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罗纳德·德沃金

作者:薛巍

(文 / 薛巍)

刺猬罗纳德·德沃金0( 罗纳德·德沃金 )

认真对待权利

“40年前,我在一个酒店的酒吧里第一次见到罗纳德·德沃金,他穿着合身的西服,袖扣闪闪发光,口袋里插着丝质手帕。陪同他的是我以前的老师罗尔斯,罗尔斯的袖口和皮鞋都已经被严重磨损,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德沃金也许是我认识的最不禁欲、最世俗的人。再者,德沃金为公众写作。没有这种天赋的罗尔斯非常崇拜德沃金,因为他能够深入浅出地向普通人解释跟法律、政治、社会有关的艰深的道德问题,同时又不会削弱和简化这些问题。罗尔斯说,在这方面,罗纳德对当代的贡献就像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在19世纪做出的贡献。”

德沃金临场发挥的能力很强,内格尔回忆说,他曾经看到德沃金在斯坦福,在该校校长做过介绍之后,做了50分钟的结构优美的演讲。演讲结束后,校长起身解释说,他不小心把德沃金的演讲稿给拿走了,德沃金开始演讲时他才发现。

也有人批评过他。2001年,理查德·波斯纳在《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中说,德沃金的通俗论文不可靠、有倾向性、千篇一律。“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德沃金决意为了支持左翼自由主义的政策而辩论。”

西方自由主义好像必然会划入相对主义,否认存在唯一正确的答案。如果说18和19世纪认为自由社会可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20世纪就让位给了消极的自由,社会能许诺的只有免于受压迫的自由,对于人们应该用他们的自由去干什么,社会不可以过问。罗纳德·德沃金积极地对抗这一潮流。作为美国最著名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他影响了他触及的每一个领域,他是宪法哲学家、道德哲学家、政治哲学家以及人生哲学家。贯穿于他从《认真对待权利》到《刺猬的正义》这些著作之中的观念是,对所有问题都存在正确的答案。我们也许不全知道这些答案,也许不能令所有人满意地揭示出这些答案,但否认其可能性就是玩弄虚无主义。

罗纳德·德沃金1931年出生于罗德岛,在哈佛大学学习法律,后来拿到奖学金前往牛津大学学习,然后回到哈佛读研究生。1969年,他回到牛津大学,接替了他的老师哈特的职位。

德沃金的学术著作以多种方式回应英国法哲学家哈特的观点,哈特在他1961年出版的《法律的概念》中提出了他的实证主义理论,认为法律推理只是描述性的,不需要考虑道德问题。德沃金这方面的专著《法律帝国》一书是他最有影响的著作,也是上世纪被引用得最频繁的法律著作。

实证主义者认为,法律的基础是建制和习俗,而非道德法则。德沃金说,这种观点从规范上说是懒惰的、不道德的。权利的基础是道德法则。他说,权利就像扑克牌中的王,它们可以相互比拼,但是有的权利比属于单纯利益的牌都要大。

他既分析了权利,也分析了平等。在罗尔斯为自由主义的平等主义辩护之后,德沃金提出了他的运气平等主义,认为个人应该承担自己自由选择的冒险行为带来的结果,但政府应该重新分配并非个人自由选择的风险带来的回报。1971年罗尔斯的《正义论》的出版是哲学的一个分水岭,它引发了分析哲学家对具体的政治问题的兴趣。在《正义论》出版时德沃金虽然仍很年轻,但他的名字跟罗尔斯联系了起来。他也是一位分析主义的、很有雄心的哲学家,一个左翼分子。不过,德沃金跟罗尔斯有许多共同点,也有重大的分歧。跟罗尔斯一样,德沃金的公平理论也分成两个部分,首先是一般的正义理论,其次是叙述分配原则。在一般正义理论上,德沃金是一元论者。我们往往认为正义要跟自由、平等、效率、社群等价值妥协。德沃金拒绝这种观点。他认为真正的自由主义只推崇一个东西——平等和尊敬。

至于分配正义,德沃金的第一步跟罗尔斯一样。平等主义者往往不明说他们认为应该平等分配的是什么,但他们一般都会提出,那应该是某种对福利的度量,如幸福或效用。德沃金不这么看。首先,不可能找到一个所有人都追求的福利。禁欲主义者不像享乐主义者那样珍视快乐,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在意成功。所有的计算都会对某些人更有利。更成问题的是,福利或效用角度会令那些趣味更昂贵的人获得优待。如阿玛蒂亚·森所说,男人会认为他们可以比女人期盼得到更多,所以要用更多的资源来满足人们的需求水平。相对于福利的平等,德沃金提出资源的平等。分配正义的核心是财富和机会的分配尊重个人责任与运气的差别,对于公民的运气,不关心他们是谁——他们的经济背景、性别、种族或具有的才能或残疾,而是关心他们做出的选择。

德沃金让读者想象这样一个荒岛,起初岛上的人拥有一样多的贝壳,他们可以竞拍岛上的资源。假定并非所有人都有工作的爱好,那么,随着时间的延续,一些人将比其他人变得更富有。只要我们假定人们的才能是平等的,这就没有背离原初的平等。那些缺乏资源的人是自己选择了休闲而非劳作。由此说来,这种理论对选择比较敏感,那些选择了努力工作的人积累了利益,那些选择了休闲的人享受了闲暇。

德沃金的观点跟康德的观点一样,有时会得出不人道的推论。比如,不管多么残酷,德沃金会要求老年人为他们年轻时的轻率付出代价。在他看来,浪费了金钱和机会最终穷困潦倒的人没权利花公众的钱,悲惨时的需求不是权利。

刺猬的正义与人生的意义

2011年,德沃金出版了《刺猬的正义》一书,他说他要努力融会他的“法律著作、政治哲学、道德哲学、诠释理论、关于洗碗槽的著作”。书名中的“刺猬”源自以赛亚·伯林关于狐狸和刺猬的区分:狐狸知道许多事情,刺猬只知道一个事情。德沃金是“刺猬”,反对多元主义,多元主义是以赛亚·伯林很流行的思想,认为存在真理,但它们相互冲突。德沃金认为真理并不相互冲突。

这并不是德沃金第一次写到可爱的野生动物。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叫《一些粉红色的斑马》,探讨是不是有一些我们可以想象但并不存在的东西跟确实存在的东西一样真实。《刺猬的正义》有着类似的一个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跳舞的劲头,但它的视野更加宏大。他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从尊严和自尊中推导出民主、正义、政治义务、道德、自由、平等。他说:“现在几乎所有的道德哲学都专心于自我放弃。我的道德哲学则始于自我肯定,这在古希腊哲学家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很流行。现在,道德被认为跟自我牺牲有关。我想指出这是错的。”为什么自我肯定很重要?“我们有责任过上幸福生活。我们要尊重自己。享受生活还不够。”自我肯定跟我们对他人的道德义务是否冲突呢?“不冲突。首先要过上幸福生活,这是道德(ethics),其次是看这跟我们对他们的义务的关系,这是伦理(morality)。想象你在一艘救生艇上,你要决定两个孩子中让哪个上船。如果你是功利主义者,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你不会在意放弃的是你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德沃金的体系认为你有理由救下你自己的孩子。因为你的孩子对你的幸福来说很重要,他们是你的生命的一部分,你对他们负有责任。但在政治层面,这种偏好就行不通了,你不能因为他是你儿子就给他免税。”

他在书的最后写道:“没有尊严,我们的人生便不过是短暂的绵延。但如果我们努力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就算有所创造。我们给自己的死亡做了一个脚注。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万千沙粒中星星点点的宝石。”德沃金有没有把他自己变成沙粒中的宝石?他说:“我努力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过上本真的生活。我在华尔街当律师时,意识到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我就去做了我认为最能实现自己的工作:论证困难、重要、有意义的问题。” 沃金罗纳德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