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笋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陈迁竹)

天目笋干0( 杭州近江食品批发市场里,南来北往的笋干在这里聚散 )

上世纪80年代,天目山因为过度采笋,很多山都成了荒山头。再按照百年前的标准讲天目笋干,必是空谈,当年天目笋干不仅约束了产地,而是专指野生石竹竹笋所制“色如鹦哥绿”的青笋干,野生石竹若是所剩无几,我们这一代,就已然被剥夺了见识这种“清鲜盖世”食材的权利。抱着这种念头寻笋,想必也只是扑个空,落得满腹伤感。

按照老杭州人的说法,小时候听到街上传来“醒赶要夫要,醒赶”的叫卖声,便知是货郎来了,这吆喝通常带点临安口音,在弄堂里回荡起来颇有些余韵。挑上几根成色好的,有老根也不必在意,切下熬汤也能提个鲜味。几尺嫩尖,撕了与肉烧成一盆,也是老少咸宜。

这种故事听来比感叹美味流失要悦耳得多,天目山脉蔓延之处,这么多的竹乡,这么多的农户,笋干总是有的。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的急功近利,人们也多少有了些返璞归真的想法,寻得好笋干,怎么吃?才是我所在意的。私以为笋干老鸭煲必不是它的最佳归属,咸肉也咸、笋干也咸,炖得老鸭是酥烂柔美了,这汤对于外地人却实难下咽,吃来不能馥郁满腔,总归称不上完美。

如此上了路,却未直奔临安,从南京驱车往南110公里,先到溧阳。

溧阳,在大多数人的旅行单上,一定没有这个名词,江苏的旅游城市众多,一路南京、无锡、苏州南下,怕是少有人关注这个普通的县级市。出行前到处打听笋干,都说要上天目山,北京大董烤鸭店的大董师傅却说,你该去溧阳天目湖看看。找到天目湖宾馆的总厨戚师傅,还是十万个不放心,通了数次电话,对方只是耐心地说:“您放心,我们这儿笋好着呢,还有很多农家菜一定得用笋干,都是过年的主菜。”

天目笋干1( 溧阳一家“农家乐”准备的餐食 )

车入天目湖景区,一路布满鱼头馆,后来饭桌上听说天目湖本是水库,因该地属于天目山余脉而更名天目湖,因砂锅鱼头声明远扬,“一道菜带动了一个地方的经济”。

天目湖宾馆的总经理助理吕蓉蓉带我们上山,车越过天目湖,驶向山间,见到南山竹海碧波荡漾的气势,才总算安心。吕总今年上六十了,干了几十年接待工作,溧阳的林林总总无所不知。一见面就说:“你们这季节完全搞反了,眼看天要下雪,哪里还有人做笋干,那都是春天的活儿。”

天目笋干2( 短胖的冬笋和瘦长的春笋都能做成笋干 )

话虽这样说,还是带我们去见了农户。溧阳人多勤劳,所以一家人好几种营生方式,所谓农民其实也都半工半农,做笋干都是副业之一。如果靠着南山竹海,分产到户的时候人人都分得几亩竹林,对于竹子的事情大家都能细说一二。“笋干其实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会用来做笋干的通常是两种笋:一是长在不该长的地方的笋,二是那些被虫钻掉的笋。有经验的农民一眼就看得出这笋能否顺利长成竹子,虫蛀了的不行,但自己吃没问题。家家户户都有竹林,笋多到吃不完,怎么办?才做成笋干,只是保存食物的一种方式。以前人穷,入冬,蔬菜贵,笋干就用来应付这些青黄不接的日子。但好吃是真好吃,所以即使现在无所谓什么青黄不接了,笋干也就继续做了下去。”

农村看着富足,几乎都是小洋楼带院儿,屋后稍有田地,房前流淌着山里流下来的小溪。我们见的这家也是,兄弟俩夫妇共用一院子,各自建了小楼,哥嫂不在,弟弟在院子里分割着一棵香樟树,到处都是清新的香气。这香樟的柴火烧来做饭,不知该香成什么样。

煮笋干的炉灶在院墙外,靠着小溪,天暖时还在溪边养养鸡、鸭。炉灶专煮笋干用,所以已经闲置了大半年,堆着杂物。现在农户做饭也用电用气,最少也是蜂窝煤,但做笋干还得用柴火,笋去皮,一剖为四,堆在大锅里,烧开煮二三十分钟即熟,然后塞点大木柴,靠炉灶的余温这样煨上一夜,说是去涩味,所以水质很讲究,不是当地水只会坏了笋的味道。说起天目湖,就是以水质好而出名,整个溧阳成为中国长寿之乡,也跟当地水好不无关系。砂锅鱼头为什么好吃,其实倒是跟锅中鱼头的出产地没有必然联系,全靠一锅好水和小火慢煨的细心烹饪。同样的方式也无意中成就了笋干的好味。

清早起来,笋煨好,清洗也是力气活,用清凉的水来回冲洗上好几遍,洗去苦涩,只留清甜,然后切成合适大小进行晾晒。赶上天气好,三日晾晒就能出笋干。天目湖的竹林,每年4月10日左右开始出春笋,做笋干的季节也从此时开始,到4月底,笋尽,笋干的制作也就自然停了。

天目笋干4( 笋干老鸭煲 )

“为什么冬笋不做笋干呢?”

“冬笋少且贵啊,新鲜吃好吃,不舍得做笋干。”理由倒也质朴。

天目笋干5( 笋干蒸咸肉 )

《随园食单》中的“玉兰片”,这回恐怕见不到了。但聊及浙江地区的冬笋干“腊笋”,溧阳人显然颇有微词,“那种压成片的笋干怎么行,笋的质地都破坏了,好吃不了”。

笋干分淡笋干和咸笋干,天目湖的笋干以淡笋干为主,几乎不加盐,也不用炭烘焙,只靠晾晒干制。与一山之隔的临安、安吉等地笋干全然不同。赞宁在《笋谱》里讲各种笋的藏法,其中“干法”保存的笋“用时,久浸,易水而泽,作羹如新笋也”。读时颇为疑惑,因为赞宁的“干法”是“多盐渍”再“曝干”,如此这般,即使浸再久,换再多水,恐怕也像不了新笋。这种“作羹如新笋”的笋干,怕是天目湖笋干更适宜。而溧阳家常菜中,用笋干也一如新笋,提鲜但不调味,只尽量还原鲜笋的味道。

天目笋干6( 溧阳与南山竹海相接的片片竹林都盛产毛竹,当地笋干全是从这些竹林中取材 )

晚上戚师傅做东,让尝尝天目湖的笋干菜,“都是土菜,看起来不那么精致”。吕总却笑说:“现代人啊,洋的给喂土的,土的才喂洋的。很多筵席吃多了的人到这儿,吃上这些农家菜,才开心呢。”

天目湖宾馆前身是水库招待所,当时的主厨朱顺才发明了砂锅鱼头,日渐发展了起来,如今已是五星级大酒店,虽是土菜,却还是尽量做得精美些。凉菜的溧阳笋豆,笋干加鲜黄豆,做成卤味,所谓“白煮俟熟,略加酱油”,非常简单,笋干制后的脆韧口感和卤汁带出的甘味倒是相得益彰。除此之外就是搭配红烧肉,只取一剖为四的嫩尖,带着些笋衣,口感错落有致,众人只是伸筷夹笋,想起李渔所写“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蓝,人只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不禁失笑。

这些都还不是大菜。重头戏是“扎肝”,扎肝、肉圆酱剥子、神仙蛋,是溧阳家家户户一定会做的年菜。尤其是扎肝——五花肉、猪肝、笋干、油豆腐均切片,用一小段猪小肠扎得紧实,红烧收汁而成。据说扎肝做好了,两头翘起像古时官帽,“扎肝”也谐音“扎官”,讨个好彩头,自然也就成了年菜。肉圆酱剥子是红烧的猪肉丸,乒乓球大小。神仙蛋是鸡蛋掏了蛋黄,塞上肉馅。戚师傅说:“我们小时候,这都是看菜。以前花钱买肉不容易,这菜要留着慢慢吃。现在生活好了,过年请客吃饭,扎肝、肉圆、神仙蛋都得先给客人一样一个,必须吃全了,才体现主人的诚意。”

除此之外,再是蒸的咸鹅,咸鸭、咸肉听得多了,咸鹅倒是不多见。天目湖地区却是入冬必做,这鹅肉蒸出来意外的嫩,肉质精瘦,慢慢嚼来有几分瘦火腿的味儿。

问到处理笋干有什么秘方。戚师傅说:“发笋干的水很重要啊,冬天用温水,夏天用常温的水就可以,但发完笋还要洗,想要好吃,要用淘米水,洗去残留下的涩味,烧出来才甜。这一般人都知道,只是现在很多餐厅用量大,没有那么多淘米水,反而用得少些。自己家都知道这样洗。”

次日清晨,上山寻笋。其实这时溧阳本地冬笋也并不当季,要再养些时日,更有肥美奶香,这时餐桌上的冬笋大多从安吉等地运来,个个顶着大肚子长得滚圆。

寻笋换了向导,朱富军来帮忙。朱富军现在做销售,还打着领带,全然不像采笋人,但提着采笋用的小锄头和篮子就上山,毫不迟疑。一边爬一边解说:“我们这儿多是毛竹,新竹子竹节的地方都带着白毛,一眼就能看出。”突然话语打住,开始低头刨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半颗冬笋躺在了土里。用锄头顺着笋的两侧刨开泥土,一锄砍向根部,笋就刨出来了。采毕要把土再拨回坑里,压实,护根。即使不是自己的林子,采野笋这也是一定要遵守行业道德。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没有笋最好辨认,笋要吸露水,有笋的地方,土一定比周边潮湿。再则土没被踩实,这些微微凸起的地方,多半是笋顶出来的。当然有时候虫子也作怪,有时候虫子钻松的地看着也像有笋。”

“笋不能乱刨,费时,也伤竹根。得先选地方,光看地上不行,要先抬头看竹叶,竹叶绿油油的,看着新鲜,这片竹林才正值生命旺盛,出笋多。叶子开始泛黄,就老了,笋也少。”

“再看竹子弯曲的方向,就是竹根的走向,竹头自然垂下来一定是对着自己的根,老祖宗的经验都有些道理。顺着根挖,才能有笋。”

我们来不及感叹受益匪浅,富军忙说:“要我爸爸在这儿就好了,他比我知道得多,能讲得更多。”富军家是当地最普通的农户,以前也分得几亩竹林,父亲管竹林自然很有经验。我们感叹说当地人生活富裕,富军说,他们这儿还是勤劳,大家知道自己找事做,每家每户收入来源都不止一个。

“拿我家来说,我和老婆都在外工作有收入,以前我爸照看竹林,我妈没事帮人采采茶叶,收收山核桃,零碎加起来不比城里人一个月赚得少。”

溧阳还产茶,白茶也是小有名气,山里到处都是示范林地,除了竹林还有茶园、核桃园、板栗园……

虽说不当季,冬笋还是大小采了一篮。拜托山下农家餐馆给做顿午饭,吕总笑说:“你们上山的时候我都叮嘱好了,来个龙凤汤,摘点白芹。龙凤汤是散养的土鸡和跑地蛇炖成一锅,除了少许盐,什么也不加,厚厚的黄鸡油浮在面上,汤鲜肉美,比广东名菜龙虎汤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汤要花时间炖,高压锅不行,全给煮烂了,所以我才没陪你们采笋,来嘱咐他们先给炖上。”白芹更是本地才有的珍味,口感像水芹,香气更胜一筹。“从溧阳出去的亲戚朋友们,每回要去探望,问想带点什么,一定说要白芹,因为哪儿也吃不到买不着。”白芹价高,和水芹一起清炒一盘,分外喜人。

冬笋用土灶煮过,只用清水,不能加盐,这都坏味道。吕总亲自烧柴,手艺完全没有生疏,“这笋煮好,切厚片,也可以晾干。”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玉兰片。

等煮笋,站在挂满咸鹅的院子里跟富军聊天。问一般一年能做多少笋干。对于收成看天的农户来说,这显然是个非常不专业的问题,一出口便后悔了。“这说不好,每家分的地不同,产的笋也多少不一。竹林分大年小年,也不是大年出笋干就多,小年就少。大年是要养林的,需要留的笋也多,有时反而小年能多采些。笋不能乱采,要把林养好了,才能每年出笋。”一席话,还是让人想起天目山上采秃的石竹林,不禁唏嘘。

从农家餐馆出来,雪就纷纷扬扬飘了起来,往杭州方向的高速封路,只得往东先到无锡,取铁路绕道上海前去杭州,城市快轨上到处都是因大雪临时上车的人,高铁坐成春运列车,就差爬窗了。那天1月4日,后来听司机说,杭州一夜交通事故2万多起,是平时的4倍。

在天目笋干盛行的时候,等级分得清楚,名字也起得好听——焙熄、小挺、秃挺、肥挺,现在哪还有人这么叫。溧阳人分得简单,只有野笋干和毛竹笋干,野笋干倒是绿的,当地叫野笋干或青笋干,本以为是石竹野笋制成,即人们常说的天目笋干,却被告知已多是刚竹竹笋,但还是野生的,吃来也嫩香。必是我们没见识过石竹野笋,无法比较。往下只有好坏之分,没那么多叫法,好的自然是嫩头,差的几乎嚼不动,根本就是竹子。

杭州总归是个大城市,远近食材汇集,去到市场总该能看到一二。在近江食品批发市场,龙井路花园餐厅的采购员小喻在等着。小喻开着他的采购车,几乎是个小集装箱,陕西人,十几岁就到了杭州,已经娶了本地姑娘成家立业,问说他们家常菜做什么口啊,答曰做饭的是老婆当然还是江浙口味。

“杭州各个区几乎都有一个食品市场,近江是最老的一个,货也比较全。”食品市场里分类很清晰,调味品是一条街,干货是另一条街,干货还分荤素,笋干、梅干菜和木耳、菌菇等在一起。因为是供应餐厅的批发市场,小包装很少,铺里都堆满透明塑料袋装的大包装,在这里,初见腊笋。腊笋是毛竹冬笋制成,多产自永安,一整根笋,煮熟压片再烘干。原以为这笋最贵,店家说还是野笋干最贵,为什么?“野生的啊,产量少,又好吃。”问到秃挺、肥挺,还是无人能答。想来能叫上这些称呼的都是石竹笋制成的笋干,现在大多是毛竹,不够资格得这些美名。心里想着做的功课:“焙熄又叫焙尖,通常是加工过程中自然脱落的嫩尖制成;粗壮而柔软者称肥挺;粗壮次于肥挺经搓、锤成扁圆形者称秃挺。”试图自己对号入座,亦很难,除了笋衣、腊笋、野笋干,其他的实在长得差不多。

小喻笑说笋干不是这样挑的,根据自己需要挑,咸的、淡的、干的、湿的,烘焙得深的,浅烘焙的,其实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比如笋衣,还能拿来爆炒肉丝。笋衣是笋的内壳干制而成,实则口感细中带脆,与木耳、香菇等炒成一盘素也是不错。

腊笋发的时间长,现在看来像薄片,发开了也是肉厚味甘,一般人家用来烧回锅肉,到了餐厅里精美些,做成腊笋千层扣肉,笋吸了油,也香。一般来说,干的肯定比湿的贵,也容易保存,嫩的比老的贵,味更香口感也更好,其他都看个人口味。

食品市场里的批发商大多是收来各种干货出售,但像胜利食品厂这种厂家直营的铺子也很多。问看铺的大姐,笋不当季不能做笋干的时候怎么办?大姐努嘴指了指旁边的腌菜铺说:“这都是我们厂的,哪能只做笋干,各种蔬菜干、腌菜、酱菜都做。”问一斤笋干要多少鲜笋,大姐只说:“十斤鲜笋做出一斤笋干来,那肯定是不好的。”罢了再来一句,“这生意不赚钱,你想想一斤笋多少钱,一斤笋干,好的也就卖到二三十块,哪能赚什么钱?”再聊下去,果然都是现代化生产,大型冷库,锅炉烘房,虽然待在这些笋干堆里,还是有隐隐香气传来,心理上也未免大打折扣。

不知天目山里的农户,现在都如何做笋干?

往西湖八景的龙井村里走,拜访龙井草堂的阿戴。阿戴2000年开始上山下乡,寻找当地原生态的食材,靠着跟老农民们批着大衣,在炕上一边抽烟彻夜聊天,而了解到了不少现代城里人不知的秘密。他经营的龙井草堂,如今只有八桌菜,却有5000多家农户维系着这里的食材供应。见不到农户,关于山里的事情,问阿戴总能有些收获。

“你这次来得不巧,大雪封山,本来可以带你上山吃一吃,比我讲什么都有用。”阿戴的想法与现在追崇食材本源的厨师们想法一样,食物是原产地吃的最鲜最美,一道菜,食材够好,烹饪就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说罢端出一小碟作为茶点的笋干,都是野笋的嫩头,咸度介于咸笋干和淡笋干之间,咸中带着几分甘味,想是笋的甘味腌了出来,收尽了水分还能柔韧有余,香自不必说。且叫它笋脯,与《随园食单》记载的最为接近:“取鲜笋加盐煮熟,上篮烘之。须昼夜环看,稍火不旺则溲矣。用清酱者,色微黑。春笋、冬笋皆可为之。”

给龙井草堂供笋干的其中一个农户叫老王,60多岁,在遂昌县的仨仁乡,那里也是成片的毛竹林,做笋干的,还是多用毛竹,每年3月底4月初出春笋。要石笋干,得到白马山,石笋多长在海拔高的地方,出笋晚,须五六月份上山采。初看宋朝赞宁《笋谱》中写:“天目笋:五月生,尽六月,其笋色黄,出天目山,端午后方采寮,旱岁则无。”还道是全球气候变暖,没想到是乱以为了。

笋干的制作工艺,其实并无定数,山上与山下不同,山阴面与山阳面也不同,各中差别谁知道,只有常年留守当地的老爷爷老奶奶才知道,但没有传承,会做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所谓手艺,不是弄一个厂,收一堆笋,不分三七二十一都是一种制法,这无论如何都好吃不了。

老王和老婆两人做笋干,龙井草堂上山下乡寻食材的采购员4年前找到这对老夫妇。虽说毛竹不比石竹,要做出好的笋干来,也不是不行。用的春笋也要选,两头尖,要像冬笋,剥出来肉质要白。选好笋取料,老的根部先去掉,笋剖开加盐煮一小时,这工序才算完成小半。煮好的笋放大缸里,把山里的水引下来,循环冲泡一夜,这步步去涩。然后晒上两日太阳,上炭火烘。烘笋干的架子用毛竹编成,像茶烘子,但中间不用凸起。笋干整齐铺在架上,等到开始烘这天,老王夫妇就几乎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从早到晚看守。火不能大,会焦掉,也不能小,烘不透心会坏。每半小时翻上一次。山里空气潮湿,做笋干一定得靠烘。

农家吃笋,并不讲究,新鲜时多做油焖笋,没鲜笋了,则发点笋干炖肉。只是山里潮湿,也养成了吃辣子的习惯,什么菜都多少放点辣椒,吃来又与城里全然不同。

从耕地种菜要养鸡养鸭,支持龙井草堂的5000农户都得来不宜,全是餐厅一干人等上山下乡挨家挨户跑出来的,离开龙井草堂前,阿戴自豪地打开柜子给看这些年来的农户记录,每户都有名字、地址、所供品种,还附上一张农家照片。厚厚十几本,弥足珍贵,至少杭州周边还遵从着男耕女织的农耕文化的一些典范都收纳在此。

阿戴是个理想主义者,当初只是为了寻些上好食材,跑了些年头却开始焦虑一件事——“10年之后恐怕没人种地,也没人会种地了。”根据餐厅2005年的调查,长期联系的农户中,年龄最大的93岁,最小的58岁,平均年龄70多岁。有人不想做了,四下硬是寻不到代替的,还得一再上门恳求多坚持一年。

如此种种,阿戴又有了新的想法,想要维系这农耕文化,要振兴农村,不是让他们做别的发家致富,而是让他们安心种地也能生活富足。龙井草堂一餐花费不菲,阿戴说:“这也是一种劫富济贫。”

在遂昌新建的项目躬耕书院也是个理想主义的产物。从北京、杭州、上海等大城市请了老师,以冬令营夏令营的方式教村里的小孩念书。书院的工作人员都是村里的农民,同时村里维持着原生态的农耕生活,为书院和草堂供食。在“礼失求诸野”而不得的现代中国,这理想主义真是做到了极致。

抱着对土菜的向往,到了临安,顿时对先前说的“不讲究”深有体会。

临安市内土菜馆林立,旅游季节很兴旺。说是市内,我们去寻朋友推荐的“乡村大院”也并不在繁华街道上,才傍晚18点,车行在路灯昏暗的小路上,家家户户都像是各自上炕睡觉了般清净。

远远看见“乡村大院”的大红招牌,旁边小字密密麻麻写着粗菜馆、土鸡、土鸭之类,雪天,定是游客不多,大厅几乎没客人,包厢倒是全满,出来的人打打闹闹说着带口音的普通话,想必倒不是本地人。

让烧几个笋干的土菜看看,店家却端出了春笋。前几日感叹这大雪封山找春笋不是来搞笑的吗?结果却真的见到了,伸手掂量,笋尚新鲜,定不是保鲜冰鲜的货色。问这天怎么能有春笋,店里伙计自信满满地说他们这儿一年四季都有。这话可真是让人更摸不着头脑。

先上了些菜,都是以鲜笋作料,忙解释,我们要笋干,笋干。女主人端出了笋干,但说:“你们不该这时候来,春天来,刚做出来的笋干好看。”店里只有两种笋干,野笋干和腊笋。

老板姓何,笑说:“临安的菜真的比较土,口味重,偏咸,还吃一点辣味。”

“临安人不喜欢吃甜的,一丁点都不吃。”罢了还强调一番,想必是说西湖醋鱼等菜,这里人是不要吃的。

对于笋干的吃法,还是我们外地人想得太复杂了,无非是煲汤、蒸肉、炒菜。临安笋干自古以来都是咸笋干,何老板说,淡笋干是如今才有的,想必跟当地口味重有关。咸笋干用起来倒与咸肉、火腿有些相似,用到菜里既能增味又能提鲜。切成丝,就能与任何菜炒成一盘。笋干、豆腐干、咸肉炒一大盆放着,来了客人就蒸一碗,这就是临安年菜。蒸肉居然也是蒸腊肉,在我看来便是咸到一块儿,无从下口。问到石笋干,也不是没有,少,就连非石笋的野笋干,自己也不舍得吃,客人来了才拿些出来。

炖老鸭煲,还是野笋干的好,野笋干香味浓些,又嫩,炖了两三年养成的老鸭,吸了厚厚的鸭油,比鸭好吃。除了炖鸭还能炖鸡,叫笋干本鸡煲,用本地农户散养的鸡,也是鸡油丰厚。烧红烧肉,却还是要用毛笋干,肉厚吸油,烧来肉才能肥而不腻。

临安人爱吃火锅,所谓火锅,只是家里有什么就炖什么,煮成大杂烩,明炉烧着吃,以前还是炭火,现在也换上了酒精炉。最简单的锅,春笋炖咸肉,亦是咸成一片,换了咸笋干还了得。

回到杭州,再吃老鸭煲,战战兢兢地问:“现在让你们别做那么咸,是来不及了吧。”果然都是事先煲好,因为耗时颇多,每日还限量,我们再挑三拣四,就不识相了。

于是感叹吃笋能出李渔之右者,已无。

“茹斋者食笋,若以他物拌之,香油和之,则陈味夺鲜,而笋之真趣没矣。白煮俟熟,略加酱油,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此类是也。以之拌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但觉其鲜之至也。烹之既熟,肥肉尽当去之,即汁亦不宜多存,存其半而益以清汤。调和之物,惟醋与酒。此制荤笋之大凡也。”

字字入味,想想已是垂涎三尺。 笋扎肝天目湖天目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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