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8·10”劫案余波:周克华与张贵英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重庆“8·10”劫案余波:周克华与张贵英0( 2012年8月14日,重庆警方击毙持枪抢劫案嫌疑人周克华后进行现场勘察 )

“小琴”的选择

在宜宾的按摩店里,张贵英就成了“小琴”。她踏出这一步是2011年9月,再过4个月,她才满18岁。是认命还是另一种抗争,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路向下的人生,或许是从张贵英初三患病开始。她会在夜里突然发作,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医院确诊为癫痫。在老家新田村,这俗称“猪疯病”,她也就多了一个绰号,“猪疯子”。张家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是姐姐。家人和她一起接受了现实,把念书升学的希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至于她,2007年初三上学期就从李端镇云顶中学辍学了。这在村里也不算什么,从留守儿童成长起来的这代农村少年,辍学打工不稀奇,何况她还生了病。她父母的说法是,女儿生病以后“智力下降,成绩变差”。

离开村庄的张贵英只有15岁,背负着“猪疯子”的刺耳绰号,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癫痫隐疾。外面的世界很大,当她汇入庞大的打工者族群里,就像一粒沙归于沙漠,面目模糊,毫不起眼。从2007到2011年,她跟随同乡陆续去过宜宾、中山和深圳,一路往南,就像候鸟的迁徙。这样的打工妹生活平凡而琐屑,就算麻烦旁人努力来回忆,也找不出什么亮点。唯一的亮色,似乎是她因为漂亮,吸引了一些追随者。可是哪段青春没有这样的往事呢。

背井离乡的感慨,2011年张贵英在自己的QQ空间里偶尔也抒发一下,比如“其实一个人出门挺怕的,但是又能怎样勒”,“真烦,唉,又要天天听闹钟了”,“天天加班,烦死了”。也是2011年,在外闯荡5年的张贵英,还是选择回到老家新田村。2011年6月21日,她写:“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了,高兴得睡不着。”可是真回了家,冷寂的村庄又让她迅速心生厌烦,两周后的7月初,她的记录是:“过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家里好闷,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啊?”

重庆“8·10”劫案余波:周克华与张贵英1( 张贵英的艺术照 )

从打工妹到坐台小姐,张贵英的命运逆转,就在这种落差和纠结里完成了。根据警方的讯问笔录,2011年9月,她再次出门,到宜昌一家按摩店里开始“坐台”。笔录里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份特殊工作的牵线人——她的“嬢嬢”,就是她的亲姑姑。这也意味着,她的沦落,在家族里并不是秘密,而是被默认的事实。3个月后,她去了翠屏区南岸的金发街的另一家按摩店,换汤不换药,还是坐台小姐。在笔录里,帮她换到金发街的牵线人,还是那个亲姑姑。

从张贵英到“小琴”,QQ空间里看不出端倪。偶尔流露出来的,是怨念。张贵英的生日是1月4日,2011年12月17日,她写道:“快过生日了应该高兴不是吗?可是一股沉重而压抑的气息总在心里打转。”同一天深夜,她继续写:“原来想要在社会立足不是那么容易的,原来我一直所谓的亲人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要靠着她们生活的寄生虫……”

重庆“8·10”劫案余波:周克华与张贵英2( 重庆高滩岩正街的一座居民楼,张贵英曾租住在这里 )

这些原始的空间记录,和后来的讯问笔录,都证明了同一个问题,她内心所感受到的最真切的羞辱,并非职业的特殊性,而是怕成为寄生虫被家人瞧不起。职业特殊性的天然羞辱,被弱化剥离,一切只是手段。她因此有了明确而直接的目标:“挣钱,出人头地,不再让人瞧不起。”她要证明给姑姑看,“她40岁才能做到的事情,我20岁就可以做到”。

“刘东”的邀约

在小按摩店里,一次特殊服务150元的标准收费,距离张贵英渴望的出人头地,虽然天差地别,但比起以前打工,似乎还是好了很多。因为2012年3月16日,她的QQ空间里突然有了这样一条记录:“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是他们的亲人了,不过是一棵有点用的摇钱树,想起来都觉得很可笑。”

从“寄生虫”到“摇钱树”,张贵英的特殊职业已经持续了半年。根据张贵英的讯问笔录,这个时候,她才认识了“刘东”。这个男人2012年4月开始,在金发街频繁出入这间小按摩店,“差不多一两天来一次”,“戴平光眼镜,穿T恤和黑色的裤子皮鞋,一个单肩包斜挎起,他的衣服包包大多都是金利来的牌子,质量好,身上没有臭味”。他不说自己的名字,没有特定选择,除了“小琴”,也会找其他人,不过找“小琴”的次数更多一些。直到4月底,男人才说自己叫“刘东”,问她要了手机号码,接着提出了包养的要求,开价是一万元7天,住在她那里。

2012年5月1日,他们约在宜宾翠屏区一个小区花园里见面,“刘东”给了张贵英用报纸包着的一万元钱,也对自己的包养提议做了修改,晚上来白天走,白天不住。考虑之后,第二天,张贵英打电话告诉“刘东”,接受这个提议。“刘东”很守约,“每天晚上20点过才来,早上8点过就走,7天都是这样的”。一周期满,两个人的包养协议继续,还是1万元7天,每天再多加1000元的住宿费用。因为这一周,“刘东”不再晚来早走,而是住在张贵英的出租屋里。

两周期满,“刘东”要走,是张贵英主动把他留下了。这之后,“刘东”不再给张贵英明确的包养费用,但张贵英的生活起居,可以随时问他要钱,只要张贵英开口,“刘东”就叫她“自己去他那长裤子左边裤兜里拿钱”。张贵英每次拿钱也不客气,每次逛街拿2000元,洗头拿200元,染发拿1000元,实际花了多少,“刘东”都不计较,他的裤子口袋里,也总能变出钱来。张贵英自己的计算是,从5月到6月底,陆续拿了七八万元。这是张贵英最阔绰的时候,她穿戴一新,有了新衣、新鞋和项链耳环等各种首饰,还去照了一套5000块的艺术照。她还用“刘东”的钱给父亲买了新手机,给弟弟买了电脑。

遇到“刘东”之前,张贵英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根据她的笔录,她陆续交往过3个男朋友,“每个都不到3个月”。就在4月份,还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她的QQ空间记录,也留下了这段感情的煎熬:“不要给我忽冷忽热的温柔,我怕感冒。男人都喜欢干净的女人,却把干净的女人弄脏,我们做的最有默契的事就是,我不联系你,你也不联系我,然后我们变得陌生。”遇到“刘东”之后,除了能享受出手阔绰,张贵英还能感受到细致的照顾,基本上一日三餐,都由“刘东”买回来给她,她不需要操心。他们的短信,彼此互称从“野老公,野老婆”,变成了“老公”、“老婆”。

张贵英的讯问笔录里有一个细节,与“刘东”同居期间,她接到家里人的电话,“爸爸打电话让我充电话费,还要再买个手机,心里越想越难过,干脆就用拳头捶墙”。“刘东”劝住了她,然后,他们的话题才开始进入彼此的家庭。只不过,张贵英说的是家庭真实情况,而“刘东”则是真假莫辨。根据张贵英的笔录,“刘东”先说自己很有钱,管理着家族企业,后来突然又说,自己是特别坏的人,杀了很多人,还给张贵英出示了一张第一代身份证,说自己的真名不叫“刘东”,而是“周克华”,还上网搜长沙和南京劫案的新闻给她看,他甚至给张贵英看了一眼自己的枪,“黑色的,把手上有个五角星,缺了一个角”。这把枪,在他每天随身背着、不许张贵英碰的金利来棕色挎包里,睡觉也压在枕头底下。

社会新闻和枪,似乎都不是张贵英关注的重点,她承认自己被枪吓到了,但很快恢复过来,并没有因此跟“刘东”或者说周克华断绝关系划清界限,相反,因为周克华的一句承诺,她与这个男人的命运,更密切地绑定在了一起。得知张贵英患有癫痫之后,亮明身份的周克华向她承诺,一定会凑够四五十万元给她治病。怎么凑钱?周克华的指向也很明确,去重庆抢。他对张贵英发出了新的邀约,不需要杀人交“投名状”,跟他一起到重庆就可以。

重庆迷途

去重庆的车,也是周克华联系的,黑车,一车3个人,人均150元拼车。去重庆之前,她把珠宝首饰都交给了母亲保管,自己只留下了一对耳环。2012年7月1日,他们到了重庆。张贵英在沙坪坝陈家湾先下车,在立交桥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开房入住,周克华后下车,折返回来打电话叫张贵英去吃饭。

重庆的热闹和繁华,当然胜过宜宾数倍。可是对于张贵英来说,这种街头的流光溢彩,跟她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联,离开快捷酒店,从李家沱到沙坪坝的高滩岩正街,她在这个城市里能落脚的地方,不过是几平方米的破旧出租屋。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与周克华的相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根据张贵英的笔录,到达重庆后,周克华就再不跟她同住,不管是头三天在快捷酒店开房,还是后来租房,都是她一个人。周克华只是通过电话来联系她,到饭点叫她出来一起吃饭,陪她坐公交车去租房,但是并不出面,只是指路,由她一个走到巷子里去找房子,跟房东谈价钱。李家沱的出租屋太热了,张贵英在QQ空间里还抱怨了,几天之后的2012年7月9日,周克华就把张贵英带到了高滩岩正街,让她另找住处。在公路旁一个七弯八绕的巷子里,张贵英租到了一间空房,月租300元。至于重庆期间周克华住在哪里,至今都是一个谜。张贵英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她能告诉警方的信息,只是周克华需要她帮忙给手机充电,还有周克华的衣服很干净,不脏。周克华是重庆人,他的老家在井口镇二塘村,从地图上看,与张贵英的出租房几乎在一条南北直线上。张贵英能感觉到周克华对这个区域的熟悉,他就像一张活地图,张贵英要去什么地方,他都能给出公交换乘方案。

7月下旬,张贵英回了宜宾一次,她办了几件事情,问姑姑要钱给宜宾的出租屋续交房租,给快满周岁的侄儿打红包,还有跟微信上新认识的网友见面。她离开期间,周克华时常短信问安,提醒她吃饭,几天后,他似乎也有一些焦虑,问张贵英怎么还不过来,是不是变卦了。一个多星期后,张贵英返回重庆,蜗居在高滩岩正街的出租屋里,每天除了等待周克华电话叫她出门吃饭、逛街,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用手机看言情小说,或者聊微信。她陆续认识了3个网友,分别出来见过面,其中还有两个是医生,她向他们询问自己的病情,心怀期待,但也没有什么结果。和宜宾的坐台相比,重庆的这一个半月,更像没有根的生活,她并不知道周克华都在做什么,也不去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一切似乎都是本能。

实质性的转变终于还是来了。2012年8月10日,上午10点半左右,周克华给她打电话,让她到陈家湾她住过的那个快捷酒店附近去拿钱,“说是发工资了,要我把在宜宾办的两张银行卡带上,他在那里等我”。可是张贵英的反应并不激动,她在笔录里说:“当时我正在睡觉,我就说我还要睡一会,11点多他又打电话给我,问我过来没有,我就马上出门了。坐公交车到沙坪坝,又打‘摩的’到那里。”他们在公共厕所附近会面。“我看见他穿的黑色底板的短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问他怎么穿这么黑,他说没办法。他从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两坨用报纸包起的东西给我,他说每包里面是3万元,他说他留了1万元钱做生活费,他叫我把钱分别存到两张银行卡上。不要存一个银行。”张贵英按照周克华的吩咐,先去建行的ATM机上存钱,只存了29000元,有1000元被机器退了出来。出来,过天桥,到对面的农行柜台上存了3万元,然后坐车到高滩岩附近的都市花园吃饭、洗头,接着到高滩岩的建行把剩下的1000元存了。然后才返回出租屋。

接下来的几天,她跟周克华有频繁的短信往来,内容是关于劫案的报道和警方的搜索。8月13日,他们在沙坪坝公园会面,周克华让她带来一支口红,用来遮掩自己嘴唇上泛白的胎记,试用后觉得口红不好,让她再买,而且指名只要“地摊货”。在人来人往的沙坪坝公园里,这对长凳上的情侣一前一后地各自走了。回到出租屋的张贵英收到周克华的短信,他知道哪里有适合自己的口红,明天带她一起去买。再然后,就是8月14日的清晨,周克华被击毙,她被抓获。

笔录里看不出张贵英做这些时的内心波澜,庭审现场,同样也听不出波澜。检察院指控她的两项罪名,是涉嫌包庇罪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她的辩护律师姚飞坚持无罪辩护,他解释说,这不是冷漠,而是她的无知。在2013年1月15日下午开庭前,姚飞只会见过张贵英两次,第一次会见是去年8月底,案子还在公安侦查阶段,张贵英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干干净净、清秀,看到警察的眼神很惊恐,每说一句都会看警察。”第二次会见是11月,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天气已经很冷,她还穿着露脚趾的拖鞋”。姚飞看不下去,给她看守所的户头存了500元钱添置冬衣。

这案子是姚飞自己主动找来,他的律所里刚好有律师是宜宾人,与张贵英家相识,就这么辗转地主动把案子揽了过来,完全是法律援助,不收取任何费用,甚至倒贴取证的路费。出事后,张贵英的父母被各路采访弄得不堪其扰,躲了出去,他们只找过姚飞一次,在姚飞的“车上5分钟就睡着了”。姚飞说自己感受到了这个案子里的诸多压力,不得不倍加小心,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二个李庄。两次会见里,姚飞甚至连自己的辩护策略都没有说,张贵英也没有追问这些,她不懂,只是问姚飞:“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生死之殇

就在2013年2月15日庭审那天,王敏背着9个月大的女儿从铜梁赶去了重庆。是采访过她的记者打电话鼓励她去的,那个记者告诉她说,张贵英的父母都来了,她是受害者家属,也应该来。可是她没能进去,因为孩子太小了,会影响庭审纪律。就她自己而言,对张贵英的庭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知道张贵英不管是否被定罪,都不可能赔钱给她,她最恨的,还是周克华。

“8·10”劫案的受害者两死一伤,受伤的是银行保安,死者廖德应和王洪是亲戚,王洪是廖德应的哥哥廖德明的妻子。这场飞来横祸,毁了两个家庭。廖德应和廖德明兄弟的老家在铜梁县安居镇杨寿村,两兄弟各自在外打工,日子原本也是过得捉襟见肘。廖德应远赴贵州毕节打工,结识了王敏,这才脱离了单身。驻村干部说:“可见以前他们家有多穷,在本地找不到媳妇。”廖家的发迹,从哥哥廖德明承包了成渝高速铁路桥的一段工程开始,廖德明在这个工程里终于赚到了钱,扬眉吐气地翻了身,然后两兄弟在村里大兴土木修起了新房子,这房子两年前落成,完全是一栋欧式别墅的格局,平移到任何大都市里,都不会显得俗气。修这房子就花了上百万元,屋子周围种的一圈紫薇、银杏和桂花树,花了18万元。这是廖家最风光的时候。

可惜,好运接着就是背运。廖德明在四川灾后重建的承包的一个标的额1亿元的工程出了问题,连根查下去,抓了当地好几个村干部,他作为行贿者也被牵扯出来,行贿16万元,判刑6年。“8·10”劫案发生的时候,他刚刚服刑1年半。哥哥出事后,公司也垮了,一直跟着哥哥讨生活的廖德应只能重新自谋出路。他去重庆打工,是2012年7月,也就是出事的1个月前。两兄弟各有两个孩子,廖德明这边,大的读高中,小的才上幼儿园;廖德应这边,大的也才8岁,上小学,小的那个他出事时才4个月。

在凤鸣山康居苑中国银行门口的王洪和廖德应被周克华选中了,王洪的包里只有7万元和3个手机。王敏8月14日下午才接到消息,因为电话辗转打去了她贵州毕节的老家,消息传到她这里,已经是下午,当时廖德应还在医院抢救。村支书汤启仑拿了500块钱给王敏,让她带着孩子赶快包车走,身上留点钱总有用。廖德应没有救回来,王敏和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完全没了方向。孩子们的奶奶60多岁,已经有些老年痴呆,每天呆坐着什么忙也帮不上,女儿还要吃奶,完全离不开人,一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村里在想办法给王敏争取低保,报告打了上去,民政部门的人下来看了一圈,被他们家的房子惊到了,按照相关的标准,就冲着这个房子,他们也不符合低保的标准。还是村支书汤启仑把麻烦都扛了起来,现在,王敏一家四口,一日三餐都在汤启仑家里。已经六十出头的汤启仑说话总是离不了烟:“村里一年的办公经费只有几千块,哪里够用,可是他们家这种情况,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不上饭?不管行吗?”

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可是王敏今年才29岁。孩子的未来,她的未来,都是村里人小心回避的话题。寂静的村庄里,只有老人和孩子,要等到过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村里才会热闹几天。只是,这热闹跟王敏再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 余波10张贵英重庆周克华王敏姚飞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