较起来,欧洲的PB电脑公司,无论体量还是影响力,比IBM小很多。它之于联想的价值,是进入欧洲消费市场的一个介质性公司,是联想全球拓展很正常的路径选择,一般而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司新闻而已。但是,这次收购,台湾宏碁公司出来竞购,风波骤起。
联想宏碁之争,意义深远,颇值分析。
宏碁的国际化步伐,是标准的以并购国际中小企业而稳步成长的类型。1987年,宏碁并购了美国的康点公司,这是它全球化的第一步。可是,4年之后,这家公司的并购遭遇失败,创业以来首次出现赤字。10年后,1997年,宏碁购买美国德州仪器的行动运算部门,此次并购,使宏碁成为美国第四大笔记本制造商。更重要的是,因为并购,台湾的宏碁拥有了一位后来决定这家公司命运的传奇人物:意大利人蒋凡可·兰奇(Gianfranco Lanci)。
多数时候,中国媒体关注联想,关注这家中国的国际性公司,会注重公司的内部运行及其成长性。因而,我们经常会忘记这一事实,作为一家国际性公司,它是要参与国际性竞争的。那么,联想的对手是谁?联想会与谁,以及如何进行竞争?还有,结果怎样?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看到的联想,是孤本性的事实,难言完整。
联想收购PB,竞争者宏碁出现了,双方展开遭遇战。
简单地看,走曲线的宏碁打败了走直线的联想。联想发布并购谈判的公告之际,媒体报道,联想的确已获得“排他性”谈判的机会,这意味着成功就在不远处。仅仅20天后,宏碁公司宣布他们以7.1亿美元收购美国第四大PC商Gateway。彼此在竞争欧洲的电脑公司,宏碁却曲折去买美国公司,这个曲线意义何在?Gateway拥有欧洲电脑公司PB的优先购股权,当宏碁买下Gateway后,大家突然明白,联想的并购充满变数。
果然,宏碁动用了“优先购股权”条款,联想出局。
这次收购竞争,媒体兴致很大,很快就弄清楚了宏碁对Gateway的购买策略。Gateway股份一直在1.1美元附近波动,宏碁计划出价1.8美元收购——按财务计算,这已经算超额溢价了,双方在这一价位进行着正常的谈判。当联想并购PB的消息传出,宏碁改变策略,提高到1.9美元的出价,迅速结束对Gateway收购谈判,落袋为安。而Gateway既已进入宏碁之手,PB去向再无悬念。
有意思的是,宏碁快速购买Gate-way,资本市场以及媒体极不看好。当宏碁的收购消息传出,无论是宏碁,还是Gateway,没有因这起并购而股价上扬,反而是应声大跌。台湾媒体报道:分析师认为,宏碁的收购纯属冒险。创办于1985年的Gateway,高峰时股价曾达至80美元,而当时康柏公司意欲以70亿美元收购它,结果它拒不出售,后来股价一落千丈,只有1美元左右。在这种情势下的收购——“宏碁开出7.1亿美元,属高价。收购价相比股价,溢价达57%,消耗了宏碁净利润的65%。投资者无法看好。”
相比资本市场,企业家的逻辑更长线。后来大家明白,宏碁溢价,志在PB。
可是,即使如此,宏碁的选择,仍是迷雾重重。宏碁欧洲业务,在兰奇的领导之下,2004年已超越惠普,成为欧洲第一大笔记本电脑厂商。显然,宏碁收购Gateway并非为着美国市场,而是曲线为了欧洲的PB。但是,宏碁已在欧洲拥有领先性优势,相比之下,联想甚至还没有找到进入欧洲消费市场的门径,宏碁有必要如此溢价投资自己的优势市场吗?
宏碁自溢价收购Gateway后,就让分析师产生一系列的“不懂”。宏碁董事长王振堂为此专门接受采访,他的回应很直接:“(阻击联想进入欧洲)是我们考虑因素的一部分,也是一个很关键因素。这是一石三鸟,甚至是四鸟的交易,投资回报相当高。”实业家对全球市场的理解,不是资本市场短线逻辑可以想象的。简单地讲,实业家对行业规律的认识更清醒,他们腾挪的格局更大。
上网本与消费市场
今年元月,本刊有一次欧洲寻访,去发现PC的欧洲市场以及联想的欧洲攻略,我们的第一站即为意大利米兰,我们要拜访的是兰奇。2007年联想与宏碁收购战时,兰奇是宏碁的CEO,他当然是竞购战宏碁的重要决策与参与人。对于那次竞争,宏碁为什么会赢?兰奇想了想:“因为我们更快。”快,当然。只是,速度是战略之下的战术而已。全球性的电脑公司、PC行业、未来趋势……这些如果我们不去认识他们的规律性,不建立思考、理解与分析框架,将无法明白那些电脑大佬,比如王振堂,比如杨元庆的选择。
从米兰飞往巴黎,然后由巴黎坐火车去德国科隆,一路大雪,火车晚点两小时,13点才到。然后由科隆去到杜塞尔多夫,接着又转回到埃森——联想收购德国电脑公司Medion所在城市。半个下午,跑了3个德国城市。德国有点类似欧洲的缩小版——德国一个个城市之间的人口与资源分布,跟欧洲一个个国家之间类似,彼此相距不远,沟通方便,却也是不同的城市或者不同的国家;虽然双方只有几十或者几百公里的距离,但至少各自拥有不同的足球队。
这样的欧洲,为什么没有产生像美国惠普、戴尔或者苹果,也没有产生类似亚洲三星、联想以及宏碁这样的电脑公司?或许地理是一种因素。当然,回答我们这一疑问的欧洲PC从业者解释说:过去曾经有过很厉害的电脑公司,只不过,之后先被美国公司打败,后来又被亚洲公司超越。现在呢?没有欧洲的PC品牌与公司了。
行走在欧洲,思考这里为什么没有全球性PC品牌与公司,再回想当年联想国际化时,联想人解释这一道路选择的理由:PC行业,只有进入全球前五位才能生存。这当然是真知灼见,欧洲的故事,正是这种判断的例证。可是,真正的全球前五位的PC品牌,他们是什么样的生存模式?——欧洲没有自己的品牌,在相当的意义上提供了一种空间。国际性的PC公司,其基本结构是,有庞大的本土市场份额,有足够的利润保证,然后进攻全球市场——中国内地市场之于联想,美国市场之于惠普、戴尔与苹果,皆属此理。那么,台湾地区的宏碁,还有华硕,他们的“本土市场”在哪里?答案是:欧洲。在收购美国Gateway与欧洲PB后,宏碁营业收入的比重,欧洲市场由过去的32%提高到了52%,北美25%,亚洲23%。欧洲这个“本土市场”,宏碁当然会拼命保卫,狙击联想进入。这是他们的利润源地。
竞争比想象的激烈。2004年,宏碁在欧洲夺得笔记本销量第一的位置,同时,他们的电脑整体销售处于全球第五;之后,2005年,再进一位,成为全球第四大电脑厂商。这个时候,兰奇获任CEO,他雄心勃勃,要带领宏碁更上层楼。此时,联想宣布并购IBM PC,结果这个大体量的电脑公司的诞生,横阻在宏碁面前,全球第三,难道是个越不过去的坎?
联想与宏碁全球第三大PC之争,是我们理解宏碁那个疑问重重的并购的另种因素。宏碁要保卫自己的欧洲市场份额,更要去进攻全球的份额与提升自己的地位。
自从并购IBM PC,并凭此登上全球舞台之后,联想与宏碁的第三之争,甚至是每个季度的戏剧所在。2006年最后一季度,宏碁电脑发货量首次超过联想,拿到了梦想已久的第三名的位置;可是,下一个季度,2007年第一季度,双方又战平了,销售都是400万部;然后,2007年第二季度,联想以490万的销量超过宏碁430万的销量。销售战场竞争激烈,而在并购的舞台上,宏碁宣布将美国的Gateway收入囊中,欧洲的PB公司亦将被宏碁收购。两个收购完成后,没有任何疑问,宏碁坐稳了全球第三大PC厂商的位置。这年底,宏碁宣布与国际奥委会合作,成为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与2012年伦敦奥运会计算设备的合作伙伴。他们替代的正是北京奥运会时的联想。
本土市场的利润,全球市场的份额,这当然是观察全球性PC公司最关键的方法论。当然,如果仅止于此,仍是局部与片断。全球性PC,格局与演变,比想象复杂。
简单地看电脑的历史,最开始的时候,它是生产工具,为企业提高效率而存在;到了2006年左右,专业人士都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即为企业提高效率的PC,正在被为消费者使用的PC所超越,从出货量来看,彼此数据接近,转折即将完成。联想在中国本土市场,是以做消费者市场起家的,而并购的IBM PC是商用市场,是典型的为机构或企业提高效率的产品类型,而且是高端商用。那么,联想能否以及如何进入全球性的消费市场,换言,也就是如何把中国经验实践于全球,才是考验这家国际化公司未来能否成功最关键的考卷。杨元庆以及陈绍鹏的拓展,其意正在于此。
这种趋势,对于宏碁的董事长王振堂,以及CEO兰奇,又岂能无察。对行业趋势的认识,是全球性PC企业能否存活的关键;更关键的是,既察觉趋势之变,PC企业的领袖,有无能力去选择并创造出未来格局。这甚至是超过本土市场利润以及全球市场份额更重要的因素。
大势正在逆转,PC的出路是什么?在哪里?
2007年,在宏碁与联想进行并购战之际,另一家台湾的PC厂商华硕推出了全世界第一款上网本EeePC。华硕的这款小笔记本,制造思路迥异传统,它选择的是减法——舍弃高端处理器而采用英特尔(Intel)的低阶平台;把屏幕缩小,操作系统用免费的Linux,还减去笔记本型计算机的重量尤其是价格,只保留够用的功能。这一产品甫一推出,即获广泛关注。这年冬天,亚马逊网站票选EeePC为年度最想要的圣诞礼物,而英国《金融时报》则将它的影响与苹果并列。有趣的是,后来除了苹果公司,所有PC公司都追随这款产品,它成为那个时代最受宠爱的产品。
上网本才是PC行业的未来?至少当时大家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一大势里,兰奇领导着宏碁大获全胜,凭借上网本,宏碁2009年营业收入达到179亿美元,超越戴尔成为全球第二大PC厂商。
2008年元月,在那个被广泛传播的故事里,兰奇只花了一个小时说服宏碁董事会,把宏碁的战略方向调整到上网本。4个月后,宏碁的上网本,开始攻克欧洲各大市场。这款小小的宏碁上网本,像成吉思汗的战马,无坚不摧。我们在米兰询问兰奇:果真只花了一小时说服董事会?兰奇笑了,当然不止一小时。
战略选择当口,或许是个戏剧性的迅速决定,但思考清楚,却是长期的积累。
一般描述兰奇能够将欧洲做成宏碁的“本土市场”,主要基于宏碁自身的“新营销模式”——这是一个逐渐演变的模式,宏碁创始人施振荣在早期提出了流行华人世界的“微笑曲线”,即左边代表研发、中间代表制造、右边代表营销,宏碁的选择是加强左右两边的研发与营销,这两边利润最高,放弃利润低的制造部分。这一理论发展到后来的“新营销模式”,即宏碁更单纯,只做研发与品牌,将生产、销售和物流等环节以外包和合作的形式交给代工厂商和经销渠道等,甚至分销商直接可以通过代工厂拿货。如此,宏碁的运营成本大为降低,这是它赖以成功的核心要素。
对于PC行业,果真营销为王?宏碁的例子似乎证明确实如此。可是,即使以兰奇为例来深入考察,结论或许也将是否定性的。在欧洲,兰奇真正有价值的核心竞争力,是他的团队跟市场近,积累了一整套数据,为什么选择上网本,消费者的数据支持他。
我们在欧洲的寻找以及对兰奇的采访,可以描绘的是另一种曲线与选择。正如当年联想在中国的本土市场也遭遇戴尔的攻击,结果联想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双模式;在欧洲领导宏碁的兰奇,同样也遭受戴尔的挑战,他如何应对?仍然是依靠数据。戴尔的直销,进攻的商用客户,而兰奇的消费者数据显示,PC正在逆转,由企业而消费者个人。兰奇告诉我们:这是他坚决选择在欧洲做分销渠道的关键因素,趋势在变,必须因应形势。
在正在变化的PC世界里,大家面临什么的未来?兰奇的判断是:未来的移动终端将由三类产品瓜分市场,一是常规的笔记本电脑(第一电脑),二是网络笔记本电脑,三是智能掌上机(手机?后二类都为第二电脑)。——还没有出现的网络笔记本,亦即后来的上网本,就在兰奇的想象与规划之中。所以,他说服公司将所有资源投向上网本,当然有源头。
兰奇的选择,证明PC世界真正的铁律:产品为王。只是过去追随型公司如宏碁,没有真正的研发能力,只能投入并强化营销。行业的演变,无论逆转还是颠覆,无有例外,核心要素是:产品。
那么,果真上网本就定义了PC行业的未来。看上去宏碁是这么想的。在成为全球第二之后,2010年,宏碁准备再次投入资源,争夺中国内地的市场份额。他们的进攻方式是:并购。当年的8月4日,他们公布了与方正合作的细节。
最寒冷的冬天
那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山里的小孩子,如何学习?如何学习在国际化企业的生存、奋斗、成长并取得成功?听《隐形的翅膀》不再伤感的乔健总结说:这种学习有四个阶段,一是语言的学习,二是各国不同业务模式的学习,三是学习跟不同人的相处,也就是文化之间的学习,四是学习驾驭自我。这个最关键。
曾经是学日语的乔健,之所以信心满满地独自去纽约上班,是她自己相信:语言,去到那个环境,你很快就学会了。这个信心,当然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头,可结果还是证明了她的语言环境论。“最开始出国,面对外国的入境官,要被问10分钟,满头大汗;后来什么都明白了,结果他们什么也不问了,5秒钟就过去了!”
联想的国际化,公司的每一个参与者,尤其是像乔健这样的直接参与者,都需要深刻的,甚至是改变人生式的学习。这是这家公司成长必须付出的成本,但是,真问题是,在如此残酷竞争的行业里,没有人会给联想任何静止的学习条件与机会。“哦,等你学习会了,再来跟我竞争!”——不可能。PC竞场上,始终在竞争着,不会空转。
2008年,联想是北京奥运会的主赞助商。这是联想全球化之后,在真正全球性舞台上大规模地亮相,这是一个辉煌的纪录。可是,很快奥运夏季过去,冬天来临。
联想的财年从每年的4月1日开始算起,2008年的第二个财季,也就是北京奥运会召开的那个季度,联想开始亏损,无法止亏。最后的数据,这一财年,联想巨亏2.26亿美元。
如何理解联想的亏损,像联想这样的公司,复盘检讨是其基本功课。从外部因素看,2008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是重大的背景因素。经济环境恶劣,首先是各企业压缩的支出,而联想在全球商用笔记本领域领先的Think,销售遭遇最广泛的收缩——在过去,在此领域获取利润,是CEO最主要的选择,也是联想利润最重要来源。金融危机来临,这一部分利润失去了。而过去最稳定的中国市场,杨元庆坦陈:“当时,中国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增长落在全球之后。”这重现实,对当年的联想打击尤大。
对于PC行业,这是一个重重现实叠加的年代,一方面金融危机来临,另一方面,行业正在完成从企业PC往消费者PC过渡的转折时刻。上网本在此际崛起,金融危机的外部环境,反正有利于它的迅速成长。企业压缩开支,价格极其低廉的上网本面市,与消费者购买上升相遇——这一压一拉,全球的企业客户市场萎缩了20%,而同期的消费PC业务却增长20%,形成罕见的消费浪潮,而这增长部分,大部分被上网本拿走了——数据表明,2009年一季度,上网本同比增长,竟高达872%,用井喷形容,显然准确。在这一复杂的转折格局里,杨元庆与陈绍鹏对消费市场的开拓,虽然非常努力,但没有踏准这一情势的节奏,联想几乎没有下场参战,游戏的格局即被改变。
在金融危机之中的联想,不仅失去与行业同步进步的机会,就自身而言,企业对正常的未来变局也没有准备好,何况如此大的变革时期。乔健描述当年真实的联想窘况:“全球经济形势不好,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阿梅里奥的下一年整个是透支的。因为我们有些钱,比如像IT,你跟IBM签了一个合同,你为了让当年的业绩好看,承诺他们在未来7年里面跟你做一个什么项目,那个项目要价是高的。这意味着,你现在把未来给预支了。另外,我们还有服务的预提费用,这个产品我卖给你,将来是有维修成本的,卖出的同时,根据这个产品的故障率和生命周期,从财务拿出一笔钱建立一个资金池,这个产品将来的维修都从这个资金池里提。原则上这个钱百分之百跟你将来维修的钱一样多。一般来说,杨元庆的做法是稍微多提一点,等这个产品三年保修期过了,再把这个钱释放出来。但是阿梅里奥当时采取的措施是相反的,他把这个池子里的钱越蓄越少,实际上就意味着未来三年,从理论上讲,你资金池里的钱是不够花的。”
这个时候的联想,不止亏损2.26亿美元这么简单,曾经让人赞美的业务表现,特别是创纪录的利润数据,所蕴藏的成本此刻显现。联想受伤不轻。乔健回忆那年冬天,纽约,大雪,“我就觉得好像到了世界末日,这个冬天还过得去吗?”
这个冬天能不能过去,第一道关口,就是在董事会,柳传志能不能说服其他董事,尤其是战略伙伴——基金投资公司的董事,把CEO阿梅里奥拿下。一年前,阿梅里奥有极好的表现,创下联想前所未有的利润纪录,那么,仅仅一年,联想巨亏,“好的理由是经济环境恶劣”——从资本市场的逻辑看,这样更能解释这种变化。真实的联想,其内部状况并非简单环境恶劣所致,如何清晰地解释呢?做产业而且是希望做百年老店式企业的思路,比如柳传志,他既看到当下的利润,更看重未来企业的发展——这跟职业经理人,与财务投资人的角度迥异,他能说服其他董事吗?
即使这个真实的、不改变难以生存的联想现实可以清楚地告诉董事会,但真正换掉阿梅里奥,联想必将面临:品牌的风险与市场流失的风险;那些被阿梅里奥招来的高管流失的风险——这个更令人担忧。这些都是联想并购IBM之初曾思考过的风险,4年之后,仍是挑战。好在,毕竟有了4年的国际化学习。
在说服其他董事之后,对于柳传志而言,迎来更重大的挑战,他如何通知阿梅里奥,一个超级强硬的职业经理人离开公司。三个人,柳传志、阿梅里奥,还有一位翻译进入小房间,最后的结果,柳传志解决了这一棘手的问题。我们当然很好奇,想知道一路通关,并且最后解决问题的柳传志,是如何进行这场谈话的。柳传志想了想,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故事咽了回去:“这个,我还不能讲。”联想补偿了阿梅里奥325万美元,彼此结束合同。
以董事长之弱势位置,在新联想进行了4年的国际化学习之后,杨元庆获得重任CEO,重新实操公司的机会。柳传志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初就计划好了的,先学习后实操。”
中国方式的国际公司
在北京奥运会前夕,杨元庆曾邀约他的联想班底里的精英,从格尔木出发,自己开车去拉萨。事后,在陈旭东与陈绍鹏看来,对这一群中年人而言,这是唤醒他们少年记忆里的热情与冲动的一次行程。陈旭东说:“这个时候,我们也觉得可以在全球舞台上展示展示了。4年啊!一个真正的国际性公司由你实操,在这个过程中学习,你当然会长进。”
但是,在联想亏损,纽约大雪的那个寒冷的冬天,促使阿梅里奥离开,只是度过冬天的开始。杨元庆重任CEO与重任董事长的柳传志搭档,接下来,杨元庆需要说服董事会接受他,特别是同意他的联想发展方案。
杨元庆提出了一个四年发展计划,每年有具体的发展目标,包含市场占有率与利润指标,每年紧密相连,不可分割。这个四年发展计划,与我们惯常看到的行业发展规划、地区发展计划不同,它是跟杨元庆,还有各位高管的薪酬相连的。如何相连?乔健告诉我们:联想有一个普通员工的基本奖金方案,叫P3,以这个相对稳定的奖金为标准——四年计划,如果都完成了,你四年加起来的奖金,会远远大于单个的P3之和。但是,对于杨元庆以及高管们,这个四年计划里的奖金,是分解的,第一年完成计划会远远小于P3奖金,第二年也会小,但小得少一些了;第三年开始大于P3;第四年会远远大于P3。当然,这个前提是你每年都完成计划目标。如此安排是对公司连续发展的激励。
成长于中国高速发展期的联想,“绩效导向”是公司重要的特征。同样,公司的薪酬制度,也是匹配于这种“绩效导向”的。但是,已经度过高速发展期的联想的外国高管们,他们不是在这种快速成长性文化里长大的,不易适应。
当时董事会董事Bill Grabe是薪酬委员会主席——他是联想战略投资者GA的负责人,在董事会里,他是阿梅里奥的支持者,开始并不看好杨元庆,这套复杂的中国式的薪酬激励方案他倒是同意通过了。“他为什么通过?因为他看都没有认真看,他说这个计划杨元庆们完成不了,拿不到任何奖励。结果他发现自己错了,联想发展越来越好,他变得超级喜欢杨元庆,是杨元庆坚决的捍卫者。”乔健告诉我们:中国方式被广泛接受,也是需要时间的。当时,联想的高管们觉得第一年的份额与利润指标完成没有问题,但后面的,完成起来困难很大,因此纷纷要求回到相对固定的P3奖励。“杨元庆想了一个办法,说改回去也可以,但一个人只能改一次,不许反悔。结果,大家想了想,如果完成了呢?那奖金数目可是远远超过P3,如此一倒腾,还是放弃改变了。现在四年计划快结束了,每年的计划都完成了。你看他们奖金,后来两年,不是一般地高。人人高兴无比。”
在乔健看来,杨元庆的四年计划,“极具创造性”,是真正的环环相扣。跟薪酬挂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比如利润,第一年如果远远超过计划,按常理会按比例将它分配给大家,但杨元庆制定的那个第一、二年奖金远小于P3,就是控制奖金分配。“他要把这部分利润投入到研发、投入到新兴市场建设,甚至去增加公司维修的资金池……只有这样,公司才有未来,才可能年年进步!”联想的选择,实则公司发展过程中的“积累与分配”的权重比例调整。这是赶超型公司,在追求快速发展过程中,必需的制度安排。相比于更具传播性的公司高管们的奖金分配方案,杨元庆这套四年计划真正的价值之处在此:在制度上,而且是涉及各个层面的制度上建立并保证公司长期发展。制度设计,才是“主人企业”的基础。
一家公司希望自己做成百年老店,是需要一系列创造性的策略与制度的。比如杨元庆的四年计划,很偶然,杨元庆透露了这个计划,但当我们去追问这个计划更详细与具体的内容时,他又告诉我们:必须等到计划全部结束时,才能公布。现在可以说的是,今年3月31日到期的四年周期计划,完成毫无问题。所以,我们会看到杨元庆和联想高管们很大数字的薪酬。
看起来,杨元庆要去说服以柳传志为董事长的董事会,并不是难事。更具挑战的是如何说服自己旗下的那些不同国籍的高管们。
杨元庆创造出了自己的决策机构LEC(执委员),中国高管4个,外籍高管4个,加上杨元庆,一共9个人每个月讨论一次公司战略,并做出决定。“这其实是老联想的传统,我们叫群策群力,比如当年多元化复盘的时候,就是采取的这种模式。”看来国际化的联想,中国基因开始显性。杨元庆解释说:过去因为语言问题,中国长于业务的同事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新的班子,照顾了中国同事的数量。但是,我们也不能极左极右,必须在中外同事间取得一个恰当的平衡。
显然,阿梅里奥美国式的职业经理人的决策模式,不能适应像联想这样国际化公司的实际。但如果完全由中国管理者控制公司,恐怕也未必现实,毕竟联想是依靠并购才完成国际化成长的。杨元庆甚至很断然地选取了一个“绝对公平”的对等数字:4对4。
任何制度,必须要在使用过程中去认定它的优劣。设计里很巧妙的LEC,现实操作会怎样?
杨元庆出任CEO之后,第一时间跟正在美国学习的王晓岩打了个电话,请她回来出任联想的CIO(首席信息官),负责这家公司的IT建设。这对王晓岩来说,很突然,她曾两次向杨元庆提出辞职,第一次被拒绝,第二次杨元庆派她到美国进修。2009年,4年之后,王晓岩发现,语言对她,不再是问题。“语言当然是基础,但是,对于我们而言,语言是用来交流业务的工具。所以,它是你一个全面适应国际化的过程,不单纯是语言问题。”
“为什么两次辞职都未离开联想呢?”
“是啊。元庆一留,我就不走了。后来我明白为什么没走,是不想在输的时候走!”
企业IT,简单讲就是企业的信息系统。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简单,建立起来复杂无比的系统,王晓岩挑战的是什么呢?过去联想有自己的IT系统,但只是中文界面的,无法支持全球化后的联想信息系统。最初的时候,是使用IBM的系统。但问题是,IBM的系统是事业部模式,他的全部职能是全球共享的,没有为PC单独做一套系统。联想必须自己全部从头来过,做出自己的系统。而且,还是在工作正常运作,不能停滞的状态下进行。“就像《生死时速》那部电影,车不能停,人还得把炸弹给拆了。我们也这样,因为业务不能被这个影响,你必须确保业务的平稳导入。”
联想国际化的前4年,都是外国高管负责联想CIO这部分,王晓岩做助手。“我当时是真想找到自己的替代者,招了无数的人,但没人能替代我。为什么?你做联想的IT,必须熟悉联想的业务流程,尤其是它如何演变而来,如果不清楚,根本没法做。而我是跟联想一道成长起来的,它的流程,还真没人比我熟悉。”企业IT,事无巨细,都得设计记录,比如电源线以及插头,不同国家不同的制式,还有说明书的语言问题,以及各国货币尤其是无时不在波动的汇率……
过去的联想,负责企业IT这部分的只有150人,而现在扩充到了1600人,在相当的意义上,企业的IT,是其核心竞争力的来源。与欧美国家的国际性企业不同,他们的企业IT是逐渐成形,一点点扩展而成的。但联想无法这样,必须“全新”,这既是挑战也是难得的经验,更是可以后来居上的条件。今年1月,联想企业IT的最后一个项目上线,12个大项目全部完成。联想彻底摆脱IBM系统。
现在当然是各种好消息。但王晓岩刚刚回来领导联想的IT之际,在LEC会议上,各位联想决策层成员,对王晓岩的方案充满争议。“争议的不是方案本身,而是方案里的细节。联想的IT系统从IBM搬移出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没人会讨论它的结构性设计。但具体步骤,为什么要先从中国开始搬,为什么欧洲最后搬……这是什么意思?偏心?”乔健回忆最初LEC会议,仍然处在阿梅里奥“信任危机”的后遗症里,大家弄得都很紧张。
中国的联想式的群策群力决策模式,在国际化之后,还可能顺利使用吗?
对于乔健、王晓岩这样的聪明人,虽然最初语言问题确实让她们很狼狈,但语言绝对不可能阻挡她们,她们的学习与思考能力远远超过同辈。"语言当然不仅仅是语言问题”——对王晓岩是这样,对乔健同样如此。乔健的深入而且有价值的观察是从细节开始的:“美国人说话,你还没有说话,他就跟上来了。他并不是要提供一个成熟的方案,他只是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大家在讨论过程中形成共识与结论。但咱们中国人不这样,我们非深思熟虑不可,说出来都有成形的东西。最初我们语言不行,有想法说不出来,他们就觉得你不成。后来我们语言能力上来了,听得懂,也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了。这个时候,因为信任的问题,反而我们不愿意参与到这个讨论游戏里去。为什么?彼此不信任,外国人过去觉得你不会说,没料;而现在中国人觉得,你这么能说,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啊!”
乔健观察到的这层现实,即使在最高决策层LEC里,都似有存在。怎么办?
独自去到纽约,去到并购后的IBM上班的乔健,她的工作一直是人力资源(HR)。成立了LEC后,杨元庆找到她,希望她来做联想的战略规划。“如果公司内部找战略规划的人才,排前10名,肯定没有我;如果列出一个100人名单呢?我是做人力资源的,我相信仍然不会有我。”——当然,我们必须相信做人力资源的乔健对自己的判断。她表示要拒绝这个职位,杨元庆有点着急,他说:“如果公司相信你,都愿意冒这个险使用你,那你为什么不跟着公司一起冒这个险呢?”这个理由没法让人拒绝。
像乔健这样的明白人,很迅速就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我在做HR所积累的优势是,对公司整个业务以及各部门的人才很了解熟悉,我是桥梁式的人物,可以在公司业务与做战略规划之间,也可以在中国管理层与美国管理层之间,还能在内部的业务与外部的信息之间进行沟通。这样,就可以把整个公司的战略设计给组织起来了,然后大家做,让这些高层管理团队认为是他们的想法,是大家共同创造出来的。”
LEC会议最初的生硬与紧张,彼此的不信任,因为有“秘书长”式的乔健的出现,尤其她对公司人与事的了解,以及出色的沟通能力,中国决策模式,终于顺利成为国际化联想的决策方式。所以,虽然是9人制度,以利于决策时投票,但真正做出战略选择,“并非通过投票达成”。决策,首先是寻找问题,然后分析,找出成因以及对策,形成共识,所谓战略,由此而来。之后,公司战略变成各个部门如何协调配合起来完成,还有如何考核……
建立了LEC决策模式,并找到了使之可以良性运转的战略规划师,还通过了联想未来四年发展计划。这个时候,国际化的联想终于可以在新CEO杨元庆的带领之下,实施自己的战略:保卫+进攻。国际化,这是柳传志所说联想的第三次战役,这场仗,现在正式开始。
苹果局
2010年1月27日,美国旧金山,乔布斯在这里发布iPad。屏幕上显示出一台iPhone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中间标出一个问号,乔布斯向他的听众与拥趸们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两者之间还可能存在别的东西吗?”——这是一个好问题,现实的答案是三年前上市,随即极度流行的上网本。只是,乔布斯的答案很挑衅:“上网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乏善可陈!”大家为他发飙而欢呼。“但是,我们有这样一个‘东西’,它叫iPad。”
( 2010年1月27日,乔布斯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新产品发布会上介绍iPad )
媒体多数时候是乔布斯的“粉丝”。《经济学人》杂志封面上,乔布斯穿着长袍,头顶光环,手持着被称为“耶稣平板电脑”的iPad。而《华尔街日报》也同样夸张,他们的报道写道:“人类上一次对一个平板如此兴奋,是因为上面写有十诫。”——对于媒体这种近乎天花乱坠的宣传,差不多没有任何节制的软文式行文风格,《时代》杂志的文章评论说:媒体面临的难处就是,有时候炒作都是真的。苹果产品确如夸张宣传那样,被广泛接受。
比尔·盖茨一如既往,是乔布斯的反对者。他说:“我仍然认为,手写笔和真正的键盘,也就是上网本,会是主流。”
iPad会像坦克车一样,碾过上网本吗?就像乔布斯认为的那样。《史蒂夫·乔布斯传》记录iPad出现的过程,很客观:“2007年,乔布斯在考虑低成本的上网本时,意外推动了平板电脑项目。在某个周一的一次头脑风暴会议上,艾弗说:为什么要在屏幕旁边装上键盘呢,那样又贵又笨重。他提议利用多点触摸界面,将键盘功能纳入屏幕中。乔布斯对此表示赞同。于是,苹果公司放弃了设计上网本的想法,将资源投入平板电脑项目。”
平板电脑仍然继承了上网本革命性的思想:减法。
不过,苹果的iPad减法革命更彻底,它拿掉了键盘和鼠标,没有USB插槽,没有读卡器,甚至没有固网接口,只用WiFi和3G来联网。当然,它与华硕创造的上网本根本不同在于:华硕是既减硬软件,也减价格;而苹果则是减去和上网不直接相关的功能,同时加价出售。那么,iPad还属于PC吗?虽然统计公司仍将iPad计入PC统计范围,但乔布斯自己却未必这么想了。iPad上市之后,乔布斯宣称:进入后PC时代。
2006年左右,多数PC从业者都意识到消费PC以及移动互联时代即将来临,结果这两个叠加一起到来的时代,却以上网本和iPad两款产品标出潮流风向。产品驱动行业,上网本与iPad都是证明。这两款产品,是大家研究的重点。
杨元庆用“垂直整合”与“水平整合”两个概念,向记者描述了这种变化的基本底因。PC的传统,是由英特尔与微软决定并引领着这一行业的进步与变化,以英特尔的芯片与微软的操作系统为核心。“全球形成了一个芯片、操作系统、零部件,以及整机的分工与产业链。各干各的,形成水平整合模式。而苹果把这一系列的,上下游的全部自己统一进来,由自己来完成。它就是垂直整合。”——从PC的历史看,更被大家接受的描述则是,这是两种思路的斗争,开放与封闭的两条道路,他们分别以比尔·盖茨与史蒂夫·乔布斯为代表。
乔布斯去世前,比尔·盖茨专门去拜访了他,这至少看起来是一次“和解”。《史蒂夫·乔布斯传》里记录这个极有趣味的时刻:纵观他们的职业生涯,彼此对于数字世界最根本的一个问题都抱有对立的概念——硬件和软件应该紧密整合还是应该更加开放。“我曾经相信那种开放的、横向的模式会胜出。”盖茨告诉他,“但是你证明了一体化的、垂直的模式也可以很出色。”乔布斯也承认说:“你的模式也成功了。”盖茨补充了一个警告性的说明:“一体化的模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有史蒂夫在掌舵。但那并不意味着它将在未来的多个回合中获胜。”乔布斯也感觉必须要加上一句对盖茨的警告:“当然,他的分散模式可行,但并没有制造出真正伟大的产品。这是问题的所在,是个大问题。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
问题是,当乔布斯的苹果公司创造出iPhone与iPad之后,曾经倾向比尔·盖茨思路的天平,会不会转向乔布斯?
看上去,这种转折似乎已经发生。2000年5月,苹果的市值是微软的5%。到了2010年5月,iPad刚刚上市,苹果超过微软,成为全世界最有价值的科技公司。到了2011年9月,苹果的价值高出微软70%。《史蒂夫·乔布斯传》里统计:不到一个月时间,苹果公司就售出了100万台iPad,iPhone花了两倍的时间才达到这一销量。至2011年3月,iPad发布9个月后,其销量已达1500万台,从一些数据来看,它已成为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消费产品。
全球性金融危机,消费PC时代来临——两种极不搭的情形重叠,造就了上网本销售奇迹。只是,iPad出现后,很短暂即彼此逆转。2010年,iPad上市第一年,平板电脑全年销售以2300万台落后于上网本的3940万台;2011年,逆转,胜负决定,平板电脑出货为6300万台,而上网本仅为2940万台。创造出上网本的华硕和把上网本的销售做到奇迹般结果的宏碁,去年底都宣布:2013年1月1日,停止生产上网本。我们问创造宏碁销售奇迹的兰奇如何评价上网本,他淡然说道:“它只是在正确的时间推出的一款正确的产品。”作为过渡性的产品,上网本就这样落市了。这个行业是如此残酷。
那么,取上网本而代之的iPad,也即平板电脑,会是新时代的定型产品吗?还是它同样一如上网本,是个过渡性的产品?这就是所谓的苹果局,一个迷局。
战略及其基础
《史蒂夫·乔布斯传》的最后,作者说乔布斯屡次谈到希望留下什么样的遗产,这其中包括乔布斯对硅谷、对伟大企业的认识:“在过去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公司成为硅谷的典范。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公司都是惠普。后来,在半导体时代,是仙童和微软。我想有一段时间是苹果,后来没落了。而今天,我认为是苹果和谷歌——苹果更多一些。”
乔布斯最后一次去董事会,告诉董事会他要辞去公司CEO之时,大家谈论起平板电脑。苹果同事告诉乔布斯:因为无法跟iPad竞争,惠普已放弃这个领域了。这个时候,“乔布斯却神情严肃,说这其实是个悲伤的时刻”。
巨变时代,无论是行业的巨变,还是国家甚至世界的巨变,都是令观察者或者后世人感叹的时刻。比如PC行业,在过去的5年时间里,出现了上网本与iPad——平板电脑这种“超级产品”,巨变时代当然能够诞生传奇。但同时,巨变时代对那些成功已久的巨无霸公司,却未必是一个好的时代,比如PC行业长期占据前两位的惠普与戴尔。
2011年8月,惠普CEO李艾科宣布停止生产TouchPad平板电脑和webOS智能手机,并计划将个人PC业务变卖或分拆。这个时候,杨元庆以及联想高管,被媒体多次提问的就是:联想会买全球市场份额仍然第一的惠普的PC吗?即使在中国,惠普也曾经是最能够跟紧联想的排第二位的电脑商,它的份额曾高达16.6%。只是,仅仅两年,时势不容,惠普接近坠落。2010年11月8日,惠普的市值为1003.72亿美元,而2012年12月10日,惠普市值已跌到278.41亿美元,下降近72%,以当日人民币汇率计,过去两年,每天惠普的市值跑掉近6亿元。领先者如乔布斯,看到这一局面,感觉悲伤。在惠普CEO李艾科宣布放弃平板电脑与智能手机两个月后,他被董事会换掉,同时,惠普也宣布:经过评估决定保留PC业务,放弃此前的剥离计划。超级惠普,仍然留在PC竞技场里。
在戴尔的顶峰时期,1997年,它的库存只保留一周时间,而所有竞争对手则要保留两三个月。如此差距,使戴尔在成本结构上大大领先于对手——而电脑在货架上放一周,其价值便会损失1%。曾经的明星戴尔,当然有过人之处。去年12月,戴尔宣布正式退出全球智能手机市场。现在的戴尔,关注三个领域:系统管理、安全、大数据。
巨变时代,欢乐与悲伤,坚持与转移并存。
看上去,最能够紧紧跟随苹果这波狂澜的,是韩国的三星。三星集团拥有全球最大的元器件和电子设备的出货量,尤其他们在半导体和液晶面板方面全球第一,这从硬件方面提供了这家公司垂直整合的可能性。比如智能手机核心零配件:闪存、显示屏、CPU,甚至电池,三星都处于市场领导地位。结果智能手机的市场份额,三星领先于苹果;而平板电脑,也只有三星紧随苹果之后,占据第二位。
未来,是以苹果和三星为代表,传统PC失去市场主导地位的后PC时代,还是我们现在进入的只是PC+时代,平板电脑与智能手机,只是PC新添的产品而已?这些都是联想必须面对的核心问题。同时,在全球市场上,联想竞争者,既有惠普、戴尔这样的PC领导型企业,也有占据移动互联关键位置的苹果与三星这样的新豪门,这是一个复杂的格局。
当然,联想的国际化是一个学习与成长的故事,这是我们观察这家公司的起点。但是,市场是竞争性与冲突性的,在这个竞技场里,联想将如何竞争,并怎样获胜?更值得注意。所有的学习与成长,对于联想这样的企业,不正是为了赢与成功吗?
先有上网本狂潮,后有iPad风行,在这两款创纪录产品的中间,2009年初,杨元庆重任联想CEO,他将选择什么样的战略?杨元庆的战略清晰而明确:保卫+进攻。保卫中国市场的地位,以及成熟市场商用电脑(ThinkPad)的地位,尽量多地获取利润,以提供进攻的条件。进攻新兴市场,进攻成熟市场里的消费市场,以及移动互联市场。联想有自己的步调。
陈绍鹏由中国市场出发,不断拓展与扩张,先将港台部分纳入旗下,之后是俄罗斯以及独联体国家,再后就是东盟与印度……2009年,CEO杨元庆重新划分联想的区域市场:新兴市场与成熟市场。新兴市场联想取全力进攻姿态,将对利润的需求暂时放后。而这一庞大的新兴市场,包括158个国家,由陈绍鹏领军。杨元庆后来总结了一个“10%定律”,即任何一个市场,在你未占到10%之前,是投入期,无法获取利润,而超过10%的份额之后,则是利润收获期。按此定律,陈绍鹏的新兴市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属于投入期,是争夺市场份额的阶段。
这个时候,谁来为陈绍鹏与杨元庆来看守中国市场,并在这个超过27%份额的本土市场里,提升利润,以保证新兴市场的进攻呢?陈旭东。2009年底,他出任中国区总经理。
陈旭东职业的开始,是一个有意思的选择。1992年北大概率统计系研究生毕业时,陈旭东总结自己北大7年的本科与研究生学习,还有自己的性格:“我确实内向了些,选择一个可以改变这种性格的职业吧。”销售必须跟人打交道,陈旭东选择了联想。
陈旭东中国市场的策略是对杨元庆全球市场的一个“拷贝”,他创造性地将中国市场也分为新兴与成熟两种市场,那些大城市尤其一、二级市场,跟国外成熟国家市场一样,拥有接近80%的PC。但中国县以下区域,PC占有率极低,只有百分之十几,是标准的快速成长的新兴市场。联想为什么能够在中国占据第一?“当年与戴尔打仗,创立双模式,另一个重要的收获是对市场细分的认识,真正成功的企业,都是能够认清细分市场,并有不同策略争取细分市场的。”陈旭东是产品狂人与市场思考者,他经常会问:“我们公司第二熟悉产品的是谁啊?”因为第一就是他自己,所以他只能去找第二熟悉的。他乐意跟记者分享他对市场的认识,听者越有兴趣,他讲得就更来劲。
在他领导联想中国之初,中国市场的重要对手是有16.6%市场份额的惠普,这是强悍对手。陈旭东说自己运气很好,一转过年来,2010年,惠普被央视“3·15”晚会曝光违反国家“三包”规定。这一下,份额掉下来了,掉到10%以下。陈旭东有条件更坚决地执行自己进攻中国新兴市场,“跑步下乡”运动。
商业天才有一种类型,即“数据治国”。比如兰奇告诉我们,他通过数据可以知道欧洲市场发生了什么,真正的需求在哪里。但对于没有市场经验的记者而言,很难理解。在北大学概率统计的陈旭东,一位数学高才当然也是“数据治国”一类。以不同的策略进入中国的成熟与新兴市场,这个很好理解,但不同的策略选择的条件是什么呢?数据。陈旭东和他的团队把中国市场分为大客户、中小企业与消费者三类数据。“现在最完整的就是大客户数据,谁有多少,什么时候到更换期,对新产品有什么需求……基本全有了。这个市场任何变动,都在掌握。中小企业与消费者数据也在建设中,他们的建设与分析,比大客户要难。”数据的建设与分析运用,这才是陈旭东中国市场的核心竞争力所在。
1999年,联想的中国市场份额达至27%,这相当于天花板,再努力,进展的空间也是有限的。10年之后,2011年,陈旭东把这个份额提高到了35.3%。在记者访问时,问及联想同仁如何看待这个份额,“绝对了不起”——这倒是评价相当一致。中国市场之于联想,是全球性PC企业关键的“本土市场”,它是联想能够进攻并占据全球的大后方,是关键的利润策源地。观察联想的全球攻略,基础是先研究它的中国市场。关键的中国市场,10年后,陈旭东开创出了过去难以想象的格局。
在记者报道的截稿期,联想2012/2013财年第三季度业绩报告发布:中国市场的联想份额达至超高的36.7%。现在问陈旭东的问题应当是:联想的天花板在哪里?
移动互联与数字家庭
即使在联想国际化的早期,亦即联想的国际化学习期,这家公司对消费PC时代的来临,以及移动互联时代有清醒的认识,也有明确的探索:杨元庆的德国试验、陈绍鹏的新兴市场的中国经验复制,还有杨元庆的手机的坚持。
作为产业的手机,因为亏损,阿梅里奥把它卖掉,在当年的财报上,这是一个有1亿美元收益的项目。但是,对于贺志强、杨元庆这样的工科生来说:PC未来发展的方向是手持计算设备,即智能手机。这是他们的信念。不太可能放弃。在杨元庆与贺志强的努力下,2008年,联想做出了自己的手持计算设备Beacon(灯塔),当时苹果还没有进入中国市场。
手机之于联想,是一个传奇,我们两次采访杨元庆,他都忍不住要讲这个故事。当时,还在多元化时期的联想,想做手机,结果信息产业部与国家计委1999年就下了文件不发牌照了。“怎么办?我们去问,计委的告诉我们,牌照是不发了,但可以去买已经发放的牌照。”杨元庆说他们找到了厦华,买下了他们的牌照。
Beacon(灯塔)是延续的黑莓的开发思路,即以企业的邮件传送为主要功能。北京奥运会前夕,贺志强做出了50台样机。“非常厚,很重。我们把它送给记者使用,因为可以把网上的东西调下来,还可以直接传图片。”杨元庆说起联想的手机,真正的兴致盎然。陈旭东评价这款Beacon,“更像计算机”。这款联想最早的智能手机,当然不只是让记者使用这么简单,杨元庆告诉我:“我去找联通的董事长常小兵,问他这个东西能不能卖,他说不行,太难看了。我跟常小兵是老乡,我们当时在龙腾阁见面吃饭,我跟他介绍这个产品,他当时不以为然。我说行,我们改,做出一个适合你要求的产品。常小兵是很专业的,他希望这款产品可以传输话音、文字和图片,大家点对点进行交流——这其实就是现在的微信嘛!我们第一代乐Phone在2010年上市时,确实把这一系列东西都做出来了,小兵亲自起名叫‘乐媒’,但这也是小兵后来一直后悔的事。这个东西他没有走互联网通道,而是走的短信通道,没有火起来。”
联想杨元庆何以对一款产品如此着迷,这便是“产品驱动”的PC公司的一般特征。无论是本土市场利润,还是全球市场份额,都是以产品驱动完成的,比如上网本以及平板电脑。联想的第一代乐Phone上市,柳传志很罕见地出来为它助阵说:“这是可以跟苹果手机一较高低的中国手机。”——只是,市场响应没有达到预期。智能手机,以及移动互联的这个局,联想如何破?
杨元庆领导的2006年德国消费市场的探索,章灿说得出重要的结论是:必须要有强大的产品。联想此后研发出IdeaPad,就是主要针对消费市场的产品。2007年,刘军从美国进修结束,回到联想,接过杨元庆对消费市场的探索,领导消费产品集团——后来商用产品与消费产品合并成产品集团,统由刘军负责。
美国的学习,因为有柳传志的一顿家庭聚餐安慰,他很平静安心地开始了自己在哈佛与斯坦福的培训。1993年刘军清华本科毕业,他当时对自己的设计是先去外企,工作三四年,再去读个MBA……外企那个时候真热,来清华招生,无数人报名,刘军考下来,第13名,人家取前8名,没戏。这样,刘军选了联想。3年后,刘军成了联想的关键干部——“杨元庆的大机关枪”、“联想的突击队”,如此一来,没有机会去读MBA了。结果联想国际化了,公司最有挑战的时候,他却有了到美国东西部最好的两所大学学习的机会。
这次学习,有什么样的收获呢?“我学会了两个词,一个是diversification,多元化,另一个词dynamic,动态。我们在哈佛上的相当于是他们的EMBA的课程,项目成员来自全球30多个国家,大家在一起用一种魔鬼训练营的模式同吃同住,每天要看200页以上的案例……这时,你会真正体会多元化的环境和多元化的好处,因为人的背景不同,他们之间其实是最互补的,而且互相之间有更加不同的角度去看事情。这样的话,其实就变成了一种最健康的模式。dynamic,动态。这个稍有点晦涩,它的意思是:环境在变,你要不断地去适应这个变动的环境,我体会比较深的一个,就是国外大公司快速发展和崛起过程,就是一个收购兼并的过程,有些公司一年要做100多起收购案。如果所有发展都由自己去做,这样的话,最大的问题,是你可能丢掉时间窗口,失去关键的机会。”
联想的时间窗口,它的关键机会是什么?
刘军学习归来回到联想,先做消费产品集团,又做产品集团,其目的都是帮助联想在全球PC主战场上去攻城略地,把联想的份额做到全球第一。
在乐Phone上市,成绩不够理想的2010年冬天,杨元庆找到刘军,希望他去负责联想的移动互联与数字家庭(MIDH)业务。杨元庆的这个要求,让刘军很意外。“当时我负责的产品集团,一年有千亿的规模;而MIDH刚刚才50亿不到。难道我的工作表现不好,需要转岗?可是我的年度业绩评价一直很好啊。”刘军跟我们回忆他来做新业务之前,很意外。刘军是联想的突击队,是解决问题的高手。这个时候,联想全球PC市场份额仅在第四位,还未达到并购IBM时候的水平,联想需要全力进攻主战场。此时却将他撤出来,自然让人意外。刘军说:“很多时候,大企业也有小业务,那么移动互联究竟是联想的战略方向,还只是小业务呢?”
当然是联想的战略方向,杨元庆告诉刘军理由很简单:这一块是我们的未来。这个时候,是联想移动互联关键的“窗口时间”,宁肯撤出主战场上的大将来进入,来破这个局。
在柳传志宣布只保留联想集团董事局名誉主席那个新闻发布会上,他告诉记者:“联想选择了非常合适的人来做移动互联,他就是刘军。另外,杨元庆手里现在很有钱,今年流动资金有40亿美元,这个时候,刘军和品牌推广是作为第一第二支持的对象!”在这一会议之前,柳传志曾专门约请本刊,解释杨元庆购买联想集团近8亿股份的理由,以及陈绍鹏离开联想集团,去到联想农业创业的原因。“杨元庆能够购买,说明他对公司的信心;绍鹏是有心开创自己的事业的,他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对于杨元庆、陈绍鹏,这个时间点,都是自己的时间窗口期。
从数据上看,2011年确实是智能手机的“雪崩点”,这一年智能手机呈爆发式的增长。所幸,联想的刘军已经就位,没有错过时间窗。
刘军关键性的调整是将过去联想一款手机打市场的做法,迅速改变成多款手机的产品组合进入市场。基于多年的市场实战而形成的商业感觉,刘军分析说:“如果智能手机成为市场的主流产品,这个时候,这个市场的空间极大,而苹果只能吃一块,换句话说,苹果一款产品只是一个细分市场,而主流的市场客户需求是多层次的。”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刘军说他进行的是“战术”调整——在爆发期里,这一调整的结果是,联想手机占到中国市场的13%,仅次于韩国三星。而且按联想2012/2013第三财季报告:这业务在季内取得盈利。而联想智能手机,已经开始在俄罗斯、印度、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以及越南销售,这五国连同中国,共占全球总人口的44%。
联想不仅迅速导入移动互联领域,而且最新一个季度,智能手机与平板电脑,在中国开始盈利。这个事实很关键,这个庞大的市场,对于联想不只是机会,而是站稳脚跟的现实。
全球拓展
我们这次对联想核心团队的采访,要求每个受访者列出他们认为杨元庆能力或性格最突出的部分,结果,有两个词被使用得最多:洞悉力与公正。
那么,经过7年的国际化,杨元庆变化最大的部分是什么?沟通。
洞悉力,联想人如何解释?王晓岩说:“就是在一大堆错综复杂的信息中准确地抓到本质,同时又以很坚定的执行力把它解决掉。”语言问题确实把王晓岩折腾得够呛,即使讨论洞悉力,她仍可以把它绕回到语言压力:“语言对我是个挑战,为什么?因为思维方式不同,我记忆别人的话语,不是记原话,而是信号来了,迅速加工,记住意思,这种习惯学语言很难。但是,它能够培养你卓越的洞悉力。”在王晓岩看来,联想的三个东北女人乔健(大连)、马雪征(下乡黑龙江)还有她(黑龙江)都是这样,“除了马雪征,其他两人开始时语言都费劲”。
1994年联想成立微机事业部,杨元庆带领一个班底开始建立联想的核心业务,“最终留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跟元庆的性格与能力相似”。而大家在一起,因为有足够的时间成本而建立的信任与沟通管道,非常通达。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思维习惯,最初的挑战,语言,相信不是可以轻松过关的。乔健说自己如何渡过语言关——两个字:死扛!结果扛过来了。王晓岩总结说这个团队,真正关键的气质不是赢,而是意志力。语言能力过关了,接下来的就是沟通能力。“这个我们学校也没有教过,在联想,大家都是明白人,一说即通,也谈不上沟通。”王晓岩说,“对于我,想清楚这件事,可能只需要一分力;而把这件想清楚的事跟一个人说明白,可能要花三分力;可是对大家说这事,去演讲,就要花十分的力了。”
这件事的演变是这样的:语言过关了,花三分甚至十分的力气去学习沟通,又建立去跟国际团队沟通的能力了,大家明白了联想人的能力,大家终于知道这家公司的力量。
这就是学习的胜利。只是,它的过程不简单。
这个过程,谁的表现最出色:杨元庆。他的沟通指数上升最快,他需要向全球2.7万多名联想员工宣布公司的战略,也需要向全球企业领袖解释公司的方向。而现在的他,很从容也很熟练。
而当杨元庆班底成员学会沟通,从内心深度认同“多元化”与“互补性”,这个团队即从学习的状态,转换到有能力真正实操国际公司。新的联想,怀揣“防守+进攻”战略,上路了。
联想的核心团队可以真正深度参与公司决策与执行,这家公司的国际化程度,会表现出什么样的状况呢?这当然可以用数据来描述。2012/2013财年第一季度联想的报告表明:2009年,即杨元庆出任CEO那年,联想的中国市场与全球商用客户,也即联想战略“防守”的那一部分,营业额接近整个公司的70%,利润则是100%。3年之后,首先,营业额的结构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联想的新兴市场,成熟市场的交易型业务(包括中小企业与消费电脑),以及移动互移业务,这三部分属于联想“进攻”的领域,已在这一季度占到总体营业额的45%以上。这也意味着,中国业务和全球商用客户业务已降到55%,从70%降到55%,联想五个业务都在齐头并进,联想业务形成多支柱结构。
那么,在这多支柱的业务结构中,联想是在如何拓展自己的全球性市场呢?
2007年5月,黄伟明接替离职去创业的马雪征,出任联想的CFO。3年半之后,2011年元月,他谈下日本NEC PC并正式签约。联想自并购IBM PC之后,重又开始真正全球性企业所惯用的并购之道。
在出任CFO之前,黄伟明是联想的独立董事;再之前,他参与了联想的香港上市,主要是后来的扩股增发。从事投资银行,黄伟明见识的当然多为卓越企业,但他说:“从来没见过一家公司,特别是亚洲公司可以真正成为一家全球性的公司。因为就算今天很多中国企业做很大的收购,但基本上都是资产的收购。可能买一个油田、树林,买一个地产、酒店,没有一个亚洲公司可以成功地收购业务,而且继续运转下去,成为全球第一,我觉得联想有这个机会。这是联想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如果能成为联想一员,我是非常乐意尽自己的力量来推进这个事业。”
( 联想集团高级副总裁、CFO黄伟明 )
黄伟明如此叙述,倒非客套之言,而是真正专业资本市场人士的见识,为什么联想有希望,对他有吸引力?“联想买IBM,买什么?你看他的报表,IBM品牌是一个十几亿美元的无形资产,如果你没有管理好,这个无形资产很快就没了。收购合并最大的挑战不在于买的这一刻,也不在于价格是贵了还是便宜,是你是否有能力把这个生意维持下去。”这是资本市场的常识之论,接下去,黄伟明回忆当年联想购买IBM时资本市场的一般看法:“大家认为联想真的不应该买,为什么?你看中国在联想买了IBM之后,经济发展特别快,所有外籍企业都来了中国,中国市场成长那么快,为什么联想还要买企业?”——这当然是资本市场逻辑,黄伟明体会柳传志的思想:“我觉得柳总的想法,不是短期的,不是三五年让联想的股价翻几倍,而是怎样让联想成为一家常青的企业。”领导人对企业的“常青”的想法,很关键啊!
“大约元庆回来一年左右,联想有好几个季度的快速增长,我们开始决定恢复收购。”这个时候,黄伟明开始全球看企业。
并购是一个无法着急的事,也是一个有严格程序很“标准”的事,后来乔松也从供应链离开参与联想的并购团队,全球看企业,他这样告诉记者。黄伟明跟日本NEC谈并购,起点却不是并购,而是一个战略合作——“他们说自己的服务器在日本是第一,但是没办法进入中国市场,中国的市场是全球第一,我们能不能有一些合作。”这个开始看上去很平淡,但是联想最初与IBM的并购谈判,其实也是从战略合作开始的。只是,跟NEC谈判,还有投资银行介入其间,他们则对出售PC更有兴趣。但是,这至少不是黄伟明“第一”选择。第一选择仍是战略合作事宜。半年后,NEC的董事过来中国,说觉得PC是可以出售的一个资产,这就直接跟联想谈了,没有经过投行的手续。否则,NEC出售PC,要经过多家投标,兑价什么的,很繁琐。而联想收购NEC是独家的。这个的前提是战略合作,双方理解很深,而且互利。
黄伟明讲述的并购,是一个彼此深入沟通深入理解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双方温和计算彼此的利益,如何在交易里取得彼此都可能的最大收益。这个过程,不戏剧,但真实。
NEC的电脑,在日本的市场份额是第一名,他们只做日本市场,虽然曾经还买过欧洲的PB——联想曾竞购那家电脑公司,后来确实做不了全球市场。他们想把自己的业务转移到服务方面,但服务业是跟硬件相关的。他自己提供软件服务,当然希望硬件方面能有非常高效的执行,可是让他们自己继续做硬件,又达不到这个份额,不可能有高效。这样,他们要卖,也希望买家继续成功,这样彼此合作都有利益。所以,他们特别考虑的是这个业务未来怎样发展下去,因为发展得越好越有利他们的服务业务,而不完全考虑的是价格。
联想当然也希望购买的是一个未来有成长性的企业,在这点上彼此的利益是共同的。结果,双方签订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合同:联想出资1.75亿美元给NEC,双方成立一家合资公司,联想占51%,NEC占49%,双方把彼此在日本的PC都装进这个合资公司里。5年之后,联想方面再用2.75亿美元购买余下的49%的股份。如果5年后,NEC在日本的份额增加,还会提高出资额度。——NEC希望合资公司有很多的成长性,联想同样希望,并用合同条文将彼此的利益捆绑起来。
黄伟明是资本市场的专业人士,说话条理清楚,温文尔雅。他说:“要总结什么,我觉得并购的关键真的是比较虚心地看人家。我自己特别相信:不要以为只有联想才懂做(PC)。”
对于黄伟明这样的专业人士,他的任何感叹都不是凭空的。追问一句,为什么觉得“不要以为只有联想才懂做?”黄伟明说:“比如他们有一个工厂,他们坚持保留。按正常的思维,日本的工资是中国的5倍,这个工厂凭什么让它存在?成本如此高昂。但是你听他们讲,去实地看,你明白了,为什么NEC能够日本第一,这个工厂就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之一,他们对市场的认识,可以马上通过工厂反映出来,所以能赢下市场。”
这家工厂当然保留下来了。并购后,联想当然是日本市场的第一名,这不意外;但它的市场份额,比两家单独公司的份额相加还要高,这意味着新公司运营良好。
后来,联想又并购了德国的Medion公司(2011年5月)、与全球领先的存储解决方案厂商EMC签订了合作协议(2012年8月),并购了巴西排名第六的电器公司CCE(2012年9月)。联想开始将并购由非常态逐渐变成常态,像真正超级全球性公司那样。
敢为天下先
乔布斯后PC时代的断言,当然很有影响力,联想董事会成员会经常询问杨元庆,联想集团如何面对这个“后时代”,如何去做那个“耶稣平板电脑”?这是一个差不多讨论无休的议题。杨元庆是PC+时代的认同者,在他看来,无论智能手机还是平板电脑,与传统PC共同之处,就是共同使用CPU以及网络。
当然,他也遭受到讥笑:做PC的人,看什么都是PC,就像锤子看到任何东西都是钉子。这个玩笑,杨元庆很坦然予以专业性的回应。“第一,我说有锤子比什么都没有要好。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喜欢拿着挠痒痒的小耙子。第二,我们说锤子敲钉子不是目的,我们目的要么是做家具,要么是建大厦。所以你得把根本的目的想清楚。如果你打这个家具也好,建大厦好也,一把锤子不够的话,你肯定想有一套工具箱。但是这个工具箱肯定会从锤子方面借鉴到什么东西。对于联想,智能手机、智能电视,这是我们要建的大厦。”
( 2012年5月,联想智能电视上市 )
杨元庆的联想要建“大厦”,除了自己团队里学习成长成员,杨元庆还会在全世界寻找精英。日本索尼前CEO出井伸之,就是受邀而参加联想董事会。“最初我邀请离开索尼已经很久的出井伸之加入联想董事会,他一口拒绝,我想他可能会觉得有冲突,也可能对联想不了解。”杨元庆回忆说,“后来再邀请,他就答应了,说跟索尼沟通一下。”2011年夏天,出井伸之加入联想董事会。
面对董事会成员的平板电脑讨论,出井伸之想了想,说:“一家真正国际性的公司,不能只看对手现在的产品有多厉害。你要看对方三五年后会有什么样的产品,你会有什么样的产品。”如此说法,大家都安静了。向我转述这个故事的乔健评论说:“这才是全球性企业领袖的气度。一语道破实质。”
行业风起云涌,成败转瞬之间,这个时候,真正地做自己才是关键所在。2012年4月,在联想新财年的誓师大会上,联想高级副总裁、产品集团总裁Peter面对“苹果的iPad非常成功,我们如何用PC与其他产品竞争呢?”他的回答十分精彩,有真正大企业的思维与风度:“我认为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试着去打败苹果。苹果是苹果,而我们是联想,所以,我们要专注于联想能做的事,主要有三件事:第一,速度和效率。第二,要创新,做先锋。我非常高兴我们把Pioneer(先锋)加入原有的4P中,这是我们公司需要大力倡导的文化。第三,就是Perform(执行)。”
有意思的是,联想的这次誓师大会,曾经的对手、将联想阻止在欧洲消费市场之外的兰奇,也作为联想最新的高级副总裁参加了会议。
过去的2012年,联想真正的新闻只有两件:一是成为PC之王;另一件是宏碁的前CEO兰奇加入联想,出任联想EMEA(欧洲中东与非洲)大区的总裁。这是这一行业里,最具戏剧与传播性的新闻。
上网本是兰奇职业生涯里的传奇产品,他凭借这一产品,将宏碁带到了全球PC第二的高位,但是,这一切,在2011年3月25日中止。这是周五的下午,股市已收盘,媒体却接到来自宏碁的新闻稿:宏碁今年第一季个人计算机营收将下调10%。一周后,3月31日,宏碁再次发布消息:兰奇离职。原因是宏碁在市场份额最高的欧洲,库存已积累到60天。——这不只是一家公司的人事变动那么简单:在中国,宏碁并购了方正,已经布阵开始进攻中国内地市场;在欧洲,宏碁开始攻击惠普的软肋,谋求侵占它的市场份额,并计划两年后夺下PC第一的位置;在产品上,上网本进入跟苹果的iPad一决高低的一年……可是,所有这些的操控者兰奇却意外离席。前述种种,顿时落空。
从收购美国德州仪器开始,兰奇进入宏碁,整整工作14年。兰奇的宏碁生涯,在最辉煌之时,迅速结束。为什么?在米兰的兰奇无意在此问题上做过多的回应,只是说他跟公司对未来的发展方向认识不同,因而离开。为着这次离开,宏碁付出4281万美元的离职补偿。
宏碁宣布兰奇离职之时,杨元庆正在准备参加联想2011年度的誓师大会,有同事问他如何看待兰奇离职,他说:“在欧洲,我们有机会打败宏碁了!”当然,他此时很难想到,带领联想进攻欧洲消费市场并打败宏碁的,会是这位曾经的对手。
在兰奇与联想之间,有一家著名的咨询公司沟通双方,杨元庆与兰奇先是通了一个长长的业务电话,很好;接着,兰奇飞来北京跟杨元庆再次沟通,很顺。杨元庆将兰奇引见给联想董事会,这是最后的考察。在履行了一年不加入对手公司的合同条款后,2012年4月的联想誓师大会,兰奇正式加盟。仅仅3个财季,联想的欧洲市场份额,从第五位升至第二位,这就是兰奇。杨元庆告诉我们:“(引进兰奇)是我们一个得意之笔!”
联想的企业文化是4P(说到做到,尽心尽力),后来大家觉得这是追随型与学习型公司文化,而当联想真正成为PC之王后,我们必须更有创新力。这样,公司文化又增加了一个P——Pioneer。如何将它译成中文,想来想去,中文还真有对应的词:敢为天下先。
相信,这会逐渐成为这家国际性企业内里的基因。
2012年底的联想董事会与LEC会议,一年前就决定在日本召开,可是后来杨元庆决定改会址。出井伸之问为什么,杨元庆告诉他,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出井伸之请杨元庆放心,在日本的安全他会全力保证。杨元庆回告出井伸之,他不是为个人的安全考虑,而是为企业的安全考虑。这个时候出井伸之明白中日关系变化带来的安全问题,是杨元庆考虑的。
稍后,出井伸之给杨元庆写了封邮件,他写道:作为一家全球领导性企业,你未来会碰见很多类似此次会议是否易址的问题,你要相信,你的决定也是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这就是全球性企业面临的挑战,你必须坦然地面对它!
后来,联想的会议,没有易址。对于一家全球性企业,Pioneer(敢为天下先),并不仅仅指产品方面的创新。
(本文部分外籍高管的采访,由魏一平提供协助。相关采访录音整理,由实习记者刘敏完成。一并致谢) 学习国际化胜利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