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陌生有一种张力,陌生有表达的欲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 刘小东 )
三联生活周刊:近几年,你始终在坚持“现场绘画方式”。现场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
刘小东:好多时候,去现场的意义就在于拉平——现场打破了你日常生活和思想构架之间的一个鸿沟。一般来讲,艺术应该传达日常接触的东西或者纯幻想的东西,但有的地方是这样的:它确实跟你生活无关,却跟你的情绪有关,比如那里发生了事情会影响到这边的心情,而一到现场我觉得这些东西就可以拉平了:一切真的跟你有关,因为有一两个月你至少在那里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第一次找到现场这种方式,是画三峡那次吗?
刘小东:应该在那之前,真正主动出击是《十八罗汉》,一幅画台湾,一幅画大陆,到他们的营地里去画。《十八罗汉》之前我曾应邀到台湾去教学3个月,台湾的美术教育体系完全是英美式和日式,写实这块很少涉猎,需要做漫长的讲解,我就想,与其这样不如给你们现场表演两张,其实初衷是为了教学。但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到画《十八罗汉》就主动化了。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觉得你的这种“现场绘画”和传统的实景写生有什么区别?
刘小东:这得你们说。我认为理论上没什么区别,但从我个人的感受力来讲不一样,它更像一个行动艺术,而不是去完成一件装饰品。艺术很容易变成墙饰,尤其油画、写实,这几个字的罗列就会形成这个结局。我是用铤而走险的一个方式,如何让它不简简单单变成装饰品,有当今社会的问题,也是绘画本体的问题。我个人的收获是通过现场打开了自己,跟以前的画画意义不同了,变得满不在乎——当你真把一块画布拿到大自然中,拿到充满噪音的地方去,它就是一块塑料布,这块塑料布使你变得自由,而自由是艺术的命根子。
三联生活周刊:对你来说,在这个过程中的感受比落在画布上的笔触更重要?
刘小东:更多一些,所以会逼着我用很多手段去传达这种感受,比如日记,我在家里从来不写日记,但到那个时候我就要写,很多正在进行中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要记录下来丰富整个行动。比如邀请纪录片进来,它在绘画以外拓展了另外一个空间等等。都说我是画写生,那我就试试在照片上会不会画,这次在今日美术馆展出的一批照片上丙烯,纯粹在照片上画,和写生无关。这是我在修正自己,不停地推翻,推翻已有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日记中说,在照片上画,可以“去掉没用的细节,保留用绘画无法表达的细节”。什么细节是绘画所不能表现的?
刘小东:非常细微的一个烟头、烟灰、树上的一只鸟、地上的裂纹和桌上的灰尘,这些细节照片可以捕捉,而绘画对此却是非常无力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用丙烯在相纸上强调的东西又是什么?
刘小东:强调的是转化,转化成另一个意义。不加上绘画,它就是照片,令我们容易被细节迷惑。加上绘画后,细节也许就有了意义或者变成另外的东西。对有的照片我能迅速决定怎么画,但有的让我夜不能寐。比如《说不1》,当时我拍的就是市场上买卖玉石的一只手,拍完也没有任何想法,后来我想怎么传达它才可能变得不是买卖关系:手摊开平放是在说“你挑吧,哪块玉好”,把手从平到立,变成另外一个意义,把中指“砍掉”,意义就更多了。中国人爱说“不”,其实还有比“不”更复杂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在照片上画画,这种方式好像也有人用过。
刘小东:这种方式以前好多人用过,不存在发明的问题,只是意义转化的问题。他在照片上涂改,和我涂改的结果不会一样,社会内容、艺术方向都不一样。就像我们画油画,它不是你发明的,仅仅是一个工具。今天来讲,一切都是手段,看它如何传达你的思想。
三联生活周刊:文本在你的最近两个展览——《金城小子》、《刘小东在和田》中都占据了比较重的分量,甚至有人说你在依赖文本。你自己怎么看文本对于你绘画的作用?
刘小东:文本和邀请纪录片加入一样,其实是在扩大影响的范围。仅仅几张绘画,对于绘画圈子以外的人是很难引起共鸣的。作为艺术家,想在更广的范围内具有影响力,这一点也不可耻。要出名、要打破领域的壁垒,是艺术家最简单的欲望。这个分寸是否好,做到哪里为止,当然是我个人的问题。有时候也许别人觉得文本多得淹没了我的绘画,或者我的绘画不配有这么多文本,或者我的绘画比这些文本更深刻,这都是有可能的,就看我取哪种可能性。我觉得有时候需要一点“事儿事儿的”,否则只有“美院”的人知道我,我是不甘心的。
三联生活周刊:邀请纪录片和你并行创作,对你的绘画有干扰吗?
刘小东:完全没有。他们从来不会说你再来一遍,我可以忘记他们和镜头的存在。不过,画得不好的时候可能会想起来:周围怎么有这么多人,烦死了。
三联生活周刊:在纪录片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画棚。画棚是你为自己刻意设计的一种符号吗?
刘小东:每次画画,棚子都是乱七八糟现搭的,它本身就像个艺术品,不该有棚的地方有个棚,画棚和野地的关系形成非常有意思的对比。每次回来看照片,我都喜欢那个棚子,特别喜欢,感觉有点像流浪者之家的味道,但同时有一种意志在那里。在戈壁滩上有个帐篷,太美妙了,不可言说的部分非常诗意,所以我到哪儿都愿意搭个棚子在里面画,它像我的一个象征物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你好像说,去新疆前不愿意做太多案头准备工作,你是希望这种陌生状态给你的绘画带来什么呢?
刘小东:就像人与人接触一样,陌生有一种张力,陌生有表达的欲望,特别熟悉了就容易沉浸其中而忘记了表达。很多人去之前做很多文案,会带一个概念去,我还是喜欢到现场,现场判断,这种直觉更像一个艺术家该做的事。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者,我的艺术不对历史负责也不为社会负责,我为我的直觉负责。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种直觉的状态下,你在现场能进入到什么程度?
刘小东:首先我不做想象,进入到什么程度都是惊喜。更多是进入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别人的世界。我没有指望用自己的作品去表达新疆的本质,我想借助这个大背景,看自己能表达什么,它们跟我内心的交集有关,完全是借景抒怀。这样就不存在进入不了的问题——只要认识了,就是进入了。
三联生活周刊:策展人侯瀚如将你的绘画称为“肮脏现实主义”,你自己怎么理解他这个词?
刘小东:我理解这种“肮脏”是最直接的现实,它不是光鲜的,是赤裸裸的。侯瀚如的针对性还在于:现实主义是无力的,现实主义是粉饰现实的,什么东西到主义了,就基本死掉了。 张力表达欲望十八罗汉艺术美术文化三联生活周刊刘小东陌生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