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伯格的知识论

作者:薛巍

(文 / 薛巍)

温伯格的知识论0( 戴维·温伯格 )

参考书时代的终结

《智高无上:当我啃完大英百科全书》的作者雅各布是地球上唯一通读过这套百科全书的人,近日,他为大英百科撰写了一篇讣闻:“《大英百科全书》3月13日去世,享年244岁。它跟维基百科类似,收集知识,但没有Bronies和Atari 2600比赛等词条。它的死因是网络、纸张的价格、美国对任何听上去很欧洲的东西的怀疑。在数字革命之前,《大英百科全书》是学生想剽窃一篇关于类星体、横渡特拉华河的作业时的首要资源。它还给家里找不到《国家地理》杂志的孩子提供视觉刺激(看“Cervix”一词的黑白插图)。

“大英百科有3.3万个词条和4400万字。32卷的每一卷有4磅重,整套的重量相当于一个可爱的、胖乎乎的喜剧中最好的朋友的体重。许多词条信息量很大,让上千万名读者对“大陆漂移”和“路易十四”等有了一个基本的概念。其他词条的目的好像主要是为了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比如,关于笛卡儿的词条说,他迷恋长斗鸡眼的女性。印刷版大英百科有着网络版没有的一些优点。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去南极时带了一整套大英百科。最后他烧书取暖。”

美国《旗帜》周刊的一篇文章说,“世界事实年鉴”、“常用引语词典”和大英百科这类图书都是参考书时代的产物,这个时代始于1806年,韦伯斯特第一次出版《英语简略词典》,终结于20世纪80年代,那时可以搜索的数字化医学和法学数据库已经很常见。参考书时代的特点是,信息的生产日益专业化,而对专业信息的需求变得很普遍。科学家们在只有科学家才会读的期刊上发表他们的论文,古典学家在只有古典学家才会读的期刊上发表论文,工程师们在没人读的蓝皮书上发表他们的论文。所以参考书诞生了——摘录事实、精选段落,以及节选的文集,这样其他人才能学习和使用印刷术生产出来的信息。当电脑开始成为信息技术的主导时,我们拥有了新型的参考书:在线数据库、引用汇编、事实索引,它们用起来更快,升级也更容易。在数字化时代,一切都放在那里供人检索,好像就不需要对信息加以组织了。当需要的时候,只需使用搜索引擎去抓取就行了。对事实加以组织和结构化是启蒙运动的基本目标,好像我们已经放弃这个任务了。我们已经离开参考书的时代,进入了搜索引擎的时代。

比如问世于19世纪50年代的《罗热类语词典》(Roget's Thesaurus),这部词典用起来并不方便,可以在网上找到多种更加容易使用的类语词典。但《罗热类语词典》除了列出可以选用的其他词语之外,还有一个次要目的。它借用了从亚里士多德到莱布尼茨的知识树的概念,根据对世界的6种自然的分类组织词语,每一种分类都从最一般的扩充到最特别的。罗热不仅要提供信息,还要迫使信息有意义,对它们加以组织。《大英百科全书》的母公司已经受够了为了启蒙日益减少的人而亏钱。但我们不能假装它的消失只是从印刷版变成网络版。

温伯格的知识论1( 《无法全知》 )

无法全知

网络版大英百科貌似跟上了数字化时代的步伐,但与其印刷版没有本质区别。哈佛大学的戴维·温伯格在新书《无法全知》中探讨了数字化时代知识的形态。该书有一个很长的副标题:“在事实不是事实、专家到处都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是房间的时代重新思考知识。”

温伯格的知识论2( 《大英百科全书》 )

温伯格说,网络及其知识的特点是:知识极大丰富、链接(链接不仅颠覆作为终点的体系的知识,而且颠覆支撑这个体系的资格认证机制)、不需获得许可(谁想发表什么就发表什么)、公开、问题未得到解决的本质(我们总是会有不同意见)。我们需要适应现实,如解决信息过载的方法是创造更多的信息:元数据。

我们现在能得到的知识比过去多,虽然过多的知识造成的焦虑并不新鲜:塞涅卡和《传道书》都对制作出来的太多的书籍感到烦恼。但我们现在面对的知识的极大丰富有着不同的性质。知识不只是丰富,而且溢出了认知的容器。随着知识的网络化,我们失去了给知识排序的手段,或者说可以同时给知识做不同的排序。温伯格说,互联网没有边界,没有边界意味着没有形状。没有形状又意味着网络化的知识缺少知识的结构的核心要素:基础。他指出,我们关于知识的基础的概念不断变化,事实直到近来才成为知识重要的材料。我们关于专家的观念发生了变化,部分是因为网络不把言论局限于少数专家,网上的言论本身是网络化的,允许讨论,促进进一步的阐释、非议、推论和迂回。他注意到,所有的知识和体验都是一种阐释,阐释是社会化的,没有占据优势的立场,阐释发生于话语之中,在一套话语中,有些阐释占有优势。

我们展示和共享知识的方式动摇了专门知识和我们建构复杂论证的方式。书籍中的长篇论证有着稳固的终点。书籍形式的论证让人感到是固定的、完成了的。作者会进一步修补他的观点,其他人会加以评论、延伸或深化。现在能够更方便地看到所有这些环节同时发生。

传统知识体系是这样的:人们刻苦学习,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他们获得相应的认证:学历、发表和出版的作品,使人们更容易信任他们。他们写书、教课、上电视,所以我们可以从他们的用功中获益。做出新的发现之后,知识会增多。我们不断添砖加瓦,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努力,虽然有时会走错,但对世界的理解不断深入。知识是财富,认知是人类独有的活动,我们的知识体系是我们有朝一日达成共识、和平共处的基础。“我们一直以为这就是知识的运作方式。但数字时代表明,这只是以纸张为媒介时知识的运作方式。改变了积累、保存和传播知识的媒介之后,我们就改变了知识。”

网络化知识引发传统知识的危机,比如大学在辩论是否应该要求教授把他们的研究成果自由地贴在网上,而非发表在刊物上。进而,一位没有在同行评议的刊物上发表足够数量的论文、但是在网上和社交媒体参与并决定学科的讨论的教授是否可以获得教职?

很多人对网络化知识感到忧心,温伯格则很乐观。知识的危机很明显:网络是未经编辑的流言、谣言和谎言的大杂烩。它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将终结反思和深入思考。孩子们不再读书。每个有任何愚蠢想法的人都跟受过教育的人有着一样大的话筒。我们在网上形成了回音室,跟广播时代相比会遇到更少的挑战。谷歌正在降低我们的记忆力,使我们变傻。网络喜欢狂热的业余爱好者,驱逐职业人士。网络代表剽窃者的胜利、文化的终结、黑暗时代的开始。但同时,Politifact等网站密切、公开地检查新闻媒体的报道是否属实,科学因为新的合作技术和发表大量数据的方式而飞速进步。

我们处于知识的危机之中,同时我们也处于知识的大爆发的时代。知识现在不只在图书馆、博物馆和学术期刊中。它不只在人的头脑当中。我们的头脑和机构不够大,包容不了那么多知识。现在知识是网络的特征。知识的基本结构的变化正在改变知识的形态和本质。“知识变得网络化之后,房间里最聪明的人不是站在讲台上讲课的人,也不是房间里的人的集体智慧。房间里最聪明的人是房间本身:把房间里的人与观念连在一起、把它们跟外界连在一起的网络。不是说网络成为有意识的超级大脑,而是知识变得与网络不可分离。我们的任务是学习如何构建聪明的房间,构建使我们更聪明的网络。新的认识形式很明显。网络化知识不那么确定,但更加人性。不那么固定却更透明。不那么可靠却更包容。不那么融贯却更丰富。”

哈佛大学学者安德森在《大西洋月刊》上评论说:“《无法全知》的主要缺点是它从海德格尔和麦克卢汉那里吸取的观点。麦克卢汉的基本错误是没有看到技术与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关系。麦克卢汉和海德格尔的书都很难懂,麦克卢汉的文字几乎无法理解,他的读者却非常多。无法读懂给海德格尔带来了相反的结果。他认为人类总是被抛入一个特定的背景,存在于既有的语言结构和前定的意义中。世界就像一个网,我们生活在链环之中。温伯格把加拿大人的神秘和德国人的格言结合在了一起。他说媒体的数字化带来的不是地球村,而是对知识新的理解和认识论的变化。这种麦克卢汉式的变化又揭示了海德格尔式观点的正确性。知识越来越陷入网络之中,依赖于文化。在匆忙地做出海德格尔式的知识语境化的结论时,他又陷入了麦克卢汉不可靠的指引之中。知识一直都是网络化的,事实从来都不是稳定的容器。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假定它们是稳定的。” 卢汉温伯格知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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