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屏豆腐
作者:吴琪(文 / 吴琪)
“豆腐烧着卖”
从昆明坐大巴一路向南,3个多小时后,在群山围绕当中到达海拔1400多米的石屏县城。隆冬时节,从北方来到云南南部的边陲小城,很容易让人感慨大自然对此地的厚爱。太阳只要一出来,烤得人头皮发热,浑身微醺,暖呼呼的。石屏县属于红河州,有着偏于一隅的怡然自得。新县城宽阔的车道和水泥房屋并无特色,但是它包裹着的老县城,好似给外来者一份暗藏的惊喜,散发着岁月悠悠的古朴。传统山区农业县的生活相对不被外界所扰,有着自己的闲散节奏。
这种闲散最集中的体现之处,便是穿插在街头巷尾的豆腐摊。豆腐摊实际上是烧烤摊,一张烧烤铁网大约1平方米见方,下边烧着木炭,上边是切成麻将块大小的豆腐。豆腐摊的主人多是中年妇女,用两根细细长长的竹签扒拉着几十块豆腐,每块豆腐都需要来回翻面,不然会有烤焦的危险。烧豆腐的主人有的给豆腐涂上鸭油,增添香味又不易烤煳。烧烤摊一般也顺带着烤土豆块、红薯块、肉块什么的,但豆腐是绝对的主角,云南人把这种烤过的豆腐叫作“烧豆腐”。据县志记载:石屏豆腐明朝初年即有生产,清末选为贡品,说起来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
豆腐摊矮矮地架在地上,围着一圈小马扎也就一尺来高,食客在矮凳上坐下来,就好似加入了一个老板娘正在主持的会议。吃客间如此亲密的关系,让我们一下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一谈起豆腐,石屏人都能说出个一二,陌生感立即消失。
他们津津乐道于石屏的独特处,最乐于比较的对象是不远处的红河州首府蒙自。石屏人会说:“蒙自的豆腐烤了之后,看着外皮很酥脆,可是一咬开,里边很空。我们的豆腐不一样,烤了也不收缩,表皮里边的豆腐满满当当,又密实口味又嫩。”蒙自的豆腐尚且被他们看不上眼,其他地方的豆腐更是“没有豆腐味”。石屏豆腐细腻滑润,嚼之有劲,香味饱满,烧过之后添了炭火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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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屏北门豆腐厂的工人们在明末清初的老宅子里,坚持用手工做豆腐 )
豆腐摊基本上都和米粉摊搭档在一起,米粉是主食,豆腐好似点心。有些食客为了填饱肚子,坐到豆腐摊前,先叫上一碗米粉。豆腐摊的生意从早到晚延绵不绝,中午家长带着放学的孩子来吃,午休的年轻人三五成群来吃豆腐,下午喝点小酒的中年人过来能吃上好久,一直到夜里也有人把它当作夜宵来吃。
当地人对烧豆腐摊的喜爱,好比四川人对茶馆的需求,街头巷尾走上几十米肯定能碰上一个。生意红火的“潘姐烧烤”在县城南正街的胡同里,小摊点不好找,但是挨着它的“袁嘉谷故居”十分出名。石屏东门城楼悬着的“大魁天下”匾,便因袁嘉谷而设。云南自元设置行省,600余年间,科第名魁天下者,唯袁嘉谷一人。这位在清光绪癸卯年(1903)取得经济特科一等第一名的“经济特元”,记载当地特色:“(石屏)城内有酸水数井,涩不可饮,用以点豆腐味极佳。”没料到100多年后,他故居旁的烧豆腐摊烤出了当地人最称道的滋味。
( 石屏豆腐的神奇之处在于用的是地下井水,一口好井,是豆腐坊赖以生存的根本 )
潘姐40岁上下,圆脸盘上满脸笑意,坐在木炭边忙得头上冒汗。她离婚后独自带着上中学的女儿生活,食客们调侃她再找个当家人,潘姐一边嘴里圆润地应答着,双手一刻也没停。她一只手像玩杂耍似的不停地给豆腐翻面,另一只手还要腾出来做其他活计,给铁网上添加食物,给客人加蘸料,收钱找钱,一刻也闲不下来。怎样烧豆腐有讲究,翻面太早豆腐受热不够,难以受热膨胀;翻面稍迟,豆腐上会出现焦焦的黑点,不美观,吃起来也会有一丝苦味。烧得恰到好处的豆腐块,身子圆滚得很,金黄色的表皮微微胀开,正好吸收蘸料的汤汁,又不影响豆腐表皮嚼起来的酥脆。
木炭上方几十块豆腐炙烤的程度不一,是喜欢嫩一点的还是焦一点的,全凭个人喜好。用来烤的豆腐块,是将新鲜豆腐放上几天,撒一点点盐,相当于腌制了一下。至于豆腐是放两三天还是五六天,这既看老板娘的喜好,也在于客人的口味。放得久的豆腐有稍许臭味,吃起来咸一点,一些喜欢喝酒的客人专好这一口。他们还不忘得意一下,“石屏豆腐发酵后长出来的是益生菌,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暂且不论这豆腐是否真的长出了益生菌,单是这股热爱本地美食的热情,就让人窥见他们对生活的满足。
( 潘姐的烧豆腐摊。石屏人对烧豆腐的热爱,不亚于四川人对茶馆的需求 )
古城里处处是老民居、庙宇楼阁,老县衙和孔庙门前也有不少晒着太阳、聊着闲天的人。烧豆腐摊在这样的历史场景里,沿袭着当地几百年来的习惯,烧烤手法变化不大,一代代食客对豆腐的热情也如一。
小小的摊点好似一个流动的宴席,人和人之间松弛自然的关系也就随着这些豆腐摊随处可见。原本烧烤摊只放了七八张马扎,坐满了客人,若是新来了一人,大家马上更紧密地挤在一起,腾出点空间。后来者拎起一旁的马扎,很自然地加入到肩并肩吃豆腐的队伍里。老板娘会问客人喜欢什么样的蘸料,立即在小碟里调上一份,有甜咸酱油、卤腐汁、花椒油、香菜、薄荷、糊辣子等。
( 用盐腌制过的豆腐块,在炭火上烤得黄灿灿的,饱满热烈 )
烧豆腐是公共食物,有些人还会点上其他食物烧烤,这些单点的食物老板娘会专门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给这位客人。这样下来每个人都和老板娘有着动态的交流,不认识的食客挤在一起也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天。有时候一下子走掉四五个人,过会儿又加入两三人。
我们一顿烤豆腐吃下来,结账时忽然泛起了迷糊。这10多个客人围在一起吃豆腐,我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块,老板娘怎么能记得清呢?潘姐神秘一笑,会让你看一下她手边的几个小碟。原来每来一个食客对应一个碟子,客人每吃一块豆腐,她就拿出一粒玉米粒放到碟子里,给你记着数。客人如果吃了别的食物,她就拿各类小物品分别给你记着。这10多个碟子全在她的掌握中,没有眼明手快的本领,一下子就得乱套,别忘了她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翻腾着豆腐块。于是一顿烤豆腐吃下来,不得不佩服老板娘一心多用的巧本领。
( 烤豆腐的蘸料有甜咸酱油、卤腐汁、花椒油、香菜、薄荷、糊辣子等 )
等我把石屏人爱吃豆腐的情结了解得差不多了,才知道“云南十八怪”有一句叫作“豆腐烧着卖”,这倒说明我的大惊小怪用在这里也妥帖,云南人对烤豆腐的热爱确是一绝。
北门豆腐
( 大蒜炒香干 )
石屏的烧豆腐惹人喜爱,主要是因为当地的豆腐独特。石屏县的北门豆腐应该算是活着的古迹了。所谓的北门豆腐厂厂房,是栋明末清初的老宅子,工人们如今仍在里头,每天用手工做着一块块嫩豆腐。老宅子的格局相当于富贵人家的一进院子,三面围合,院内铺着老旧的青石板,整个面积并不大。中间一处用来堆放黄豆和给黄豆脱壳,两侧的工人在豆香味的蒸汽中忙着制浆、点浆、定型,一块块两斤多重的长方形豆腐块叠在一起,当天出售。
北门豆腐厂新中国成立后的历史始于1956年,作为老的国营企业,融入不少当地人儿时的记忆里。在困难时期,豆腐的香味显得十分珍贵。副厂长洪庆记得,小时候过年才吃得上豆腐,爸妈拎一斤黄豆到豆腐厂,换来三条豆腐。老企业10年前改了制,做了大半辈子豆腐的工人们很害怕失业,职工杨志坚买下了厂子,成为厂长。现在这里依然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开始粉碎豆子、煮豆浆,几口大柴锅热气袅袅,弥漫着浓重的豆香味。
北门豆腐的秘密,主要在院内的一口老井中。老井极不起眼,盆口大小,一个抽水泵牵出好几条水管,供给两侧正在做豆腐的工人们。石屏的地下水酸涩不适合饮用,可是用来点豆腐,却能让豆腐很快凝固,既不用盐卤(氯化镁)点制,也不用石膏(硫酸钙)点制,原料全部纯天然。明朝初年石屏人发现了地下水的神奇功能,使得当地人几百年下来都有了营生。
可同样是石屏县城,这地下水的水质不一样,做出的豆腐口味也有差别。做豆腐的行家们说,两口井哪怕只差个一二十米,对于豆腐而言,口感的差别可就大了。有些地下水虽然也能点豆腐,但是口感发硬。一口井打下去,只有赶紧用它来制作几次豆腐,人们才能知道,这里是否适合开个豆腐坊。于是经过了时间检验、立住了口碑的好豆腐,都是依了脚底下的那口井。这样说来,据传有几百年历史的石屏县城北门杨氏宗祠宅内的这口井,成了北门豆腐厂的镇宅法宝。也正是这种地理位置的奇特束缚,使得北门豆腐厂搬不了家,一直延续着古老的习作。
( 干炸的豆腐丸子 )
48岁的厂长杨志坚曾经做过试验,他把北门豆腐厂井里的水运到十几公里外的分厂,工人也从这里带过去,可做出的豆腐味道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很难用数据去测算,或是用逻辑去分析,它难以名状,却也为好豆腐留出了讲述传奇的空间。
原本以为石屏豆腐的黄豆产自当地,出乎意料的是,黄豆绝大部分来自省外,历史上便如此。石屏本地也产黄豆,品质不错,但是产量极少,还不够一个豆腐厂一年的用量。这么说来,石屏豆腐的神奇不在于最主要的原料黄豆,而在于点睛之笔的井水。黄豆可以长途运输,井水却很难带走,所以石屏人将地下水称为“带不走的专利”。盛产豆腐的石屏县每天大量进出与豆腐有关的货物,运进来的是各地黄豆,出去的是嫩豆腐、豆腐皮等成品。
( 石屏普通人家的豆腐宴 )
杨志坚说,宁夏的黄豆做出的豆腐口感最好,因为宁夏黄豆的蛋白含量最高,达到45%~46%。安徽黄豆次之,蛋白含量在39%~40%,东北黄豆蛋白含量略低,在37%~38%。上好的宁夏黄豆外观虽不起眼,但是用手指能轻轻剥开外边的一层皮,露出微黄色的豆子,豆瓣颜色金黄。一般的黄豆外皮特别坚硬,用手指刮开后,只露出白色的豆子。宁夏豆子做出的豆腐带金黄色,吃到口里豆香味浓厚又细腻,没有杂味。北门豆腐切割前一块特别大,长有64厘米,宽度为26~27厘米,重量在5.6~6斤。工人们做好一打豆腐后,运到下一个环节给每块豆腐抹上盐,一大块豆腐在手里翻腾抚摸,好像在倒腾一块布料,柔软滑顺,充满着弹性,却轻易不会断开。大豆腐块被切成8条来售卖。
副厂长洪庆说,除了黄豆脱壳、粉碎需要用机器,这里其他环节全是手工来做,所以豆腐沾上的人气多于机器味道。他们曾经试验过蒸汽加热,也用过其他机器,但是发现豆腐的味道和颜色都有变化,所以仍旧恢复了木炭加热豆浆,工人手工过滤、包压。杨志坚说:“如果全部机械化,豆子加进去,豆浆一次性就出来了,然后蒸汽加热,这哪里能叫豆腐?”
( 炸豆腐干,外形好似炸猪皮 )
豆腐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把黄豆脱壳粉碎后,制成豆浆,烧开后加入地下酸水,等待豆腐凝固,然后压制成形即可。然而就是这简单的几个步骤,在豆腐行家看来也大有讲究。杨志坚说,手工做出的活计,不同的师傅做出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北门豆腐在出厂前,会用模具在豆腐上压出“北门”的字样,他们还有个小设计,不同师傅会在豆腐上留下不同的记号。这样杨志坚看一眼,就知道这块豆腐来自哪个师傅。
老工人有做得不好的,年轻工人有做得不错的,每个步骤没有固定规范,需要个人的悟性。比如说点浆,这是做豆腐非常关键的一步,酸水既有每天直接从井里抽取出来的,也有头一天放置的老酸水。工人将两种酸水混合在一起,盛到一个铝盆里,盆放在一大桶豆浆之上,工人两手不停地转动铝盆,边转边让酸水均匀地溶入豆浆,直到一盆酸水全部“转”进去。
( 雷少荣的手艺来自老岳父,他们传承了石屏乡野风味的豆腐宴 )
由于每锅豆浆的豆子产地、质量都有细微差别,工人要放入多少酸水来点浆,是个艺术活儿。酸水多了,豆腐发硬,口感不纯;酸水少了,豆腐太软,容易破裂,也缺乏嚼劲。盆子在豆浆里转动的时候,涌进盆里的少许豆浆会结成豆花,有经验的师傅通过观察豆花,来决定还需加多少酸水。好的豆花是能抱团的,像盘子大小的棉絮一样。
一斤黄豆能做出两斤多点的豆腐,北门豆腐厂每天用掉一两吨的黄豆。每天的生产量是根据头天的订单决定的,豆腐保鲜期不长,所以不会超量生产。做豆腐会剩下大量豆渣,院子里便不断有进出买豆渣的人,两毛钱一斤,一天能卖出四五千斤。一般豆渣用来喂猪,细腻的豆渣也可以做菜。
( 豆腐干打成结,好似一只只千纸鹤 )
北门豆腐因为基本延续了传统工艺,名头在当地仍然最响。不过要说起更美味的豆腐,杨志坚记得自己年轻时,厂里没有任何现代化机器,豆腐的口味更浓郁。滤浆用竹篾编的器具,煮豆浆用铸铁的锅,点浆用木桶。木桶的用料比较讲究,是当地山上的一种被称为水冬瓜树的木头。水冬瓜树生长在水边,五六十年才长成直径三四十厘米粗细,用它做成的木桶耐酸耐碱,可每天泡在水里。但是如今这种树不好找,木桶两三年就得换一次,这些都限制了豆腐厂的规模生产。现在石屏县偶有小的豆腐作坊还在用木桶,杨志坚说他们用的是松木,已经不是水冬瓜木了。现在几乎所有的工厂都用不锈钢代替了竹篾、木桶。
最传统的手法还有一个关键——黄豆是用石磨磨出来的。石磨与机器最大的区别在速度,石磨缓慢,不像高速的机器会破坏蛋白质等各种营养,石磨磨出的豆浆也特别细腻。而做石磨的石头也有讲究,叫作“麻布石”,坚硬耐磨。
但是人工用石磨实在是太缓慢,两个多小时才磨出一锅,对于今天上涨的劳动力来说,豆腐厂觉得太奢侈了。石屏老县城的街面上有家“石磨坊”,用石磨是她家的一大特色,豪爽大方的老板娘每天只磨四五百斤黄豆,一条豆腐卖两块五,和名声最旺的北门豆腐厂卖一个价。不过这家用的也是电磨,人工用石磨已经成为历史了。我们倒是在高速公路边的菊香风味园吃到了石磨磨出来的豆渣,做出来的菜不仅不涩嗓子,反而在质感上像柔顺的巧克力,抚摸着喉咙。
北门豆腐厂在厂房对面的宅子里开了一家以豆腐宴为主题的饭馆,叫作“豆腐人家”。2009年已经关张,只维持了不到3年。石屏的旅游业不发达,豆腐对当地人而言就像米饭或是盐巴一样,大家习惯了以豆腐为家常菜,逢年过节或是宴请,很少吃专门的豆腐宴。
豆腐宴的乡野风味
所以,当我们想在石屏找个能做整席豆腐宴的人,既容易也难。要说用豆腐做菜,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做出几十个花样。34岁的吴勇是石屏县帅虹豆制品厂的老板,邀请我们到他家吃豆腐做的菜。吴勇两年多前将豆腐厂搬到了老城外,以便扩大生产,形成规模。工厂选址定下来后,在新厂院子里打井是让他们全家把心提到嗓子眼的事儿,万一井水不适合做豆腐,这场“赌博”就输了。他在院子里打了两口井,其中一口做出的豆腐更香,生意不错。吴家几代人做豆腐,吴勇从小就知道,黄豆要掰开豆瓣检验好坏。好黄豆的豆瓣金黄,有着自己的纹路。他得意地说,石屏豆腐摸起来手感与别处豆腐不一样,这就像衣服面料一样,质量是不同的。这里的豆腐放到水里煮三天也不会烂掉,豆香味依然十足。
吴勇的妈妈和老婆用土灶和柴锅,轻易就做出了一桌豆腐宴。除了常见的小葱拌豆腐、猪肉大蒜炒豆腐干,还有用豆腐干炸成膨胀状的小零食,外表与炸猪皮极像。另外有炸豆腐丸子、鲤鱼炖豆腐、豆腐皮汤、自制臭豆腐、豆腐乳。石屏人喜用柠檬、薄荷做调料,喜食辣椒,做出的凉拌菜或红烧菜咸辣、微酸又带着薄荷的清香。他们也会搭配清淡的豆腐丸子汤,让一桌子菜贴心地收场。
看重吃饭的人家,在乎的不仅是桌上的几道吃食,这蕴含其中的应该是一家人乐乐呵呵准备食材、切磋烹饪手艺和边品尝边享受的和睦关系。很难想象家庭关系冷淡的人家,厨房里的灶火发着红光,热气腾腾,又蒸又炒。食物的味道和家人联系在一起,这种感受大概会深入到大脑中,成为每个人味蕾记忆的一部分。
吴勇的豆腐厂显然成为全家人的凝聚点,父母和吴勇夫妇、一对小儿女就住在这里,豆腐厂的庭院里凿出了鱼池,搭起了藤架,养着盆景与红红绿绿的花草。单独的一间厨房足够大,一口大柴锅和满桌子的食材,日子富足的本意大抵如此吧。吴勇的妹妹一家在县城里做汽车润滑油的生意,她也经常带着两个儿子来吃饭,再加上正给抽水泵做维修的几个工人,饭桌上总是热热闹闹的。
不过,在石屏要找个专职做豆腐宴的名厨,倒是不容易。本来想着询问豆腐厂的人,一定能知道他们的豆腐供给了哪些名厨,但是他们摇摇头,说起来的也都是些十来年前的老人或是去了外地做菜、已经失去联系的厨子。专门做豆腐宴在当地没什么市场,借此谋生不划算。40多岁的雷少荣是偶尔还做豆腐宴的“中国滇菜烹饪大师”,不过他的主业是县人民医院的基建负责人。与雷师傅联系采访,他只能在领导检查基建工作的间隙,带我们到一个养生会所,他在那儿兼职指导餐饮。
说起石屏豆腐宴,雷少荣认为它和滇菜特色一致,豆腐之外,以山珍野味、菌类为主,口味介于川菜、湘菜和淮扬菜之间。总的来说豆腐宴色泽清爽,口味或辣或鲜或咸,每道菜的特色比较鲜明。一桌豆腐宴并没有固定的菜式,怎样把豆腐发挥到极致,既丰富又纯正,就要看厨师个人的匠心。雷少荣说他会把不同风格的菜搭配起来,比如云南少数民族菜,多用野生菌,他会将豆腐和菌类结合,做出青头菌酿豆腐,将豆腐塞到菌帽里烹调。宫廷菜风格用在豆腐宴里,出品有八宝鸡,用长了4个月左右、体重2斤半的仔鸡,将石屏豆腐、宣威火腿、香菇、玉兰片、花生米炒制后塞进鸡肚,蒸好后用原汤勾芡即可。
石屏的豆腐丸子以鲜香嫩滑闻名,材料用的是桶漂豆腐。所谓桶漂豆腐,是在用酸水点浆时漂在水面上的豆腐花。用纱布将豆腐花包起来压制成形,但是挤压的手法要轻,让较多水分保留在豆腐里。豆腐压成形后用山泉水泡着,做丸子时大约5两豆腐配一个蛋的蛋清,丸子里加上肉沫、香菇沫、烘焙过的花生米、葱花,不用加淀粉就能捏成形。最后放到上汤里煮,丸子漂起来就熟了。
雷少荣也用豆腐做出一些时尚菜,比如将豆腐皮切细丝用油炸,薄荷叶也用油炸,两者搭配在一起摆设出鸟巢的形状。“巢”里边用鹌鹑蛋做成小兔子,俏皮可爱。不过雷少荣自己的感受是,卖相土的菜往往味道好,卖相好的菜反而没什么可吃的。
雷少荣的手艺来自岳父李长寿,李长寿是个民间专业厨师,他的手艺也来自老岳父,这样算来,雷少荣的手艺便是较多保留了民间流传下来的风味。李长寿做菜讲究刀工,豆腐皮能切得像云南刀烟的烟丝那么细;他也讲究选料,尊重食物本身的味道,除了用自然的调料,不会添加化学调味料。雷少荣的妻子从小耳濡目染,也能做一手好菜,他俩出去做宴席或是参加比赛,从来都是夫妻档,妻子配菜,丈夫主厨。
雷少荣这样的非专职厨子,做菜更是一种爱好,它与美食、家庭、乡野风情联系在一起,味道并不一定追求极致,在乎的是一种做菜和吃菜人的舒坦与尽兴。
小城财富
石屏县属亚热带高原山地季风气候,县内立体气候特点突出,山上产出不少珍贵的食材,让当地人有了口福,也有了生活来源。经营了多年土特产生意的陈德彬告诉我们,这里独特的食物很多,比如有异香的干巴菌,生长在滇中及滇西的山林树间,为云南独有。干巴菌无法人工养殖,夏初上市时在当地就能卖到800元/斤。5月的石屏盛产个大多汁的杨梅,秋天山里的核桃上市,三七等中草药使当地的部分山民致富,出口欧洲提炼香水原料的香叶油也是石屏的特色之一。靠农业致富的人,必须遵守大自然春耕秋收的时令。比较起来,豆腐产业便是给了本地人一年四季劳作的依靠。据统计,石屏全县共有豆制品加工户1113户,从业人员8100人,豆制品系列产品一年能生产9.3万吨。
陈锦华的豆腐皮厂开在了县城外的马家山,她既卖整张豆腐皮,也有将豆腐皮打结或是切丝后的制品。陈锦华做了十几年豆腐皮生意,创立了“陈宝”、“千只鹤”几个品牌。但是今年上涨的黄豆价格让她发愁,她感觉前些年开创的市场基本饱和,原料上涨了却不敢对成品提价。与其他小企业一样,工人工资的上涨也让她感到压力。她算了一笔账,一个工人一天需要支付80至100元的工资,她的六七十个工人每天需要支付六七千元。而一斤黄豆只能产出6两多豆腐皮,成本和支出比较起来,她一天做1万多斤黄豆才能保本。可是今年产品卖得不算好,她的豆腐皮厂估计要亏个一二十万元。
40多岁的陈锦华对市场有些手足无措,2000年的时候她曾把豆腐皮拿到北京去推广,北方人不太认,最后东西只能扔掉。现在她朦胧地感觉到了人们对天然食品的喜爱,却不知道怎样摸到市场的脉。
在石屏县新建的豆腐工业园区,不少企业因为陷入同样的困境停产了。我们参观的康达豆制品厂属于少数仍旧加足马力生产的企业,100多个工人每天生产8吨豆腐皮。豆腐皮的生产看上去极为壮观,打磨煮熟后的豆浆,被运到一排排的生产线上。一个女工负责看管一条生产线上的32口锅。所谓的锅是用蒸汽加热的不锈钢容器,一大勺豆浆舀进去,平铺在钢板上,一会儿就变干。工人把握好时机,用木片在钢板四周划拉几下,一根木棍从中间插进去,一张豆腐皮就挑起来了。女工沿着30多口锅转一圈,大约24分钟,几十张豆腐皮就像晾晒的衣服一样挂了起来。整个工厂看上去,几千张豆腐皮同时扯在头顶,真是个食材的盛宴。
不过,如果从美食角度来说,杨志坚和雷少荣都怀念小时候的豆腐皮制法。用铸铁的平底锅加热,不用蒸汽而用松毛来烧。松树的树枝干了之后扭成旋子,便于控制火候,一锅豆腐皮就是这样慢慢加热四五十分钟烤出来的。好的豆腐皮做出来要有筋骨,不是平滑无痕的一大张,而是像人的手掌纹一样,有着自己的纹路。这样慢火烤出的豆腐皮,香气扑鼻,有嚼劲不易碎。
与陈锦华一样急于开拓市场的,还有守着老字号的杨志坚。杨志坚认为本地人很难团结起来推动产业,因为谁也不服谁。他于是寻求外力,曾经与台湾一个知名的食品集团谈过合作,这家集团说会研制出一个适合大规模生产的豆腐食品配方,北门豆腐厂需要花100万元买下来,并且拿出20%的股份给这家集团。杨志坚马上否定了这种方式。
如果不走向工业化生产呢?杨志坚倒是在考虑另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如果让部分工人完全恢复旧时的纯手工,弊端是人工来磨豆腐听起来太费力,当地的价格竞争又激烈,人们很难为了“手工”两个字多付钱。这里的大山和湖泊养育着不少天然好食材,那些离着石屏千山万水的一线大城市,人们对价格没那么敏感,愿意花钱去买放心的天然食品。可是嫩豆腐的保鲜是个问题,不适合长途运输。豆腐皮倒是便于储存携带,他们又担心北方人不习惯吃。重视天然食品的年轻人是他们想推广的对象,但是对于网上开店,他们担心人工成本高。但石屏豆腐生产者的忧虑并不严重。 黄大豆石屏烹饪技巧自制豆腐豆浆记忆豆腐豆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